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月夜
郗白被門外父母的說話聲弄醒時,明明感覺自己才躺下沒多久。一整夜半夢半醒,他睡得十分難受,趕緊起床反倒是一種解脫。
雨下了整夜沒停,單看窗外陰沉的天幕都無法分清現在是清晨還是傍晚。郗白把房間裏的空調關了,拉開窗在旁邊站了一會兒。回收家電的大叔騎着三輪穿過小街,“收冰箱--彩電--洗衣機--空調”的喲呵聲忽遠忽近,日複一日。夏日的風到底還是帶着溫度的,雨汽和熱浪一起撲面而來,而郗白卻不太嗅得到那種味道了。
他腦袋昏沉,全身發冷,四肢乏力,除了還算比較清醒的意識之外,全身似乎沒剩一個好使的地方。郗白擡手摸上自己滾燙的額頭,有些自嘲地扯了下嘴角。
綠豆粥榨菜鹹鴨蛋,油條豆漿蛋撻。爸媽把早餐端上桌,微笑着跟他打招呼。因為兒子中午不回家,他們擔心他在外頭吃不好,郗家的早餐總是格外豐盛的。郗白看着冒出紅油的鴨蛋黃,胃部開始翻滾,他有空腹感,但并不是很想吃東西。為了不讓家人看出異常,郗白乖巧地坐在他們身邊,硬着頭皮喝了一大碗粥。還好,他最擅長的事就是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昨晚在平涼街的時候淋到了一點雨,但回家路上他撐了傘,只不過是濕着衣服吹了點風,就這樣都能生病,太弱雞了……郗白忍不住鄙視自己。高溫使他的思緒開始漂浮,或者說他靈魂中的一部分留在了昨晚的雨街上,到現在都沒有回家。
他聽了祁川的話,但是從坐上車的那一秒他就開始後悔。不過比起擔憂,他更清楚自己無用的事實--成為累贅,拖別人後腿這種事,他這輩子都不想經歷第二次了。
畢竟第一次,他就以失去聲音的方式而獲得了漫長的懲罰。
郗白在上課前十分鐘的時候拖着沉重的步子上樓,他在十二班外的走廊上徘徊了一會兒。他并沒有祁川的聯系方式,所以他不能請假不來上課,學校和藍狼是唯二有可能找到他的地方。他朝班裏望了望,并沒有找到祁川和施鈞洋,又沒辦法随便拉一個人打聽……
正當他頂着張蒼白又躊躇的臉不知所措時,他迎面遇上了殷染。
殷染戴着一頂棒球帽,帽檐壓得很低,手裏提了一個帆布袋,正要往樓梯口走。郗白的嘴唇動了動,在她匆匆走過之前,他倏地拍了一下她的肩。
……不知道他是燒暈了還是膽子真的變大了,做出這個動作之前他完全沒有思考。而且就算他攔下了她,他要怎麽表達出自己想問的話?
對上郗白的臉,殷染也愣住了。她的臉色很差,那雙圓圓的杏眼腫着,一看就是哭過了。她和他對視了幾秒,似乎在等他的下文,而後又緩慢地想起了他是個啞巴的事實。
雖然不知道他想說什麽,但她從他那張陰郁臉上讀懂了些許。
“……沒有大事,不用擔心。”
她清了清有些啞的嗓子,說完就利索地轉身走了。
郗白咀嚼着她的話,被上課鈴催着回了班級。在他昏昏沉沉地盯着黑板出神的時候,一個少年撐着他送的黑傘,緩緩地走進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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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川猛地擤了一下鼻涕,早上被孟老板塞的紙巾走了一路就已經用完了。他把紙團丢進垃圾桶裏,緊接着連咳了好幾聲。
“……操。”
祁川感覺自己好久沒生過病了,他将昏沉的腦袋和手中的傘一起甩了甩,然後走上了教學樓。他沒有進班級,而是在樓梯間找了個略微幹淨點的角落蹲坐了會兒。反正已經上課了,他這個樣子闖進去也會被趕出來,還要附帶任意一個老師巴拉巴拉一堆叨叨。
到第一個課間的時候他才從後門晃進班級,祁川已經嘗試低調了,但他的出現還是刷刷引來了一堆視線。他又挂了彩,眼角嘴角都青紫着,右手指節還腫了起來。而施鈞洋根本沒來上學,殷染臉色也差,早上來了然後請了個假又走了。幾個哥們圍觀了一下祁川那張有些殘破的帥臉,忍不住調侃道,“不是吧,你和施鈞洋終于因為級花打起來了?”
祁川白了那哥一眼,不想解釋。當然他們是開玩笑的,熟人都知道,施鈞洋和祁川都不是會為了女人而跟兄弟反目的類型,而且祁川對殷染好像真的沒那個意思……他對學校裏所有向他示好的女生都不來電。
有人破案道,懂了,祁川不喜歡送上門的!
