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檸檬
二零零八年七月三十日,才轉晴不到二十四小時,這座城市裏積攢了多日的雨水就被蒸發殆盡了。大暑已過,此時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只要在街上走不到十分鐘,衣服就能因汗而濕透。
坐在教室裏更難受,風扇對于塞滿五十多人的班級并起不到什麽作用。又悶又熱又困的高中生們使勁兒拿卷子扇着風,坐在兩邊的人會把身子往瓷磚上貼,女孩子紛紛把長發盤起……好在他們階段性地熬到頭了,這是準高三暑假補課的最後一天。
一向怕冷不怕熱的郗白都覺得有些暈乎乎的了。他眯着眼睛穿過空曠的操場,正午的日光亮到刺眼,視野中的朱紅色塑膠跑道因為熱浪浮動着,走進器材室的時候他也有種被冷氣拯救了的感覺。趙海仰靠在椅子上打盹,祁川不在,郗白輕手輕腳地走到隔間,拖了一張體操墊出來坐下。
雖然距離第一次走進這裏只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郗白已經有種一整個夏天都是泡在這裏度過的錯覺了。變化的是小窗外是晴是雨,不變的是窗外槐樹上從未停下的蟬鳴,祁川大多數時候都在睡覺,郗白聽慣了他平穩的呼吸聲,安逸的時光從自己翻動的書頁間緩緩走過。
這些聲音,光影,水汽,甚至空氣裏的灰塵,煙味,全都刻在了他的記憶深處,他覺得無論過去多久他都不會忘記這個七月,還有那種……有些犯困又舍不得睡着,偷看少年的睡顏再暗自心動的感覺。
他在不舍。他覺得他大概是這整座學校裏唯一一個不希望補課日結束的人了,暑假的到來意味着他有近一月的時間見不到祁川。雖然之前兩年也就這麽傻乎乎的過來了,但正當靠近了那個看上去遙不可及的人,嘗到甜頭之後再度拉開距離,他就會覺得格外失落。
這麽想着的時候,外頭響起了門聲。郗白的手指倏地攥緊,等待着那個人走進來,他還要努力給他一個自然的微笑作為問好。
而他很快發現,腳步聲是重合的。祁川和施鈞洋一前一後出現,同時仰頭灌着冰可樂,手裏還拎着個袋子,看上去剛從小賣部回來。少年無一例外滿頭大汗,他們把牛仔褲褲腳卷起,T恤短短的袖子也翻上去,施鈞洋拉起衣服下擺擦汗,下一秒就想把衣服直接掀起來脫了。
而他的動作在看到郗白的時候硬生生被收了回來。
“咦?小……不是,”施鈞洋又差點脫口而出一聲小啞巴,他有些驚訝,“學霸大人怎麽在這兒?”
上回一起走過公告欄的時候,祁川還指給他看過,紅榜第十一位,郗白。“他有名字,叫郗白,這字認得嗎?別一天到晚小啞巴小啞巴地叫,人家用一張數學卷子就能藐視你。”祁川這麽說道,并附贈一個鄙視學渣的眼神。
施鈞洋還納悶了,他心說論成績我好歹中游水平,哥你一個黑榜VIP比我渣多了好吧……
郗白沒少被喊過學霸,但是施鈞洋這麽喊總有種調侃的味道在裏面,他到底怕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下頭。而祁川倒是大大方方地往他邊上一坐,從塑料袋裏摸出一個巧克力味的可愛多遞給他。
“喏。”
郗白上一秒還在因為最後一天沒能和祁川獨處而遺憾呢,現在捏着可愛多,他又立刻滿足感爆棚。他想說謝謝來着,但當他準備伸手到書包裏拿筆的時候,祁川提前回了一句,“不用謝。”
郗白默默地把手縮了回來,撕開包裝紙,小口地咬了一塊冰激淩。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太陽降臨到他身邊,使他正和手中的冰激淩一起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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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鈞洋看看郗白又看看祁川,面向後者的眼神中寫滿了“你們啥時候這麽熟了”的疑問。祁川沒理,他長腿一伸,半躺着不想動了。施鈞洋也學着他的姿勢靠在軟墊上,半晌舒爽地喃喃道,“靠,這兒真的挺舒坦,我以後中午也不回家算了,跟你混了。”
郗白:……不了吧。
祁川:“我看你媽可不會答應。”
“別提我媽了,”施鈞洋嘆氣,“上次雖然殷染解釋得夠清楚了,家長會回去我媽還特麽叨叨半天,心好累……唉,倒是你,你媽說什麽了嗎?”
