第24章
青青第二十五章
她兩只眼似深淵, 牢牢将他鎖住,令他無從思索, 無從抗拒, 只能跟随她眼底牽引, 一步一步堕入她設下的陷阱——亦是他長久追随的幻夢。
只那麽短短一瞬, 屋外擾人的蟬鳴突然終止,天地似初始般寂滅。
趙如峰的拇指撫過她下颌,指頭溫軟滑膩的觸感讓人留戀, 更讓人沖動,毫無預兆又似情理之中, 他扶住她纖長脖頸,身體下壓,幾乎是急迫地貪婪地吻上那雙他思慕多年的嘴唇。
呼吸被徹底打亂,他吻着她, 含住她,一段一段品嘗她。
耳邊仿佛只剩下纏綿喘息聲,一聲疊一聲地催着,催着他瘋, 催着他狂,催着他不顧一切占有她。
可惜的是, 這個吻還未到盡頭,窗外的蟬聲驟起, 死灰複燃, 趙如峰的動作也慢慢緩下來, 最終他離開她的唇,在與她只剩支持的距離間,等她在靜默中睜開眼,笑着說:“你不敢。”
“青青——”他欲言又止,或亦是無話可說。
她擡手撫上他面龐,眼神中已将他當做素世的情人,口中點點滴滴皆是真情,“那年我才十歲,父皇在坤寧宮指着臺階下的你說,小十一,父皇已為你挑中驸馬,卻也還想多留你幾年,就讓趙家小子等着去吧。”話到此處,她忽而發笑,是閱過千帆,看破紅塵之後的落寞,“這一等就是七年,等到物是人非,等到滄海巨變,你與我,注定是陌路人了。”
“不是!”趙如峰內心羞與憤交織,這股濃烈卻難以捉摸的情感憋在胸口,一時間找不到出路,使得他語無倫次,幾乎手足無措,“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怎麽會是陌路人?我與青青,與小十一,是皇上指的婚事,是天經地義……”
“你已經娶了親了!”青青轉過頭盯住他倉皇的臉,不耐地拔高了語調,“而我,不如便要進宮去伺候當今聖上,誰?我的殺父仇人!”
她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吓得趙如峰幾乎要伸出手去捂她的嘴,“今上并未完全信任我趙家,指不定府裏就有他指派的暗崗暗哨,青青,你是要進宮的人,再不可如此口無遮攔。”
青青渾不在意,眼含譏诮道:“放心,出了事我一人擔待,絕不連累小侯爺。”該說的都說完了,她後退一步,離趙如峰遠一些,冷冷道:“時候不早,我怕姐姐等得焦心,先走一步。”
她說要走,趙如峰卻也不敢留,只呆呆望着她拉開門,迎面撲來滿地雪白耀眼的光,刺得他視野模糊。
隐約中他聽見她說:“姐姐的東西,我是懶得要的。”
一眨眼,似仙蹤隐匿,遍尋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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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仿佛不曾來過,他仿佛不曾吻過。他在悵然中坐回原位,一瞬之間而已,他吐出一口濁氣,方才那股子無頭亂竄地情緒,這一下便都抒發盡了,他再也不是坤寧宮石階下面如冠玉的少年,她也再不是隆慶懷中嬌蠻可愛的鳳儀公主。
物是人非事事休,方不過如此。
不知不覺間,夏日已經耗完了大半,午後整該是悶熱的時辰,卻在樹蔭下透出點點涼意。
今日大夫剛診過脈,時常看守她的容長臉老嬷嬷便走進來,一瞧見她橫在座上軟趴趴的模樣便忍不住出言教訓,“姑娘這樣實在不成體統,宮裏有宮裏的規矩,宮中女子德容兼修,一進一退皆有法度,姑娘如此……恐怕要再學學規矩。”
青青原本拿手臂支着腦袋斜躺着,聽她說話,這才似從夢中醒來,涼涼瞥她一眼,複又閉上眼說:“得了吧,我學規矩的時候,你那些主子們還不知在何處摘野果子呢!一棒子茹毛飲血的東西!他們多嘴也就罷了,野人的奴才也要來教訓我,真倒替你們臉紅。”
她這話說得李嬷嬷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一個字跟着一個字地紮人心。她知道眼前這位平日裏話不多,卻也不是個好欺負的。想來自己這回真是惹毛了她,便也不敢向着白刃往上沖,只道:“姑娘這是哪兒的話,老奴這是心中念着姑娘,多嘴幾句罷了,姑娘若不愛聽,就老奴說的都是屁話。”
青青手裏緩緩搖着一柄團扇,仿佛當真沒聽着似的,半點反應也沒有。
見她沒再追究,李嬷嬷适才将懸在嗓子眼上的一顆心吞進肚子,小心斟酌着要說的話,“奴婢今日來,本是要與姑娘說一說宮裏的狀況。”
青青仍然閉着眼,捏住團扇的手微微一擡,示意對方說下去。
李嬷嬷老老實實開始,“宮中皇後娘娘素有賢德之名,掌理六宮深受聖上敬重……”
“呵——”
李嬷嬷沒料到,她話還沒說完,就聽見跟前噗嗤一聲笑,初聽時活潑可愛,回過味兒來才嚼出裏頭的嘲諷之意。
她不敢多說,只當沒聽見,繼續說:“皇後娘娘多年來并無生養,宮中如今只淑妃娘娘育有六皇子,深受聖恩,多年來寵绻不斷,也是宮裏的賢良菩薩。”
青青問:“六皇子今年多大?”
