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陸晟的去與留都不落半點痕跡,仿佛連耳房住着的兩尊黑面老佛陀都未察覺。
但這一夜過後,她這院子便不像是一座死沉沉的石頭牢房了,往來的人聲多了起來,從老婦人、二夫人那也不時送些賞賜來,無非是玉石綢緞、绫羅珠寶,青青往日見的多了,如今更瞧不上。
平日裏無非是三看,看書看花看大夫,兩個老嬷嬷與大夫連手,一日一日地診脈、改藥方,一頓接一頓地灌藥,仿佛當她是外頭不幹不淨的玩意兒,非得從外到內洗涮幹淨了才能安心送進宮裏。
誰曉得陸晟本就是個葷腥不忌的主,誰髒誰淨還說不清呢。
六月,京城正是悶熱的時候。
青青素來最怕暑氣,連日胃口都不大好,午餐只勉強喝兩口湯便想着借着趙老夫人那剛勻過來的冰好好歇上一覺。卻不想一個圓臉丫鬟進來通報,說眉姑娘到了。
她先一皺眉,很快便想起來這位“眉姑娘”到底是誰。
她心裏稱不上高興,也算不上煩惱,照舊坐在銅鏡前任由丫鬟把發釵都拆個幹淨,只留一根白玉簪子将長發高高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只敢在細枝末節裏貪涼。
不多時,“眉姑娘”一身鵝黃輕紗邁過門檻,确有幾分秦淮煙波似的袅娜。她大約是慣常如此,自己都未發覺,見了青青便堆起笑,卻不敢落座,也不敢再與她親近,嘴上卻玩笑道:“你怎麽還和小時候一般模樣,天一熱便恨不得只撿要緊的穿,連頭發都要剃了才好。”
遠處傳來的蟬聲讓人在夏日明晃晃的光線下昏然欲睡。
青青上前一步,她身子窈窕,比如眉生得纖細,五官也比她更柔媚,若說如眉是畫,不過是國子監讀書的風流公子閑來之作,美則美矣,可惜一板一眼流于俗套,青青卻落于山間隐士清高之筆,一颦一笑都與世間顏色相異。
青青勾一勾嘴角,略帶出一個笑,伸手握住如眉冰涼的腕子,“六姐姐總算來看我了,再不來我都以為姐姐忘了還有我這麽個人。”
她一面說話,一面拖着如眉往內堂走,兩人一左一右坐在榻上。
如眉道:“前些日子也不敢來,怕吵了你,這幾日看你稍稍清閑些,才找個了空檔過來瞧瞧。正巧,幾位夫人也有話囑咐你,知道你喜靜,便托我一并說了。”
待丫鬟奉茶,青青才擡一擡手将下人都打發走。自己個向後靠在引枕上,懶洋洋的不成樣子,“還以為姐姐有什麽知心話要交代我,原來是替趙家當說客來了,無妨,姐姐說吧,我聽着便是。”
如眉早就習慣了青青這幅倨傲的模樣,面上神色不改,照舊循着她的話頭說:“你如今擔着趙家姑娘的身份,便是趙家人,老夫人、夫人自然是盼着你好的,今兒打發我來勸你幾句,你若能聽進心裏自然好,若是不能也就當陪陪我,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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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半眯着眼,好笑地打量如眉,“我自然都聽姐姐的。”
如眉輕輕嘆一口氣,徐徐開口道:“別的也不多說,只一條。上頭那位如今三十有四,膝下卻只得一名皇子,金尊玉貴地養着,可聽說打娘胎裏生下來便帶着病根,這麽些年多少藥吃下去也不見好,恐怕是……如今你既換了身份進去,那位又如此看重,如能一舉得男,倒也能……倒也能……半生無憂……”面對一張似笑非笑的臉,她頓覺口幹舌燥,端了茶來抿一口,才為自己辯解,“我知道這話你聽了,心裏指不定如何瞧不起我,但小十一,你聽我一句,國運如此,咱們幾個更是身如飄萍,該認命的時候就要認命。”
如眉的話說到死胡同,青青卻仿佛一個字都沒聽着,忽然身體前傾,拉起如眉右手,端看她手腕上一對金絞絲手镯,再看她領上的燒藍鑲翡翠領扣,笑着問:“胖哥兒對姐姐好麽?”
說到趙如鋒,如眉的臉上這才透出幾分情真意切的羞赧,她收回手,垂目道:“便是前頭有醇親王的女兒,也不算差了。”
“那就好。”青青越說越累,眼看就要打起呵欠,“那他呢?沒話要說?”
如眉一愣,“不曾聽他提過。”
“知道了。”
如眉的話已帶到,正要起身告辭,臨走前不忘勸道:“天下已定,妹妹也不必執着于往事了,父皇在天有靈,想來也盼望你過得好。”
青青一時睜大了眼,瞧着如眉的背影問:“姐姐當真這麽以為?”
