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終點
周一早上,祁川的校服外套被放在了他的課桌上,疊得整整齊齊,貼近了聞還有洗衣粉和太陽的混合味道。他穿了件打底的襯衣就來了,此時正好覺得有點冷,便把衣服抖開披上。
衣服裏掉出張紙條,鵝黃色的小便簽中央寫着謝謝兩個字。祁川盯着這清秀熟悉的字跡看了一會兒,把紙條對折放進了書包夾層。
施鈞洋沒精打采地趴在旁邊座位,歪着頭打量了一下祁川的帥臉,還好,的确沒破相。“你家小白兔剛送來的。”他簡短地解釋道。
“前天晚上謝了。”
祁川擡手捏了捏他的後頸。雖然後來也有通電話道謝,他覺得這事還是要當面再謝一遍。但除了謝謝,其他的他也不好多聊。
謝謝是個多麽萬能又多麽無力的臺詞啊。
他看着施鈞洋蔫頭耷腦的樣子,轉而關心道,“怎麽了?你怎麽這麽萎?”
“操,周五,三千米,我會不會死啊……”施鈞洋哀嘆。他昨天下午來學校試着跑了一下,跑到兩千米就感覺快斷氣了,雖然他身體素質不差,但是這種長跑技能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在短時間內掌握得了的。
這個年紀的少年有時候會逞一些莫名其妙的強,可惜帥不過三秒,就只能暗自叫苦。但他們也會講一些莫名其妙的義氣,比如此時祁川大力拍了一下他的肩,随意道,“小場面,哥陪你一起跑。”
“……真的啊!?”
難熬的事有個人陪,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施鈞洋眼睛一轉,心裏舒坦了不少。好受點以後他的八卦之魂也熊熊燃起,他的目光落向祁川的校服外套,仔細看得話能發現衣服上多餘的線頭都被剪掉了。
“唉我說,你和郗小白……”
他話說一半,對祁川笑得暧昧。
郗小白是你叫的嗎?祁川略顯不滿地斜眼看他。任課老師進班,教室裏漸漸安靜下來,施鈞洋收斂了一下表情坐正身子,然後半玩笑半認真地小聲建議道:“喜歡就去追啊,我看他也挺喜歡你的。”
被說出來了。祁川本想閉口不談的,以為大概率會一直爛在心裏的秘密,被友人直白地戳破,他覺得有些耳熱。少年別扭地偏開臉,望向天書一樣的課本。
“……說得倒是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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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點在哪?因為他是男的?”
施鈞洋頭一次看到對什麽事情這麽躲閃的祁川,他大概知道他在顧慮什麽,但他覺得那些都不是事。他的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向了三排以前,看見殷染今天換了粉白色的發帶。面對祁川的反應,施鈞洋只能用“恨鐵不成鋼”來形容自己的心情,連他這個鋼鐵直男的腦子裏都蹦出了不少文藝金句,比如:你知道兩情相悅是多麽難得的事情嗎?
祁川難得沒有在無比催眠的英語課上睡着,他望着課本上的一行行單詞,對其的印象不是“這個好像在課上教過”,而是“這個在郗白的作業上見過”。少年課上的白日夢可以到世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冒險,他遙想到郗白考上某個名校後依舊認認真真讀書寫字的樣子,覺得欣慰又失落--這都不太像是祁川這種人會有的心情,這麽看來名為“喜歡”的心情給他帶來了不少認真活着的感覺,活着就是要痛并快樂着。
他們是從任何方面看都天差地別的兩個人,走出這個校園後的交集應該就很少了。祁川不由地開始瞎擔心:郗白是不是太容易被欺負了,單純心善的小白兔,一不小心可能就會被人拐跑。自己還能看着他到什麽時候呢?
