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來日
郗白拿浴室裏的吹風機吹幹了自己的衣物, 重新換上。不是沒想過穿着男朋友的衣服走,但當他想到他回去要面對什麽,他就覺得自己不能再挑戰家人的紅線了。
祁川從外邊回來的時候, 手上拎着一大盒炸雞, 還有一把傘。兩人食不知味地填飽了肚子,就到了要出發的時候了。外邊的雨小了些, 走出賓館的門後,清冽的空氣撲面而來,從鼻腔到胸膛都漫開了那股清冷的感覺,讓人從溫存中醒來。
就到這裏吧, 郗白睜着酸澀的眼睛想。當空車停到面前,祁川伸手去拉車門的時候,郗白握了一下他的手。
“我自己去。”他說, “你回基地吧。”
還是那種又輕又緩的聲音, 此時卻傳遞了一種完全不容商量的語氣。
祁川愣了一下,還是把車門拉開了。
“我先送你去車站啊。”
郗白站在原地沒動,而是用力揚起一抹淺淺的笑容,仰着臉好好地看了看面前的人的模樣。少年還是他記憶中最英俊的樣子,只不過他眉眼中堅硬默然的東西被捂化了,至此只剩滿載的溫柔,還有倦意和留戀。郗白用目光好好記住了對方高挺的鼻梁,肩膀和手臂的線條, 還有他握着傘把的手的輪廓。
他看向祁川的時候毫不掩飾地表露了滿腔的愛意和不舍,但是到這裏就可以了。
他把告別的時間提前, 提前到他們兩人都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的時候,仿佛這樣難受的感覺也還沒來得及趕來。車站的分離感太強了,他不想再經歷一遍,于是就在這裏就好了,在一個他不知路名的街角,普普通通地說聲再見,好像明天他們就能真的再見。
“我走啦。”郗白柔聲說,“比賽加油……再見。”
祁川還想在說什麽來着,但是他動了動唇,聲音卡在喉頭,言語失去了所有力量。
“……嗯。”
呯了一聲,車門關上,計程車于祁川眼前駛離,消失在了視線盡頭的雨霧裏。他确實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在街邊呆站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胸口發緊。
他深呼吸了好幾下,往回走了兩三步,才遲緩地嘆道:真是的,忘記讓他把傘帶走了。
小雨淅淅瀝瀝地劃過車窗玻璃,男孩只身一人坐在後座,只有一頂白色的棒球帽,還有車載音響裏傳來的歌聲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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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記,只是不願意失去你的消息。”
這是□□年前的歌了吧,于他的童年就火遍大街小巷,他從未刻意聽過,但曲調早已記下,一聽見就能在心裏激起回響。因為是媽媽很喜歡的歌,總覺得還不是他們這個年紀的人聽的,他從沒有覺得這種情歌裏的詞離自己這麽近過。
他竟也成了聽情歌時被命中的有心人。
“我們好不容易,我們身不由己。
我怕時間太快,不夠将你看仔細。
我怕時間太慢,日夜擔心失去你,恨不得一夜之間白頭,永不分離。”
郗白眼睛一酸,眼眶裏又有溫熱的液體彙聚成滴,然後一顆一顆地往下滾。他壓低了帽檐,雖然眼淚止不住地流,雖然他在心痛,但是他感覺過去十七年裏從未有過的強大念頭正支撐着他。沒關系的,他咬咬牙,他可以等,因為來日可期。
回程很順利,除了他的小積蓄被他幾次折騰得所剩無幾。沒有手機,沒帶手表,郗白再次踏進自家樓道的時候也不知道幾點了,反正暮色四合,萬家燈火亮起,空腹感也準時襲來。他一階一階地登上樓梯,來到自家門口,指尖在門鈴上方懸了幾秒,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按了下去。
屋內傳來了大步走動的響聲,然後下一秒門就開了,室內明晃晃的光落在他身上,他只覺得刺眼。
“你這孩子--!!”
“回來了嗎?是郗白吧?!”
父母一前一後站在他面前,郗白被并不算溫柔地拽進家門,然後大門關上,他回到了他曾經不想踏出,現在又不想回來的避風港,人真的是善變又矛盾的生物。原本他覺得最溫馨的地方也是一座漂亮的玻璃城嗎,不用心呵護的話,下場雨就會被擊碎。
“你今晚再不回來我們就準備去報警了!!”
