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青青第八章
雖說是入宮觐見,但新朝的規矩顯然不若前朝繁瑣,宮內宮外都沒那麽多講究,再而青青的身份擺在那,怎麽裝扮都能被人抓了錯處,倒不如随性一些,橫豎跟着陸震霆這麽個霸王,想來也沒人敢故意找茬。
因而次日一早,青青只挑了一件雨過天青色的短襖,腰下綴着月牙白的雙襕裙,行路時如月華瀉地,熠熠生輝。
饒是陸震霆與她日日相對,也少不得看呆了眼,止不住感慨,“且換一件顏色沉的,心肝兒穿成這樣,還不讓我那幾個叔叔伯伯都看傻了?”
青青素來不愛搭理他這些個癡話,只問:“現如今都什麽時辰了?再換衣服梳頭,還能趕得及?”
陸震霆心知時候不早,便不再提這一茬,親手扶着青青上了馬車。
今日雪停,太陽将半座城池照得通亮。
時隔三年再回禁宮,青青心中五味俱在,卻又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物是人非事事休,大抵如此。
馬車入門換轎,一路送到乾政殿。
青青跟着陸震霆,在殿門前下轎,步行至後殿,遠遠就見一道高瘦身影出門來迎,雖為內臣,卻絲毫不見谄媚之色,見了陸震霆也不過淡淡一句,“晉王到了,陛下已在殿內久候多時。”
陸震霆還與他拱一拱手,“有勞。”随即領着青青一道入殿。
青青與他擦肩而過時未曾擡頭,卻已只他心中動念,一如她。
殿內不若往日,隆慶在位時,冬日地龍夏日冰,總是比外頭舒服許多。而今數九寒冬的,地龍也只淺淺溫着,并不怎麽暖和。又或許是為了照顧今日來的人,特地在殿中生起炭盆,不至于将幾個女人凍出病來。
從前的擺件也都收了起來,只按照今上喜好,擺兩只梅蘭竹菊四君子寶瓶,牆上挂前朝書法大家章若至墨寶,令又有一幅雪景枯梅,瞧不出是何人手筆。
這天子寝宮真打扮的跟一處雪洞一般,素得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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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震霆進門便向座上人拱手行禮,再一一見過他幾個叔叔。青青骨子裏脫不去那股傲氣,當着今上的面也只略略福一福身,就當見過。
好在案臺後的陸晟并不與她計較,他如今全神貫注都在桌上那兩幅近乎一模一樣的《荷下觀鳥圖》上,理不了別的。
青青自始至終低着頭,卻總感覺一簇炙熱目光時時追着她,不必擡頭也知道,定是束手立在一旁的趙如峰。今生既已無緣,又何須作此姿态?青青大抵是有些看不上他的。
似乎六姐如眉也在,只不過今上不開口,誰也不敢出聲,青青只瞧見她半片馬面裙,用的是蘇州貢緞,想來在鎮南大将軍府上過得不錯。
她正兀自琢磨,臺上已有人開口。
“你就是隆慶十一女?”
這聲音低啞幹淨,卻字字音音透出威嚴,幾乎要壓得人不敢擡頭。
陸震霆剛要替她回答,青青卻已提步上前,垂首應道:“我是。”無論如何,她是絕不會從了他們的規矩,自稱什麽奴才奴婢,甘為下賤。
聞言,殿中數人都已擡頭側目。
有人為她擔憂,有人因她的大膽而咋舌。
而陸晟卻仿佛不曾聽見,仍舊低頭看着畫,沉聲問:“你可能看得出不同?”
青青垂目看畫,目光落在葉上翠鳥,細數着畫卷上細細筆墨,懷想着當年父親落筆時的神情動作,一時間似乎落進遼遠記憶中,再也拉不回來。
如眉在趙如峰示意下開口提醒,“小十一,當年父親最疼是你,這畫亦是抱你在膝頭時落完最後一筆,這兩幅畫孰真孰假世上再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了。”
青青恍然間擡起頭,茫然四顧。一雙含淚的眸子就這樣與陸晟探究的眼神撞在一處,兩人俱是一愣,青青是未料到,新帝竟是這樣一位清癯文雅的男子,約三十出頭,眉目舒朗,神态間透着肅穆,與陸震霆狂放相去甚遠,而陸晟卻是一個不小心,幾乎陷在殊色當中,平生頭一回領略世上竟能有人将妩媚與清婉糅雜得這樣恰到好處,一時間竟想不到該用什麽樣的詞句贈她才好。
難怪陸震霆那臭小子為了她大鬧舊宮,寧願在挨板子也絕不認錯,如今一見,其中關節便都能解了。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陸震霆半個英雄自然也跨不過這道坎兒。
見青青眼中有淚,陸震霆頭一個坐不住,忙不疊上前解圍,“今兒這麽多人,定是将她吓着了,早說不必來的,一幅畫而已,就是兩幅都收在宮裏又如何?”
“俄日敦。”陸晟皺着眉,叫了聲陸震霆的小名兒。
榮王這時候湊上來說:“行了吧小侄兒,你幾個叔叔不至于生吃了她,瞧你緊張得,出息樣兒!”
他見四叔是當真忍着怒,便不好再插嘴,但榮王的話他也不理,只直直盯着青青,唯恐四叔突然發起怒來要将青青拖出去打板子。
陸晟繞到桌後,寬慰道:“你仔細看,不必着急。”
青青卻不應他,忽而伸出一只蔥白纖細的手來,在左手邊那幅畫的翠鳥嘴尖兒上一撫,便道:“這幅是真的。”
陸震霆松一口氣,不料榮王立刻跳出來大喊不服,“怎的看出來的?總不能單憑你一句話就斷定誰真誰假吧?”