不知道未來會有誰那麽幸運,能夠得到他的注視和聲音。
這麽想着的話,祁川開始迫切地想讓郗白再念一遍自己的名字。他不覺得這個名字有什麽特別,他聽過百千人念過這兩個字,沒有哪一次會讓他有那種被撼動的感覺。這只小白兔給他下了蠱吧,祁川覺得自己有些魔怔了,他試圖在腦中還原出郗白喊他名字的聲音,但是它飄飄渺渺,就是無法被他複現。
而等到祁川再次與郗白見面的時候,對方卻又一聲不吭,不肯開口了。
運動會将近,器材室裏來來往往的人很多,祁川幹脆把人拉到操場看臺最高層的角落。想以練習的名義來滿足自己的私心,他對着小家夥哄騙道:“再叫一聲哥的名字試試?”
郗白默默地打量了一下祁川的臉龐,眼裏滿是探尋。沒有任何新傷出現,這很好。他抱着膝蓋坐在石階上,轉而将目光投向朱紅色的塑膠跑道。有人沖刺過白線,有人飛奔向夥伴,鬧鬧騰騰的午休時間裏,只有他還是沉默靜止的。
“怎麽又不說話了?”
祁川湊過去捕捉他眼中的情緒,而郗白抿了抿唇,把頭稍稍偏移開了。真稀奇,這小家夥好像是在跟他賭氣呢。肯定還是因為周六晚上的事情,不知道郗白是在氣他還是氣自己,或者兩者都有。
不管怎麽說,他竟覺得這樣的郗白也很可愛。
祁川不再催他,他早就習慣了和郗白在一起的無聲時光,哪怕有好奇的目光飄向他們,哪怕操場上時不時會響起笑聲尖叫或歡呼,他依舊覺得安逸。他也遠眺過去,望見施鈞洋哼哧哼哧地在跑圈,他等他跑到附近的時候吹了聲口哨,好心情地嘲了句傻逼。
“操/你媽!祁川!你不是說!陪老子!一起跑的嗎!”
怨念的吼聲傳來,祁川大笑了兩聲。他轉頭望向郗白,目光炯炯地說,“如果運動會我拿了三千米前五,你就再喊一聲我的名字?”
……這是什麽尋求獎勵的方式啊?郗白不知道自己就是祁川的糖果,他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底氣跟祁川賭氣,隐秘的愛戀讓人的情緒泛濫,他變得越發不像自己了,而祁川好像也變得不像以前那個祁川了。
他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好多。
郗白又沉默了半晌,然後輕輕“嗯”了一聲。他想回給祁川一個笑臉,沒想到剛轉過臉,他的左眼冷不丁地疼了一下。他皺起眉,眼睛快速地眨動了幾圈,可是混進異物的脹痛感還是只增不減。
“怎麽了?別揉別揉,我看看。”
祁川很快就發現了他的異狀,湊過去看他的眼睛。又是那種近到不能再近的距離,郗白雙眼睜大,呆呆地望着祁川那張放大的臉,不敢再眨眼。
“你帶隐形眼鏡了?”
看見郗白的眼瞳周圍有着一圈透明的邊際,祁川如此問道。而其實他想問的是,你再也沒戴過框架的原因是不是因為我随口說的話?可是他不會這麽問,他擔心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後,他會有更多想要支配想要占有的欲望。
祁川望着郗白眼中閃動的水光,輕輕擡起了他的下巴,湊過去使用了最庸俗最狗血或者說最浪漫的方法:他朝他的眼睛溫柔地吹了幾下。
不知道庸俗狗血的辦法是不是真的起效了,郗白再眨了眨眼就覺得不疼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視線,而他的視線掠過祁川的嘴唇,這讓他的臉燒得更燙了,眼睛也加速眨動起來。氣氛微妙地凝固了一瞬,他不知道祁川的目光也落在了同樣的地方,祁川也在想着同樣的事,也覺得喉嚨發緊,心跳加快。
少年倏地往後仰了半米,拉開了距離。
因為好奇所以多往他們那兒瞟了幾眼的施鈞洋差點自戳雙目,操/他媽的,有了老婆忘了兄弟的狗逼。施鈞洋跑到他們下頭大喊了一聲,“祁川你他嗎重色輕友!!”
