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特別
從觸碰到祁川額頭的指尖開始,郗白的每一寸皮膚都在發燙,才降了溫的身體仿佛又要燒起來。再一次,太近了,喜歡一個人原來是如此令人窒息的事情。可就算早有數不盡的前人形容過愛一個人的艱難,還是有無數人願意前赴後繼,以身涉險。
他也願意。
郗白輕而又輕地貼住祁川額角的破口,與此同時祁川的眼睛半閉着,一邊嘴角微微上挑。氣氛好到甚至有點怪異,怪異的是兩個少年之間居然形成了一種靜谧中摻着暧昧的氛圍,哪怕只有其中一方心懷不軌。
郗白下意識地啓唇,一張一合,最後還是無聲地閉了起來。這不是錯覺。祁川這回确定了,他看得很清楚。他記得他從認識郗白以來,偶爾有聽到過他輕咳時嗓子間發出的聲音,加上郗白總是給他一種下一秒就要開口說話的感覺……
他忍不住問出聲,“你……”
郗白退開了一些,睜着那雙清亮的眼睛認真地望着他。沒有鏡片的阻擋,月光落在他的眼睛裏,像一汪沒有受過任何污染的雨水。他把本子墊在腿上,祁川看到他寫下了一個問號。他知道無論他問出什麽,郗白都會事無巨細地回答,但祁川沒想到自己也會猶豫,為對方對他的這份信服感到隐隐的心疼。
“你其實是可以出聲的對嗎?”
他的聲音很輕,語氣裏難得帶上了小心。
郗白極其緩慢地眨了下眼。
我其實--
他握着筆的手頓了頓,一筆一劃地寫道:我其實不是啞巴。
除了親人、主治醫生和部分老師以外,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這個事實:郗白不是天生的啞巴,也沒有後天受過傷。他的嗓子和聲帶都健康完整,不能說話只是心病。
郗白毫無意外地見到了祁川驚訝的表情。
祁川在網吧那種魚龍混雜的地方見過太多事了,在人間深處活過,怎麽會不懂人情世故,他很快就想到了這估計是心裏創傷導致的症結。他在好奇,但同時他也在想,問深了真的好嗎?
他收起了驚訝的神色,沒有再接着問下去了,郗白也心領了他的這份體貼。不良少年不是真的恣意妄行,肆無忌憚,在他的眼中祁川也是王子或紳士。以後再說吧,如果他們真的熟悉到可以互相袒露傷疤,把自己最難堪的過往拿出來分享,到時候……到時候再說。
自然而然地以半晌沉默來作為消化和過度,郗白又起筆緩緩在紙上寫:SJY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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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施鈞洋的名字具體是哪三個字,所以寫了縮寫。介于他不好細說自己,又不好意思直接打探祁川,拿共同知曉的人來延續話題是相對來說簡單的事。
祁川嗤笑了聲,“沒事,他是打不死的小強。”
不良又恢複了不良的表情,對他們來說小打小鬧的确是家常便飯。郗白想說能不能以後盡量少動手啊……但這樣說教似的言論祁川應該已經聽到厭煩了,能聽進去勸的話他就不是現在的祁川了。
那,你的比賽?
“趕上了,沒事。”祁川輕描淡寫道。
郗白點了點頭。祁川他們都沒受很嚴重的傷,比賽也沒耽誤……那就好。
祁川仿佛聽到郗白舒了一口氣的聲音了,他望着他寧和的側臉,問出了他今天一直想問的問題:“倒是你,吓着了嗎?”
沒想到他會過問自己,郗白淺淺地笑了,在紙上寫了兩個字:有點。
郗白可不會直說他有擔心到失眠,但祁川也不信他只是“有點”吓着。
所以即使害怕,你也要這樣呆在我身邊嗎?
祁川的心裏蹦出了這樣一個在他自己看來十分奇怪的問題,奇怪又矯情。可能是因為郗白太特別了,雖然人都是特別的不可替代的,但郗白的特別将別人甩了很遠。白紙一樣的男孩,城牆比別人厚,防禦卻比別人淺,看上去膽怯懦弱,又正在靠近別人都靠近不了的不良的自己,果然人有多複雜就有多美麗。
--祁川在一片嘈雜中注意到了最無聲,最沒有存在感的那一個,然後又倏地發現,他心裏那團常年躁動不安的火焰,郗白用一只慢慢寫字的手就可以熄滅。
不只一個人在貪戀這月夜,而是兩個人都喜歡這樣靜谧的時光。祁川若有所思地看着郗白攤在腿上的本子,還有上面清秀的字,視線又掠過他柔軟的發梢和泛紅的耳廓。
他朝他伸出了手。
“手機帶了吧?”