祁川咕嘟咕嘟幹掉了一聽可樂。“沒說什麽。”他随口應道。
施鈞洋頓了一下,秒轉開話題。“啊暑假作業你有着落了嗎?我決定自己寫一半,是不是很勵志!別的就算了,語文卷子真沒必要寫了吧……”
“暑假作業?我有郗白啊。”祁川一點都不慌,甚至還有點得意,“叫聲爸爸我就抄完拍給你。”
施鈞洋:……
雖然知道祁川的話沒有別的意思,郗白的臉還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他強行故作淡定地拿出一本書,稍稍捧起些,遮住了小半張臉。
人精施鈞洋早看見他臉紅了,見他皮薄,而且祁川好像很護着他,施鈞洋也沒再說什麽,哪怕他已經有一肚子梗能拿出來開玩笑了。
“對了,說正事,明天怎麽過啊?”施鈞洋問祁川,“靠,你運氣真好,我還以為今年你怎麽着也要在學校過生日了,沒想到今天結束就放假了。”
……祁川生日?明天?
郗白愣住了。
祁川還沒回答,施鈞洋倒是比他更起勁,“十八歲了啊……越過明天進網吧都能刷自己身份證了,兄弟不請我吃頓好?”
“哥進網吧刷臉就行了好不?”祁川嗤笑了一聲,“說吧兒子,想吃什麽?”
施鈞洋開始津津樂道地讨論要吃什麽,還巴拉巴拉列了一串玩得不錯的男生的名字,看上去想要狠宰祁川一頓。一旁的郗白将目光凝固在某行公式上,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他覺得自己真不是個合格的暗戀者。
本來還想着,或許等到他們再熟一點,他會有勇氣問問祁川生日是幾號,未來有什麽打算之類的問題……但沒想到要不是此時正巧聽施鈞洋說起,他就要錯過今年祁川的生日了,還是十八歲這麽重要的一年。
郗白陷入了短暫的迷茫中,他開始思考要不要準備什麽生日禮物給他,要那種不會讓人覺得有負擔的,比較實用的,看起來不會太矯情的……
他思考得太認真,以至于他甚至沒有注意到祁川在叫他。
“郗白,郗白?”
祁川擡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郗白?”
“嗯?”
男孩倏地放下了書,微微瞪大眼,他從聯想中緊急拖回了全部的注意力,十分認真地回應了祁川的目光。
……然後他發現對面兩個人都頓住了。祁川面帶驚訝地看着他,施鈞洋更是将嘴巴張成了O型。
“噢--噢?”不知情的施鈞洋是真的很驚訝,他猛地扒住祁川的肩膀,“你聽見了嗎?”
聽見什麽?
面對施鈞洋的疑問,郗白自己也愣住了。在對方驚訝出聲之前,好像還有別的什麽,下意識回應祁川的,毫無防備,毫無顧忌的聲音--他後知後覺到那是他自己聲音。
就算脆弱到禁不起空氣的腐蝕,就算僅僅是短促的一聲“嗯?”,這已經讓人忍不住開始想象,他更響亮的更完整的言語是什麽樣子。
看郗白自己都被吓着了,祁川暗暗捏了一下施鈞洋示意他不要多問,然後繼續他剛才想說的,“明天有沒有空,要一起來玩嗎?”