郗白被他喊得一愣,而他旁邊的少年跳起來就跑了下去。他不知道祁川是因為惱羞成怒才追着施鈞洋一頓猛捶……所以說他不知道的事情真的好多,都是深陷暗戀情節中的人,誰也沒比誰多聰明一點半點。
和施鈞洋打鬧了一會兒後,祁川挽起褲腿,站在看臺下面對郗白揚了揚下巴。
“在終點線等哥拿前五吧!”
這大概又是一個會在郗白記憶裏永久留存的畫面,而事實的确如此。背景都是大色塊的東西,藍天,白雲,綠草,紅色的塑膠跑道,可以用來形容的言語太淺顯,而記憶裏的顏色是那麽濃重。他看見英俊的少年擡手一揚把校服外套甩到了一邊,白襯衣沐浴在午後燦爛的日光裏。他看見他和摯友一起越過白線,沖向終點,每一滴留下的汗水都閃閃發光。
誰能不愛這樣的少年?
而且祁川沒有食言。
周四上午,在各個班級走完方陣,校長和各年級主任陸續念完了開幕詞之後,運動會正式開始。郗白主動接了份給廣播站篩稿的活兒,進而要到了一份清晰的項目時間表和選手名錄。十點半有祁川的跳高,郗白提前十分鐘走到了場地邊,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後背別號碼的祁川。
祁川人高腿長,身手靈活,之前被魏主任逮抽煙的時候連二樓的窗都敢翻,跳高這種項目對他來說應該很簡單。郗白記得前兩年祁川也報了跳高,而那時候他只敢站在人群外沿遠遠地看一眼,沒想到現在他往邊上一站,還有祁川的哥們親自把他拉到了場內。
就像在等着他出現似的,施鈞洋笑眯眯地領着他擠進前排,占了個圍觀的好位置。跳高比賽的觀衆明顯比同時期其他比賽的觀衆要多,而且絕大部分都是女生,也不知道多少人是奔着祁川來的。殷染還有一衆十二班的姑娘在旁邊喊着祁川的名字,郗白作為最低調安靜的觀衆,也在心裏默念了好幾遍加油。
助跑,起跳,越過橫杆,落向軟墊。橫杆往上調了兩次高度後,就開始哐啷啷地被撞掉了,與其相伴的噓聲不斷,但每每到祁川的時候,鼓掌的人總是最多的。他俯卧式和背越式都會,預賽的高度允許他變着花樣跳着玩。能站在這裏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點表現欲,祁川的舉手投足倒是看起來很随意,可能就是這樣随便的感覺也是種魅力,小半天下來他又收獲了一堆桃心。
預賽結束,祁川成績穩得不行,太多人圍向他,郗白下意識地就往後退了半步,還是施鈞洋眼疾手快地把他拽了回來。
“唉,別走啊。”施鈞洋輕嘆,“你膽子這麽小怎麽跟他在一起啊。”
施鈞洋話說得很直接,直接過頭了以至于郗白以為他說的“在一起”就是玩在一起的意思。眼見小白兔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并沒有別的反應,施鈞洋就知道他沒get到,他不由地仰天長嘆--
這一個兩個怎麽都這麽急人啊!