“你要是想出去,跟我們說一聲也好啊,你怎麽突然變得這麽不懂事呢!?”
“整整一天一夜!你說說看,你跑到哪兒去了!!”
“……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去找他了!?”
或者準确來說,有些事情永遠不能拿來試探家人,哪怕是他最珍貴,最信仰的感情,在絕大多數人眼中,那就是不應該存在的存在。一時間父母的聲音疊在一起朝他襲來,他于一片平靜的空白中聽了個大概,擔憂,責怪,憤怒,他越是不回應,就越将人逼得急火攻心。他們也急得忘了,這個孩子從來就是這麽沉默着的。
而沉默之後的發聲,才是最不容反駁的。
“是。”他承認道。剛開口時的聲音很小,習慣性地小聲,于是他很快又重複了一遍。
“是的。”
“擅自跑出去,讓你們擔心了,對不起。”
父母倏地愣住了。
“之前說的,和朋友一起玩,朋友是他。”
“晚回家,因為跟他去了別的地方。”
郗白開始回答他之前沒有直面的問題,這比他早些時候預計的要提前太多了,但是如果他已經認定了來日,這是早晚要坦白的事。而且說過的謊一直是心裏的疙瘩,是時候挖掉它們了。
“在外留宿,也是因為他。”
“新年的時候跑下樓,因為他來找我。”
郗白一項一項地細數着,不用看也知道父母已經是驚訝至極,也生氣至極到說不出話的樣子。他停頓了兩秒,又平靜地說道:“我喜歡……”
喜歡他的“他”還沒有說完,啪一聲,一個耳光甩得郗白偏開了臉。
“你--你這孩子怎麽敢--!!”
這在郗白家算是稀奇的場景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父母從來沒有罵過他,因為他的确很乖,學生時代最被看重的成績上他也是名列前茅,加上他的特殊經歷使得大人們對他的心疼更多,額外關照到現在,他終于和別的青春期叛逆的孩子一樣,會被罵被打。
這可真是新奇,郗白苦中作樂地想。
我為什麽不敢?
他緩緩地把頭轉回來,擡起眼對上媽媽通紅的眼睛。可他又好到哪兒去了呢?他的眼睛又酸又疼,從下午到晚上一直斷斷續續地哭,現在肯定腫得跟核桃一樣。他沒有想要拿自己的狼狽做要挾,只是這是他真實的樣子,他們應該要看見。
郗白的父母的确看見了,男孩紅腫得不像話的眼睛,還有他眼睛裏與脆弱相反的,無比堅定的東西。這樣的郗白他們也從未見過,轉而一想,剛才那些流暢有力的發言,也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見。
這可是反常,是異端,也可以是幸運,是奇跡。
“……還有。”又想起了什麽,郗白繼續說了下去。
“想要看醫生,想要開口說話,也是因為他。”
回憶起了一路磕磕絆絆的天真,郗白的語氣平和又溫柔。
“全都是因為他,因為我喜歡他。”
他說完了。郗白摘下了帽子抱在懷裏,一副要打要罵随便的樣子。緊接着響起的是幾聲腳步聲,郗媽媽朝主卧走去,然後哐一聲把門甩上,很快就傳來隐約的哭聲。
郗爸爸的手都在抖,“你,你……”
他“你”了半天,居然不知道該說什麽。男人最終重重地嘆了一口,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撐着額不語。壓抑窒息的氛圍裏,郗白垂下了頭,他眼睛真的好痛,痛到不耐受家裏的燈光。
“我明天能回學校上課了嗎?”沉默的最後,他輕聲請求。
“他已經走了,去別的城市了。”
二月十二日晴空萬裏,天氣漸漸回溫,不少人已經開始期盼陽春三月,在雨季之前,那會是一年中最舒服的一段時間。施鈞洋叼着根棒棒糖寫習題,陽光在他課桌上留下金色的刻痕,課間走動的人群裏有人喊他,被他揮揮手回絕了過去。
“老施你受什麽刺激了,怎麽最近這麽用功啊?”
“我是要考S大的人,你這個垃圾懂什麽?”