“你們請我來,不就是為了求我一句話嗎?”青青回頭睨了榮王一眼,眼神當中透着薄怒,只一眼便将榮王看得愣了,支支吾吾半晌也沒說出來一句完整的話來。
這時候陸晟不好開口,趙如峰看出來了,自自然然接過來問:“實在是因這兩幅畫争了好一段時日了,究竟真在哪假在哪,還請姑娘示下。”
姑娘?
青青禁不住勾起嘴角,還他一個譏諷的笑,再将那一幅假的慢慢卷起來,輕聲說道:“那日我與七姐姐鬧脾氣,便哭着闖進這乾政殿來,父……父親抱我在膝頭哄,我卻止不住眼淚,落了一滴就在這翠鳥嘴尖兒上,後頭雖補畫了,紙上卻仍有凹凸之感。畫的時長、筆觸、用墨都能作假,我的淚是做不得假的。”話未完,已經将假的那一幅扔進炭盆裏,頃刻間火焰上竄,将畫紙吞噬幹淨。
榮王急了,“你你你……你燒了它是何意?”
青青略提裙擺,走到陸震霆身後,滿不在乎地說:“假的東西你留着它做什麽?至多你多少銀子收的,叫陸震霆陪你就是。”
她開口閉口直呼陸震霆姓名,這真讓如眉驚詫,暗地裏少不得替她捏一把汗,卻看陸震霆樂呵呵地看着她,點頭道:“六叔說個數,我這就把銀子送你府上。”
“你……你可真是個混賬東西。”榮王被氣得七竅升天,惱火道,“可你那個七姐卻說這畫才是真的。”
青青并不看他,目光落在案臺上的一排雞血石印章上,“七姐懂什麽?概是這天下也再沒有人比我更懂父親的畫了。”
“噢?再沒有人比你更懂?”陸晟放下畫,似乎來了興致,轉向她問道,“那你說,這幅《荷下觀鳥圖》畫的是什麽逸致?”
青青擡頭看他,望他一雙狹長清澈的眼睛,平平緩緩道:“不過是閑情雅意罷了,若說意趣,當數《西關飲馬》。”
“怎麽說?”
“長河落日,百戰休馬,修羅場上半日閑,還有比這更難尋的閑情雅意?”
陸晟莞爾,并不再問。
陸震霆急急道:“真假已辨,陛下容臣攜眷告退。”
陸晟轉過背一揮手,親手将畫收起來,“去吧去吧,早知道你沒耐性,半刻也不肯多待。”
陸震霆得了旨意,即刻喜滋滋領着青青要回,榮王與趙如峰也讓陸晟一并打發了各自回府。
宮門口換車時,青青踩着馬凳扶着陸震霆正要上車,卻見趙如峰領着六姐如眉正向這方走,青青與陸震霆低語,“我不見他。”
也不知說的是哪個他,但陸震霆認為哪個他都不該見。
便也說了句,“放心,爺打發他們。”擡手一使力,将青青送上馬車。回過身去與趙如峰打哈哈,你來我往的,就是不讓他有機會接近車內的人。
好不容易送走了趙如峰,馬車開動,青青才忽感疲憊,靠着車壁閉上眼,連手指頭都不想動一下,然則陸震霆偏偏在這時候纏着她說話,反反複複問:“那畫真是你摸出真假的?不過你倒是運氣好,燒的是六叔的,若敢燒四叔的東西,他老人家發起火來,連我都要……”
青青被他問得煩了,不耐道:“自然是知道右邊那副是你四叔的。”
他叫她辨畫時,第一眼瞧的就是右邊那幅,她怎麽能看不出來?
陸震霆又問:“你那一番說辭,都是真的?爺怎麽聽得心裏發虛?”
“假的。”青青擡手揉着眉心,冷冷道:“父皇的畫,與其挂在你們皇帝屋子裏,倒不如燒了幹淨。”
陸震霆聽完一拍手,大笑道:“真不愧是爺的心尖尖兒,可真是個妙人兒。”
他這廂摟着她又是胡亂一通親,而宮裏頭不多時就到了就寝的時辰。
陸晟一揮手撤下綠頭牌,今夜打算歇在乾政殿。
撂開奏章,他心裏一時無事可想,忽而眼前再度浮起白日那人指畫辨畫的模樣,她觀畫入神時驀然擡頭,淚水盈盈的纖弱,侃侃道來時一身傲骨不容低看,末了與他對答,雖是初見,卻仿佛相識已久,竟有傾蓋如故之感。
陸慎叫來元安,将近日那幅《荷下觀鳥圖》再度展開,自站在畫前呆呆站了許久,等他回過神來時已然伸出手撫摸着今日她曾觸過的地方。
他失了神智,不由得哂笑,命元安把畫收了,再不要挂出來。
入了夜,夢中也不得安寧,那惱人的小人兒似初入宮闱的秀女一般,顫顫巍巍爬上龍床,明明怕得渾身發抖,卻還要蹙着眉大着膽子問:“那畫是假的,今兒都是我信口胡謅的,你要如何罰我?”
陸晟一把将她按住了,冷聲道:“朕自然有朕的法子。”
這一醒就是該起的時辰,他覺着不大對勁,往被子裏一抹,觸到一手涼意。
他失笑,這都多大年紀了,竟然也想得遺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不要再叫加更了,更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