可眼看過了兩年,也沒見他主動去泡誰。
一群人瞎幾把侃了一會,然後在上課鈴打響的時候散會。祁川撐着腦袋閉了閉眼,昨晚來回跑了快兩公裏,跟一幫孫子幹了一架,還極限趕回去打了快五個小時的BO7,他甚至沒有打完比賽之後的記憶了,真有種體力精力都透支的感覺。要不是今天有家長會,他還真不想來學校了。
祁川拿指尖碰了碰嘴角,然後又嘶一聲彈開了手。他從口袋裏摸出手機看了眼最新那條短信,長長地嘆了口氣。
一嘆氣,還要連咳十幾下。
……操,為什麽偏偏是今天開家長會?
“別哭喪着臉了,祁川趕上比賽了。操,這哥真是個神人!”
雖然破相了,手腿各處也纏着繃帶,病床上的施鈞洋根本不像是個傷病患,反而像個大爺。他翹着二郎腿仰躺在病床上,手上端着的水果還是一塊一塊切好了插着牙簽的。
他一邊嚼着蘋果一邊安慰着坐在一旁的殷染,“只要他沒缺席,問題不大,他那水平簡直--”
“能出院了吧?我看你也問題不大了,收拾收拾回學校吧。”
殷染打斷了他的解釋,語氣淡淡的,聽不出什麽額外的情緒,但總歸是和以往他們吵吵鬧鬧時的氛圍不同了。施鈞洋盯着她的臉看,她就摁了摁帽檐側過了臉。
“姑奶奶,我錯了還不行嗎,我昨晚不該那麽跟你說話……”
施鈞洋放下水果,乖乖認慫。其實要不是昨晚後來殷染梨花帶雨的一波操作,把他和祁川都塑造成了英雄救美的形象,光他打架住院這事就夠他父母和各路老師叨叨到明年畢業了。他得了半天假躺着休息,睡了個懶覺,還破天荒吃到了殷染親手切的水果,感覺其實賺了?
而殷染的後遺症,比他想象得大的多。
道歉道了一路,殷染都沒怎麽理他。到最後他也不說話了,整個十二班最吵的一對冤家,一路沉默着往學校走。在最後一個四岔路口等紅燈的時候,施鈞洋還是沒憋住。
他撓了撓頭發,誠心安慰道,“你別愧疚了,祁川真不會在意這個。”
施鈞洋撐着傘,整個傘往殷染那邊偏。殷染順着他纏着繃帶的手看向他的側臉,欲言又止,最後嘆息般地吐出一句:“……施鈞洋,你是不是傻逼啊?”
沒有傻逼過的青春多沒意思。殷染知道祁川不曾對她動心,但還是不厭其煩地想靠近他;施鈞洋把所有細節都回憶了一遍,但依舊不懂殷染沉默的源頭;祁川從不覺得未來有誰能讓他像施鈞洋那樣,一次又一次費盡心思弄壞殷染的傘,再淋得半濕只為送她回家。那些他們以為對方知道的,以為對方不知道的,以為對方在意的,以為對方不在意的,都是一個個冒着酸甜氣味的秘密,升騰起來變成雨,降落在每個人的十七歲。
而郗白覺得自己的青春既傻逼,又很沒意思。
臉色慘白昏睡在一邊的郗白,最終被周圍細心的同學喊來老師,并送他到了校醫室。他收獲了一通關心誇贊和叮囑,吃了退燒藥,婉拒了回家休息的建議,只說簡單躺一會兒,然後這一躺,他就沉沉睡了過去。
校醫室裏的空調溫度不高,對他發燙的皮膚來說正正好,被子壓得嚴實,但他腦子裏還有自己班教室那扇老舊電風扇吱呀吱呀轉動的聲音。這是夢吧,黃昏的暖橙色的光落滿了走廊,教室裏空無一人,桌椅歪歪扭扭。他在布滿算式圖形的黑板中央寫了一個“川”字,然後一轉頭,看到了祁川的臉。
夢裏夢見誰醒來了就要去見他,這應該是青春片的宗旨。
但是親愛的少年,你在哪裏呢?
校醫室的門打開了。
“你看看你,一天到晚整得跟拍武俠片似的,趁着年輕就為所欲為嗎?你自己可以不管不顧,但你這樣,影響校風!你看看你這臉,你--”
“噓!”校醫皺着眉對魏主任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她輕聲道,“有同學發燒,剛剛睡下,您要教育孩子等出了這扇門再說吧。”
喲。本來一路垂着眼走神的祁川聽到這話,擡眼打量了一下這位把老魏噎住的女醫師。中年醫師推了推眼鏡,自帶一種慈愛但又威嚴的氣場,老魏頓了頓,用行動說話,趕緊把祁川拎到她面前。
“請您檢查檢查,這孩子昨晚跟人打了架。雖然吧這次是為了給女同學解圍,但是他總是一天到晚……唉,不說了,您看看吧。”
老魏擺了擺手出去了,他當主任十幾年,這嘴總是忍不住要唠叨。他一走屋子徹底安靜了下來,祁川看到校醫身後的床簾拉着,捂着嘴咳了幾下,不情不願地坐了下來。
“身上傷着哪兒了嗎?”