他習慣于在鍵盤上飛舞的修長手指,此時還留着昨天打架留下的痕跡。郗白心裏一悸,乖乖從書包裏拿出手機放在他手心。
果然手機連也是白色的,祁川接過按了按,忍不住唠叨道,“以後不要把手機随便借給不熟的人啊,對了,路上碰到陌生人找你借錢也是,當然我除外……啧你怎麽密碼都不設一個的啊?”
不行,越看越覺得這小白兔太容易被拐跑了。
郗白一臉無辜,祁川不用看都知道他要寫什麽。
--沒有什麽不能看的呀。
他唯一最隐秘最不能說的秘密,就是喜歡他而已。
祁川用他的手機撥了一串號碼,不一會兒他自己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郗白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如果他現在的心情可以化作實體,那定是一個喜悅到在樓梯上翻滾的小人。
他把手機還給他,“有事找哥啊,特別是有人欺負你的時候。”
郗白想說其實沒人欺負我,大家習慣無視我了,現狀挺好的……而當祁川笑着說出下一句極其中二,但又可以被他當作浪漫的臺詞時,郗白也跟着他笑了起來。
“乖,以後哥罩着你。”
祁川和郗白慢慢晃回準高三的教學樓,有三分之一班級的家長會已經結束了。兩人在樓梯口告別,郗白沒有多做停留,這一晚上的收獲已經多到夠他回味好久了。
唯一要說有什麽遺憾的話,他沒能碰見祁川的家長。他從沒聽說過他家裏的情況,祁川給他一種完全被放養的感覺。他很好奇是什麽樣的父母能教出如此随性肆意,但在細節上又充滿教養的孩子。
等下,他怎麽開始變得這麽貪心了……郗白站在教室的走廊上,想到手機裏新存下的號碼就忍不住要偷笑,直到九班裏的家長陸續走出來,他才努力繃住了表情。
郗白沒想到自己的爸媽都來了,他站在旁邊聽了一會兒才知道,班主任在找他們說保送的事。而且他們剛來就被告知了他還在校醫室躺着的狀況,爸媽見着他又是摸頭又是揉臉的。對于沒發現兒子生病,兩位有些愧疚,加上每次來開家長會郗白都會被各種老師誇,郗媽媽一口一個寶貝,叫得郗白有些臉紅。
臨走時郗白爸媽還說要去跟魏主任打個招呼,郗白跟他們一起走到主任辦公室門口,本來心情很雀躍的郗白漸漸冷靜下來,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對這一幕有種強烈的既視感。
或者說是不好的預感。
會有人在教導處被誇贊,同等的,總有人會在這兒挨批。郗白從上回拿證書那次開始就視這裏為“最不想遇見祁川的地方”。沒想到怕什麽來什麽,郗白的爸媽正準備敲門,幾位家長走了出來,後面還跟着兩個不算熟人的熟人。
是施鈞洋和殷染。
郗白條件反射地低下了頭,他不知道施鈞洋和殷染有沒有注意到他。聽家長們的交談,大意還是在說昨晚和體校學生起沖突的事。殷染也是老師們喜歡的姑娘,這事兒要不是被以她的名義被擋了一下,祁川和施鈞洋該是時候吃處分了。
推門進去,魏主任辦公室的會客沙發都坐滿了。想必都是黑榜前十,以及極具代表性的不良的家長。一片愁雲慘淡,煙霧缭繞中,郗白的父母面面相觑,而郗白的視線自從尋找到誰就一直停在了對方身上。
才分開了不到十五分鐘,再次見到的暗戀對象正背對着他站在魏主任桌前。少年面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位長發女人,在一衆家長中算是看起來比較年輕的一位。她正安靜地聽着魏主任說話,身穿深色連衣裙,沒有任何華貴的配飾,但郗白第一眼瞥見她的側臉,就覺得她像……一只天鵝。
再看無論在哪站着都挺直了背的祁川,他身上的某些氣質好像的确遺傳自母親。
要知道魏主任本來是想逮着祁川的母親好好溝通溝通的。之前的兩三次家長會都是祁川的父親來參加,男人看起來很忙,而且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冷淡。聽聞兒子的種種事跡時,他雖然會做出跟大多數家長一樣的反應,但是眼看兩年過去了,祁川還是在混日子,毫無改變。
魏主任最見不得走在自我放棄邊緣的孩子,他心說等見到祁川的媽媽一定要對其好好做思想工作,結果滿腹草稿打好,嚴肅的表情也就位,可一見到祁川媽媽本人,他的氣焰就被倏地澆滅了,說話都不自覺地放慢了下來。
怎麽這一家子都有種讓人無可奈何的本事?