郗白沒呆太久就回廣播站了,甚至沒來得及跟祁川打聲招呼。他盡可能高效地批好了幾大筐稿件并算好各班級的加分,然後在下午的重頭戲三千米長跑開始之前溜到了場邊。
廣播循環播放着運動員進行曲,播音組的同學揚聲念着稿件,“三公裏是勇敢者的比拼,現在站在場上的同學就已經是勇士了!”之類的,太浮誇了,大家都在笑。郗白抿着唇,小心地穿過跑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草坪靠起跑線的一側,然後在一組選手中找到了祁川。
祁川還是一副很随意的樣子,他雙手撐着膝蓋彎着腰,正和旁邊幾個男生說話。郗白不行,他緊張地手心都出汗了,他可能比二組盤腿坐在跑道上思考人生的施鈞洋還要緊張。
氣/槍打響,選手們齊齊往前邁開步子,有人上來就沖得很快與別人拉開距離,也有人選擇保留了一部分實力,跑在中游位置。祁川就屬于後者。他這周一直和施鈞洋一起練習,午休的時間幾乎都花在操場上了,但他其實沒悟出什麽特別的技巧,他覺得耐力這種東西短期內練不出來,這時候的“堅持”就是等同于對自己狠心一點。
對自己越狠的人,越能在這種完全能稱為痛苦的過程中突破極限。
全程七圈半的比賽,跑過兩圈之後選手就完全分散開來,跑到五圈半之後棄賽的也大有人在。祁川第六次跑過郗白面前的時候,整個後背都已經濕透了,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但速度并沒有明顯慢下來。在郗白眼中他還是那一陣熾熱的夏風,突然降臨又倏地離開。
十二班的姑娘們站在彎道口喊着祁川加油的口號,以施鈞洋為首的一幫子男生沿着草坪邊沿陪跑了一段,也在大聲吼叫着川哥牛逼川哥沖啊。而其實祁川聽不太到這些聲音,十幾分鐘的時間被拉到無限長,周圍的一切也好像變慢變安靜了。
他跑過最後一個彎道的時候,第一名已經沖過的終點。除了終點處鬧騰的人群,前方還有四五個人。
這可不行。
祁川咬緊牙關,做最後的提速。邁開步子是機械性的動作,轉眼就是大片天光,腳下的跑道在晃動,過度呼吸使得喉嚨火辣辣地疼。而後所有感官都變得模糊,他只知道自己的體力在加速流失,甚至已經在透支。可只是抵達那條不過百米後的白線而已,不是很難做到啊。
他看不到未來,但是他可以看到眼前的終點,有人等着自己就更好了,祁川還想再快一點。
祁川沖過白線的時候是小組第四,雖然知道他牛逼,但是不少他自己班裏的人都感到很驚訝。他說是陪施鈞洋跑着玩,其實能保持在中間位置就很不錯了,沒想到他名次這麽前,最後不到百米他還能加速超過三個人。
尖叫和歡呼的浪潮于頂峰後消散,可早就默默等在終點線後的人被什麽東西深深地撼動了。疲憊至極的少年看到他,他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朝對方走去,一人雙腿打顫,每一寸肌肉都在酸痛,步伐邁得很慢,另一人就趕緊小跑着迎了上去。
郗白踮起腳,把一條毛巾蓋在祁川滴着汗的頭發上。
同時圍向祁川的人都沒反應過來郗白是誰,也沒多在意,他們吹逼的吹逼,遞水的遞水,直到祁川往前一傾,整個人順勢摟着人癱坐在地上。
幾秒過後,他滿意地揚起了嘴角。因為他在自己粗重的喘氣聲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祁川。”
“祁川。”
又輕又短的兩聲,又軟又甜。
這就是了,祁川暈乎乎地想。
這就是他想要的終點。
劇烈運動後的心髒都快跳出來了,但是被他趁機抱着的人,心跳也格外劇烈。這不是他的錯覺,他們靠得足夠近,他能感覺到。這種共振很奇妙,他甚至有了什麽從未考慮過的假設。
--喜歡就去追啊,我看他也挺喜歡你的。
前幾天施鈞洋跟他說的話,突然在這時搶占了腦海正中央的位置。
有這種可能嗎,有這麽正好嗎?長跑似乎把他的耐力耗完了,他的身體極度疲憊,大腦卻如此亢奮。祁川意識到自己可能會後悔,可能接下來自己就要壞事了,可能眼下這份美好會被立刻打碎,可是他突然上頭,不管不顧,一時興起,怎樣都好,一股沖動讓他将這句話脫口而出。
“郗白。”
沒等人做出什麽反應,少年擡起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冷不丁地湊到他耳邊,汗涔涔的發梢蹭過對方的耳廓,他用氣音說了四個字。
“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