郗白的反應有些遲緩了,祁川在邀請自己出去……祁川在邀請自己去他的生日聚會?哪怕只是因為他此時在場所以被順便問起,他也是一百個願意的。
但很快他還是抿唇搖了搖頭,因為怎麽看他都是跟大家格格不入的那一個。
郗白拿出紙筆,一筆一劃認真地寫下一行字:我就不去了,玩得開心:)
像是在看着什麽光源似的,男孩的雙眸明亮,同時跟他畫出的簡筆笑臉一樣,他的臉上也挂着純淨的微笑。祁川突然發現郗白好像很少在自己面前戴眼鏡了,他總是會因為他不經意間說出的話而改變自己的習慣,多笑笑也是,不戴眼鏡的時候看起來更精神也是。
其實祁川并沒有使用最貼切的形容,那略顯老氣的黑框眼鏡遮住了郗白的清秀眉眼,他不戴眼鏡的時候看起來更順眼。不良的腦子裏沒什麽高深的辭藻,他只能形容其為:他其實很好看。
祁川自然而然地擡手揉了揉他的頭發。郗白猛地縮了一下脖子,但又沒有躲開,只是紅着臉任祁川的大手弄亂他的額發。
“好。過段時間再問你借作業。”
祁川沒有強求,他知道郗白的怕生的性格,他更是清楚自己的狐朋狗友是什麽德行。一個施鈞洋就能把郗白調戲至死,要是真把他帶出去了,等于說把一個小白兔丢進狼堆裏。
而施鈞洋呢,施鈞洋在震驚中。
從啞巴學霸出現在他本以為是祁川秘密基地的地方開始,啞巴學霸越看越不像啞巴,他也沒有傳聞中的那麽陰郁,他跟祁川的相處模式也……
怎麽感覺很一言難盡啊!
在校日的最後一天還是過得很快的。放學鈴聲打響的時候,整棟準高三的樓都為止震動。老師們也不想為難孩子們了,紛紛準時下了課。少年們如一陣最熾熱的夏風,在走廊上咚咚咚地跑開,一溜煙就沒影了。樓上傳來了殷染的尖叫,随即是施鈞洋極具辨識度的大笑聲,一個書包從二樓的窗戶飛了出來,祁川咣一下把可樂罐投進了垃圾桶。郗白聽着這些隐隐約約,吵吵鬧鬧的聲音,想象着祁川和他的朋友們歡脫的模樣,無意識地揚起了嘴角。
十七八歲的夏天過去一半了。
除了跟祁川去平涼街的那兩次,郗白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在放學後不直接回家了。喜歡上誰這件事真的能讓一個人改變很多,郗白擠上公車,在搖搖晃晃的高中生和下班族之間,望着車窗外的落日餘晖,思緒圍繞着自己暗戀的某某,沒有來得及發現自己已經不那麽害怕,或者說不那麽在意人群和眼光了。
他來到最近的商圈中心,因為已經花了一下午的時間來決定目标,他的購物之行十分簡短高效。他直奔一家三葉草,然後停在了放棒球帽的貨架前。他不太中意花花綠綠的款式,也不覺得總是穿冷色的祁川會喜歡。他研究了一會兒,還是選了黑色和白色的兩頂。
可以遮陽可以擋雨,應該還算是蠻實用的東西?郗白來回看了看,純色的棒球帽,logo也不明顯,帽檐上只有豎直等長的三道杠。郗白把白色的那頂往自己的腦袋上一扣,快速瞥了眼鏡子中的自己。
“很合适呀。”導購小姐姐适時地出現,站在他身後介紹道,“這是今年春季上新的最低調的一款,但是賣得很好,我幫你拿兩頂新的來?”
郗白腼腆地笑了下,朝她點了點頭。正好他結賬的時候也會想表達這個意思,對方直接代辦了再好不過。沒想到一個人出門也可以這麽順利,郗白又忍不住望了眼鏡子裏的自己。
清瘦的,青澀的男孩,從他的嘴角眉梢就能窺見某種酸澀又甜蜜的秘密。
十七歲的夏夜是檸檬做的吧。十七歲的郗白不知道,他喜歡的少年早在這時就在心底輕嘆過一句,他其實很好看。
作者有話要說:
“好看”這個詞有個梗。明哥有個老鐵,她跟她男朋友在一起的契機很神奇。
她倆雙向暗戀,她男朋友告白的時候說了一句話。
“畢業之後我和我爸媽站在客廳,你叼煙走進去,我就覺得你好看。”
老鐵對我說:“他沒說喜歡我,就說好看。我這輩子也沒聽人這麽誇過我好看??”
不知道大家能不能get到,反正我覺得“好看”這個形容,雖然簡單到極致,但是某種程度上也挺浪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