“沒有。”
“這麽俊一張臉,別老是糟蹋。”女醫師左右看了看他的臉,然後戴上手套去拿紅藥水,小聲嘆道,“你是祁川吧,怪不得招那麽多小姑娘喜歡。”
“……”
祁川不理解她極具跳躍性的發言,也沒打算聊天。他忍着刺痛任女醫師給她處理了傷口,一聲沒吭,中途還被摁着喝了杯感冒藥。
“額角這塊,貼個創口貼吧。”
女醫師撕了一片創口貼,正要俯身給他貼上,卻被他躲開了。
“我回去自己貼吧。”
她也不和他倔,塞了幾片創口貼給他。“要躺一會兒嗎?反正這節課都上一半了,看你黑眼圈挺重的,眯一會兒吧,下課我叫你。”
這麽好說話的老師祁川倒是第一次見,可能準确來說是她是醫師不是老師吧,祁川也沒和她客氣,道了一聲謝便朝另一邊空着的床走去。
他坐下的時候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對面,然後居然看見了半張熟悉的臉。
小巧的,白淨的臉此刻變得有些憔悴,但依舊不掩天真。
祁川輕手輕腳走到他面前。怪不得剛才晃去九班沒看到他,原來在這兒呢……不枉他到一樓晃悠還被老魏逮到。祁川不知道為什麽站在旁邊看了他好半天,看着這只縮在被子裏的病恹恹的兔子,仿佛在引誘人愛撫似的。
最後他的确順從了某道指引,伸手貼了貼小家夥的滾燙的臉頰。
郗白緩緩睜開了眼。
還是在做夢吧,他好像看到了祁川。
他還聽到他柔聲說,睡吧,乖。
郗白醒來的時候居然已經晚上了。高熱和昨晚的失眠使得他昏睡了一下午,此刻退了燒的身體出了一身汗,腦袋倒是輕了很多。他看了眼手機,家長會都已經開始了。
他匆匆抓起書包,找了紙筆給校醫寫了句謝謝。而最後簽字的時候他愣住了,登記表上在他的名字上面那行,分明簽了龍飛鳳舞的“祁川”兩個字。再看備注那欄,簡簡單單地寫着“皮外傷”。
字還是那麽醜。
郗白抿了抿嘴唇,又心疼又想笑,他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樣的轉變。以前他喜歡他,不敢直視,不敢期待,一見到面就臉紅,現在好像略微有點不同了。想到那個人,他會不由自主地浮起笑容,那是一種隐秘的快樂,他自己都解析不出緣由。
與校醫告別,郗白拎着書包走在夜晚的走廊上。因為想避開人群,他不厭爬到頂樓,特地來到這間位置最偏的校醫室。樓下都是準高二的班級,如今空蕩蕩的,對面的樓卻整齊地亮着白熾燈,從這裏可以看得很清楚。一排排家長或憂或喜地坐在他們每日奮鬥的位置,思緒萬千地審閱着一行行換算成數字的成績,思考着如何教育依舊年輕懵懂的下一代。
郗白看了看他們,就像一個遙遠的局外人。他将視線上移了一點,和月亮對視。
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停了。
校醫室右轉就是樓梯,郗白默默地走向那兒,卻又猛地剎住了腳步--夢還沒醒。落着半截月光的樓梯上坐着一個人,他靠在瓷磚牆上垂眼看手機,嘴上還叼着一根沒點燃的煙。
郗白呆站了好一會兒,直到對方發覺了他的影子,擡眼看向他。
“哇吓我一跳,你走路怎麽都沒聲音的啊。”祁川拿掉了煙,假意按了下胸口。
他朝他勾起了嘴角。但好像是錯覺,他看到郗白的嘴唇動了動,像在說話似的。
“……睡醒啦,好點沒?”
郗白走到他下面一節臺階,也靠着牆坐下來,緩緩地朝他點了點頭。這個角度他能繼續仰視他,月光足夠讓他看清他臉上的傷口。那帥氣張揚的輪廓依舊如他所夢見的一樣,像他最初見到他的時候一樣,小破口只為他增添了魅力,這回又像是勳章。
“我要等家長會開完見我媽,你呢?”
郗白眨了眨眼,拉開書包,翻出紙筆。
我也是。等我爸一起回去。
謊言。根本就沒有這樣的約定,只是他如果不說謊的話,他不知道還能找什麽借口在這夢境一樣绮麗的月夜中多停留片刻。
祁川嗯了一聲,“那巧了。”
想起了什麽,郗白極其緩慢地把手再次伸進書包,摸出盒創口貼。他抿了抿唇,将它遞給了祁川。
祁川看了一眼就笑了。
“哈,上次就想問了,你為什麽要随身帶創口貼啊……”
因為你呀。
祁川沒想深究這個問題,但是他鬼使神差地側過額角有傷的那半邊臉,把頭歪向他,就像在說,你幫我啊。
郗白呼吸都快停了。
後來他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抖着手撕開創口貼,然後仰着臉小心地貼住祁川的傷口的。他只知道一輩子太長,他想在這時就蓋棺定論他此生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