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青青第二十七章
陸晟是個極其自律的人, 不必身邊人叫起,到了時辰他自自然然地便醒了。
望窗外已近黃昏, 身旁的少女趁他起身也在夢中翻了個身側躺過去, 繼續她的午睡甜夢。
陸晟靜靜看了她許久, 仿佛想從她的睡夢裏瞧出些蛛絲馬跡。然則末了卻突然發笑, 忍不住伸手去用彎曲的食指刮一刮她睡得發紅的側臉,“小丫頭……”
這時候風停了,雲也散去, 他低啞的聲音飄在泛紅的晚霞裏,漸漸沉入起伏不絕的山川背後。
陸晟跨過門檻時, 青青忽然睜開眼,盯着紅木扶手上芙蓉花雕紋怔怔出神。
直等到腳步聲遠了,她才坐起身來,望着門外空曠蕭條的院落, 久久不語。忽然想起小時候,在元嘉湖的流水湖畔,她也曾見過他——一個意氣風發卻也略顯落魄的他。
半個月後,趙乾隔着一扇門, 在院外拜會她。
周邊的随從都被支開,只剩下兩位雷打不動的老嬷嬷守在門口, 似兩尊黑面門神,兇神惡煞。
趙乾仿佛剛從宮裏回來, 身上仍穿着二品獅子補服, 恭恭敬敬地朝裏一拜, “老臣多謝姑娘舉薦,姑娘大恩,老臣結草銜環莫不敢忘。”
青青在裏屋坐着,聽完勾一勾手,将李嬷嬷叫進來,吩咐道:“叫他出去,別髒了我的地方。”
李嬷嬷應聲去了,沒多久趙乾便從院裏的垂花門出去,沒了蹤影。
青青将手上的半張繡帕一扔,罵了句,“蠢貨。”轉身去了裏間找書,打發時間。
日子過得流水一樣快,眨眼便入了秋。
青青院子裏的海棠花已然謝了個幹幹淨淨,來時的熱鬧早已經沒了,只剩下秋風蕭蕭,花顏易碎的冷澀。
趙家父子早已在月前一同奔赴前線,趙家幾位夫人都只顧着佛前念經,府裏這些日子倒還算清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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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她被困在一方小院裏,外頭發生了什麽,戰事進行到何種地步,都無人與她多說,她仿佛是徹徹底底地聾了、瞎了,聽不見、看不着,獨獨守着一間小屋子鎮日發傻。
又說到前方水師有了新統帥,陸震霆這幫旱鴨子自然都退到二線,不必整天整夜地豎起脖子繃緊了皮,他倒是樂得逍遙。
這一日夜裏無視,他便在燈下給遠在京城的小心肝兒回信。
上月她在信中說,江南正值伏旱,白日行軍容易中暑,囑咐他早晚都用一碗解暑湯,免得暑氣上身,自己個難受。
陸震霆卻回信說,都道江南多美人,爺卻瞧着沒一個比得上爺的心肝兒寶貝兒。打仗雖苦,接着你的信卻是一樁千金不換的好事,爺只盼着你多寫信,寫長信,眼前這漫漫無期的日子熬着熬着,才有那麽點兒盼頭。
不知這段時日你在京中過得如何,想必是舒心的,否則也沒這閑心來問候爺。但凡有什麽缺了少了的都吩咐金達去辦,你是王府的正經主子,沒人敢怠慢。
等爺打了勝仗回去,頭一樁事就是給你求旨請封,你就等着做王妃娘娘吧。
他一封信寫得零零散散,毫不講究,都是想到哪兒寫哪兒,只當收信人與他是真夫妻,絕不在乎這些。
等墨幹了,他才将一疊信紙折好,塞進信封裏,腦中想着青青收到後展信細讀的模樣,這才迷迷糊糊在“秋老虎”的威勢下步入夢鄉。
九月,大選落幕,內務府選了個好日子來趙侯爺家擡人。
因趙老爺還在前線,趙老夫人又對外稱病,便只有二夫人冷着一張臉來送,好在下面有人打圓場,“夫人這是舍不得七姑娘呢。”
上馬車之前,青青繞到二夫人跟前,溫溫柔柔恭恭敬敬地說:“夫人不笑?是我何處做的不好不對?”
二夫人仍然拉長着一張臉,不應她。
青青上前一步,湊到二夫人耳邊,低聲道:“若是做得不好,我便與皇上說,将哥哥從前線調回來可好?”
“你!”
好不容易有了出頭之日,調回來做什麽?當一輩子窩窩囊囊的挂名外戚不成?
二夫人變了臉色,青青笑的卻越發燦爛,“夫人,好日子,要笑——”
二夫人心底裏氣得蹿火,面上卻不敢違逆,努力牽起嘴角,堆出一個勉勉強強苦澀難當的笑,“姑娘,路上珍重,前程似錦。”
青青還她一個溫軟寬和的笑,輕聲道:“夫人記着,我這個人是受不得半點委屈的,夫人也別忘了,将這話說給容妃娘娘聽一聽。”
二夫人咽了咽喉頭,點頭道:“知……知道了,姑娘上車吧,當心無了時辰。”
“罷了,夫人催我走,我這就走。”青青最後望她一眼,便扶着李嬷嬷的手,登上了入宮的馬車。
皇城富貴,終年未變。
青青被徑直帶進景福宮,容妃,也是如今的慧嫔如今的住處。
景福宮的宮女太監殷勤迎上來,将她的箱籠物件都收拾妥當,未過多久就有乾政殿的太監前來宣旨。衆目睽睽之下,這是她自國破家亡那日一起頭一回給新朝皇帝行大禮,只因他給了她一個封號——俪,未承恩已封貴人,仿佛是天大的恩典。
青青被身邊的宮女攙扶着起身,明黃聖旨也已被收拾妥帖,慧嫔穿一件百蝶穿花的短襖,妃色六幅裙,施施然到她房中來,親親熱熱地握住她得手,向她賀喜,“恭喜妹妹,這樣的福氣,可是宮裏的頭一份兒。”
青青抽回手,轉身坐回堂中太師椅上,慢悠悠看着自己腕子上那串爽脆欲滴的碧玺珠子,等閑雜人等都退盡了才開口說:“什麽姐姐妹妹,我可沒臉接口。容娘娘是見過腥風血雨的人,如今也不必與我裝什麽太平和睦,只不要将你那些彎彎道道到我跟前來試,我是不大想與你們這幫子‘忠臣烈婦’打交道的。”
慧嫔仿佛被掀開了一層臉皮,當下沉着臉說:“何必找些話來刺我?什麽忠臣烈婦,仿佛公主所作所為能稱得上節烈二字。”
“我自是稱不上,卻也不樂意與你多話,不過是自己活得不痛快,便想盡了法子折磨旁人罷了,你若要問,我就這樣答,我就是如此不識好歹,不知進退之人,容娘娘想找盟友或是想算計我,都請回吧,犯不着。”
慧嫔冷笑道:“進了宮,便沒可能獨善其身。”
青青道:“容娘娘不喜歡我,明兒我就走。”
“你以為他給了你恩典便會無止境地縱容你?”
“橫豎我是求死之人,好或不好都沒所謂,過好一日是一日。”青青站起身,往門外走去,“你從前也住在景福宮,父皇從前也寵着你,如今你住在此處,伺候着他的仇人,是如何夜夜安寝的呢?我恐怕是不能的。”
她跨過門檻,仰頭看着四四方方一片天,一只烏鴉飛過,哇哇哇叫聲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