“S大?就你啊?別做夢了行不,走走走陪我去廁所。”
“操,你上廁所也要人陪啊,幾歲了啊?叫爸爸。”
一群男生嬉笑着互相嘲諷了幾句,施鈞洋擺了擺手,繼續對着草稿紙上亂七八糟的輔助線琢磨。可沒等他想通什麽,走廊上又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啧了一聲,剛想罵別煩老子了,就聽見那個人又緊接着喚了一聲殷染。
“施鈞洋,殷染,有人找!”
前邊的殷染回頭跟他對視了一眼,兩人不明所以地走出去,伴随而來的還有些許目光和讨論。有誰大大方方地站在走廊上,仿佛沒有聽見那些唉那不是誰誰誰嗎之類的輕嘆。
看到郗白站在門口,施鈞洋條件反射般地又想拉着人就跑,可是對方好端端地穿着校服呢,殷染仔細打量了他一下,攔住了施鈞洋。
“你……你返校了?”
郗白點了點頭,“謝謝。”他只是想說這個:“謝謝你們。”
這聲道謝讓人都不知道說什麽好,男孩的眼神明亮清澈,沒有任何多餘的矯情。道謝是為了以往他們有意無意的善意和幫忙,這句話他早就應該說了。
殷染頓了兩秒,還是維持她那副爽朗又驕傲的樣子,同樣大方地回了句:“不用謝。”
而施鈞洋撓了撓腦袋,男生之間沒心沒肺慣了,頭一次被兄弟的對象這麽鄭重地道歉,他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謝什麽啊……他,你們怎麽說的啊。”
這個問題要怎麽回答,郗白想了想,簡要概括道,“等。”
等生日的時候祁川的探望,等高考結束後的自由,等自己長大變得更堅強,也等祁川榮耀加身,等他們被世界認可。
“……那你爸媽怎麽說啊?”
“還有你們班那個賤人有再犯賤嗎?”
“你手機還能用嗎?我這還有個舊的,先借你,也方便聯系他?”
“不是,那個賤人如果再犯賤你跟我說啊,我還嫌不夠解氣呢當時真應該多甩兩巴掌……”
明白他的意思,但兩人依舊忍不住你一句我一句地操心起來。郗白望着既擔心又急切的施鈞洋,還有一提到某人就氣鼓鼓的殷染,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是由衷的笑意,天氣還是很好的,這段青春裏每個人也依舊年輕鮮活,可喜可賀。
沒有來得及詳聊,上課鈴響起,郗白回到了班裏。他的返校還是驚起了一些小水花的,只不過本以為會最針對他的曾孝軍沒再吭聲,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內也不知道班上的氛圍是什麽樣的,或許因為殷染的巴掌和指責,曾孝軍也陷入了言論中,或許他後知後覺自己做了錯事,或許他被惡意反噬,自己也受到了敵意。無論怎麽樣,這些也跟郗白沒有關系了。
周圍的人從小心翼翼地打量他,很快變回了普普通通地與他接觸。因為他們發現郗白一如往常,甚至變得更加篤定了,雖然他還是安靜的孩子,但是那種勇氣是寫在眼神裏的。似乎是被他的改變所感染,李曉菲會在課間的時候主動跟他說說話,圈出他缺席間老師講到的重點。氣氛合适時他們也會閑聊兩句,一切都自然明朗,甚至看起來比以前更好了。
生活就是這樣的,永遠在晴天霹靂,然後再雨過天晴,周而複始,人就這樣走過時間的長河,一步一步長大。
周六的時候郗白依舊來學校自習,午休間他時隔兩月,再次敲響了體育器材室的門。被趙海看見他和祁川接吻後他就再沒好意思來過這裏,可是他現在找不到比這更适合小憩的地方了。
做不到和祁川那樣喊趙哥,郗白禮貌地喚了一聲,“趙老師。”
趙海看到他時頓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哦,回來了啊。”
除此之外再無他言,也無需他言。郗白走到隔間,拖出一塊體操墊,這裏又有段時間沒有打掃了,空氣裏細小的灰塵在做布朗運動。
郗白捧着三明治和書本靜坐在窗邊的日光裏,他看了一會書,然後想起了什麽,眯着眼睛望向太陽。
“情人節快樂。”
他對遙遠的人,小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