李嬷嬷答:“春日裏剛滿七歲。”
青青道:“還沒長成呢,宮裏的日子,總歸比外頭難熬,小孩子家家的,更要當心。”
“再就是慧嫔娘娘,慧主子與姑娘是一家,姑娘往後入了宮,自然有慧主子照應着,應當是無虞的——”
“無虞?真該多謝嬷嬷替我操心了。我這姑姑可是個厲害人物,照拂不照拂的先不說,教訓是肯定的。”她微微眯起眼,仍是怕光,手中團山一指,指向李嬷嬷,“今兒嬷嬷特特地來找我說這些,怕是故意為之,是誰叫你來說的?總不至于咱們這兒還能出個宮妃的眼線。”
李嬷嬷嘴角下壓,半個字都不敢多說。正僵持着,門外忽然投下一片影,那人身軀颀長,如松似柏,分明是離宮逍遙,眉頭卻還帶着抹不開的川字印。
未進門已發聲,“是朕。”
陸晟背着光,叫青青看不清他神色,只察覺出他進門便皺着眉,嫌棄她,“怎麽穿成這副模樣,這是什麽地方,也不知道規矩點。”
青青一半頭發盤成發髻,一半散着落在肩頭,身上只一件松松垮垮的天青色褂子,從頭發絲兒到腳底,星點裝飾都無,越是素淨,素到了極致,反而豔得晃眼。
見他來,她也不肯起身迎他,仍舊一副午後春睡的懶樣子,笑笑說:“又來說我,方才嬷嬷已然教訓過了,你便省些力氣吧。”
李嬷嬷吓得一個激靈,連忙跪倒在地,哆哆嗦嗦不敢插嘴。
陸晟卻恍若未聞,只瞧見她腳上羅襪繡白蓮,小小巧巧一只,心上一陣酥麻,忍不住握住了,坐到她身邊來,“冷不冷?”
青青收起腿,稍稍使力,蹬開他,“好稀奇,哪有人三伏天問冷不冷的?”
陸晟淺笑道:“暑夏已過,眼看就要入秋。”
陸晟一擡手,先把地上的李嬷嬷打發出去,适才搶了青青手中的團扇來給自己散暑氣,又聽她問:“入了秋,就該大選了,這可是你們族中的規矩。”
陸晟停下手來望向她,“怎麽?朕的小十一也會吃醋不成?”
青青偏過頭,一縷發落在臉側,遮住眼角魅色,“我哪有那個心?不過是閑扯幾句罷了。你不願說,那我便也只當沒問過。”
陸晟無話,伸手挑起她臉側那一縷長發,一時沉吟。
青青瞧見他眼底郁色,心中已猜中大半,因她也不懼他,便信口說:“怎麽?南方的戰事不順利?”
陸晟道:“汛期快過了,打不過,河堤就在決與不決之間。”
青青道:“南方盤踞九江口,有天險可守,陸震霆又沒在水上打過仗,拖長了是意料之中。”
“總不能長久地拖下去。”陸晟将她手中那一縷長發繞過掌心,“再無推進之法,朝中決堤之聲益發高漲,總有不得已而為之的時候。”
他說完,原以為她要借此刺上兩句,無非是關外人未開化,屠戮百姓,罔顧人倫。
卻見她蹙眉深思,許久才開口,“擅水戰的,我這裏倒有個人選,只怕你頂不住舊臣反對之聲。”
“噢?你說——”
“安南侯趙乾。”她說完,忽而笑起來,拿回自己的美人團山遮了半張臉,“是我如今的爹爹呢。”
陸晟揭開她遮面的扇子,問:“笑什麽?”
青青道:“想起趙老爺那張黑鍋底一樣的臉便覺着好笑。”
“安南侯不過嚴肅了些。”
“他早年間領過水師,又在雲貴多水多山之地打過仗,想來可以一試,不過你手頭上能用的人大約都已經考慮過了,這時候還不下令提拔,恐怕是朝中有阻礙,一呢,趙乾是前朝舊臣,二又是漢人,總歸是不可靠,唯恐他屆時領軍臨陣倒戈可怎麽好……”
“确實如此。”陸晟松開她的頭發,正色道,“你有什麽看法?”
青青粲然一笑,“我只覺得這兩點擔憂都是實情,不過天下哪有必勝之戰,在勝負之間你不也賭過好幾回了?這一回又怕什麽?”她捏着團扇往他胸上頂了頂,又嬌又精,似關山雪原下一只探頭探腦的小狐貍,談笑間,她忽而低聲道:“鎮國大将軍,可別叫老天爺小瞧了你。”
鎮國将軍,原是前朝封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