“否則……還能怎樣呢?人總得給自己找條出路。”
青青起身來,繞道如眉跟前,好無預兆地伸手擡起如眉下颌,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輕笑道:“其實我與姐姐,倒也有七八分相像。”
如眉不解,敷衍道:“一家子姊妹,總是有幾分相像的。”
青青道:“我困得很,就不送姐姐了,明日午後再與姐姐說話。”
如眉再要問,她卻已轉身走到幔帳後頭。
如她所料,第二日午後如眉如期而至。兩人在屋內說了一小會兒話,青青便說要歇午覺,關了門誰也不許進,仿佛是發了好大一頓脾氣。
太陽升高,曬得天地萬物都沒了生氣。
趙如峰在如眉屋子裏,坐在紫檀木四方椅上,手裏轉着兩只核桃,被窗外蟬聲吵得一陣陣發躁,忍不住沖着門外喊:“司文,人呢?去把樹上那吵吵嚷嚷的東西攆了!這時候連個黏竿兒都沒有,你們奶奶是怎麽管事兒的?府裏到底還有沒有章法!”
“趙大人好大的火氣,吓得我都不敢進來了。”
近處一把好嗓,似春水劃過夏日的冰,聽得人周身都熨帖起來。
趙如峰一擡頭,瞧見個粉衣白裙的少女,逆着光站在門邊,躁動的日光鑲嵌出她的輪廓,仿佛仍是年少時光中不曾改變的模樣,此刻是山長水遠跋涉荊棘,卻偏要留個雲淡風輕給他。
他心中感慨,一時眼熱,站起身,擱下核桃,千言萬語只說得出兩個字,“青青——”
她上前一步,走近他,“難得你還記得我。”
趙如峰吶吶道:“自然記得,一輩子都不會忘。”
“真的?”
“千真萬确。”
“我不信。”
趙如峰急了,“我恨不能把心掏出來讓你看一看,看看裏頭是不是只有小十一這一個。”
青青回身親手把門合上,屋內的光頓時被雕花木門擋得只剩二三成,仿佛是少婦臉上那一層輕巧曼妙的紗,将人人襯得面目可愛。
她站直了,局促得像當年頭一回進宮的他,低着頭看着腳尖說:“若是只有我,那四奶奶是怎麽回事,我姐姐如眉又是怎麽一回事?”
趙如峰道:“一個是父母之命,一個是憐惜之情,做不得數。”
“你總有道理。”
趙如峰釋然一笑,“卻也總是說不過你。”
青青擡頭匆匆看他一眼又立刻将腦袋埋進胸口,怯怯道:“我知道,從前是你讓着我。”
“我原打算這一世都讓着你……”
“怎麽總是騙我……”話到此,難免不惹出兩行淚,自她小巧的下颌滑落,令他看得一陣揪心,到底是情難自控,心中一聲喟嘆,上前一步将她纖弱的身體緊緊擁在懷中,低頭嗅聞她發頂溫柔淺淡的香,未發覺,自己連聲音都在顫,“是我的錯……是我沒用……是我對不住你……”
“偏就只會說這些,到頭來,左擁右抱,妻妾成群,我卻成了你嫡出的妹妹。”
“皇上他……”
“他強要了我,倒是不比陸震霆磊落。”
趙如峰略微松開她,低頭望着她蒼白的臉龐,痛心道:“你受苦了……”
青青道:“原也不算什麽,就像姐姐說的,身如飄萍,命該如此。我來,有兩件事問你,頭一件方才已經問過了,第二件是南邊的戰事,現如今打到哪兒了?形勢如何?”
趙如峰道:“僵在南淮一線,但情勢上陸家占優,晉王他……很是勇猛,多半要再立戰功。”
青青聽完,臉上似乎也未有觸動,只垂下眼睑,淡淡道:“知道了,姐姐那也不能耽擱太久,我這就回去。”
“青青!”他攥住她手腕,難舍難離。
青青立在原地,看門縫中零星的光,輕聲嘆,“留下我,又能如何呢?”
趙如峰沉默不語,卻也不願就此放手,他愛她,這份愛令他手無足措,也令他莫可奈何。
青青回過頭,走回他身邊,纏綿對視中擡手捧住他眉眼飛揚的臉,低聲說:“他早些時候趁夜裏來過……他不碰我,怕這個時候懷上了牽扯不清,卻又要變着法子折騰我,你想知道那天夜裏……我是怎麽過來的嗎?”
“不……我不想……”
“他叫我……”青青踮起腳,紅豔的唇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說三個字,再又回來,帶着挑釁的意味觀察他,“趙如峰,你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