見辦公室裏這麽多人,郗白的父母跟魏主任簡短地打了聲招呼就走了。郗白站在門邊全程低着頭,只在退出辦公室的時候快速掃了祁川那兒一眼。
女子平靜地看着少年,在魏主任招呼郗白家長的時候緩緩牽起了他的手,垂眼看着他右手指節上的傷痕。她睫毛顫動的樣子很美,而祁川也同樣平靜地回望她,一如看着任何一個并無特別的某某。
從學校裏走出來的時候已經快九點半了,祁川站在校門口第八中學四個大字前邊,襯衫的一擺塞進牛仔褲腰線裏,額角貼着創口貼,嘴邊青了一大塊,碎碎的額發也有些長了,就快紮進那雙鋒利的眼裏--好一個不良的完美代表。
女子把車從馬路對面開過來,停在路邊朝他搖下了車窗。
“祁川,”她柔聲道,“上車,我送你回家。”
“不了。”少年一秒都沒有猶豫地就回絕了她,“反方向呢,你回吧。”
她似乎料到了這樣的答案,也沒有再婉轉強求,有的只是同樣平和的凝視,像是要把這個越長越大,也越發陌生的孩子的模樣更新在腦海裏。
“八月初……”
“沒忘,忘不了的。”祁川踩在馬路牙子上,朝她揮了下手,“走了。”
沒有什麽再見,他們從不說再見。單肩挂着的黑色書包晃悠了一下,祁川把手塞進口袋裏,快步躍過路邊的水窪,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街角。
祁川沒回家,他去了藍狼。其實今天沒什麽事情,但是他就是反骨的勁兒上來,不想回到所謂“家”的地方,他想找個誰戰個痛快,或者……或者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幹嘛。
孟老板新做了個指甲,深藍色的甲片在人眼前晃悠着,祁川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她和某位前來搭讪的男客人假意說笑。網吧拐角随便搭了個臺子當餐桌,一群人為了最後一桶老壇酸菜面差點打起來,祁川坐在最邊上的塑料凳上,端着碗紅燒牛肉面嚼了一會就沒了胃口。很吵,很吵,好像有不認識的人喚了聲Q1,有人歡呼有人憤恨,網吧嘈雜一片,祁川的思緒早就抽離了出來,但還是覺得很吵。
很吵,而且很無聊。
還有多久?祁川翻開手機看日歷,七月快結束了,到明年六月高考還有十個月的時間。十個月,三百天,其實不長,快了。
他還要無意義地消磨三百天的人生,可就算越過這三百天,他也看不到未來。
心裏焦躁的火又燙又冰,刺激着他每一根神經的末梢。旁邊倆個黃毛玩鬧似地推推搡搡,其中一個人的胳膊肘幾次打到了祁川的肩膀。火焰找到出口就要噴發而出,祁川點滿戾氣的嘲諷就挂在嘴邊上了,而他的注意力卻被一條新信息及時地抓了回去。
短信來自一串還沒來得及存的號碼,內容只有短短一行字。
明天還要下雨,記得帶傘。
天知道對方為了編輯發出這條短信,掙紮猶豫了多長時間。一份沉得掂量不了分量的心意化作十個字,橫在沒什麽溫度的電子屏上。機械字體不如他手寫的文書漂亮,祁川愣了一下,然後将這個號碼加進了新的聯系人裏。
郗白,郗--操,半天翻不到這個字。祁川按退格删掉了XI,幹脆打上了三個字。
小白兔。
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是他通訊錄裏最特別的備注了。
他無意識地盯着這三個字看了一會兒,然後第N次被身後若無旁人地打鬧的殺馬特撞到。
祁川猛地握着手機站起來,手掌推着其中那人的下巴就把人抵在了牆上。剝落的牆灰蹭在殺馬特的黃毛上,像一把稻草上髒兮兮的浮塵。
郗白就快要睡着了。在他即将陷入淺眠的時候,枕邊的手機亮了起來。
好,晚安。--祁川。
他等了好久,但他等到了。
郗白半面臉陷阱枕頭裏,嘴角上揚,露出了一個傻乎乎的笑容,然後一夜好眠。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