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願望
八中從明天開始放假,這晚放學後的藍狼生意極好,孟老板手邊的瓜子殼堆成了小山。送走倆進來買軟中的男人,她挑着鳳眼,翹起手指在計算器上按了按。七月的收益超過預期了,她在想着要不要給店裏換倆新空調的時候,一個男孩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
他的動靜太小了,她過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他已經站在面前。各種殺馬特青年和煙鬼大叔在這周圍穿梭,男孩面露怯意,他的确與這裏,準确來說是與這整條巷子都格格不入。
“唉?你是祁川的那個小朋友,怎麽進來光站着不啃聲呀。”她饒有興趣地看着他,作勢要起身,“他們剛來沒多久呢,我帶你過去--”
他們。
郗白扒住吧臺,猛地搖了搖頭。
孟老板疑惑地坐了回去。只見他從書包裏拿出了一個紙袋放在臺前,然後将一張準備好的紙條推向她。紙條上寫着工整的一行小字:麻煩幫我把這個轉交給祁川,謝謝。
女人愣住了。郗白垂下了眼睛避開她打量的目光,拿起計算器旁的鉛筆,在紙條上又補了一行字:不用現在告訴他我來了,等他準備離開的時候給他就可以了,麻煩您。
這還真是一個各種意義上來說都很……很特別的小孩。在有些刺眼的白熾燈下,男孩的手背皮膚白到幾乎透明,孟老板的視線掃過那一根根青色的血管,腦中只剩一個詞--幹淨。這是她見過的最幹淨的孩子,幹淨到她都不好意思留他,在這煙霧缭繞吐沫星子橫飛的地方多待一秒鐘。
“哦……行。”
孟老板應了聲,把紙袋拿進去放在了身後的別人碰不着的地方。郗白朝她腼腆地笑了笑,伸手捏着自己的書包帶,轉身快步走出了網吧門。孟老板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手機,九點二十分。 裏頭不遠處傳來一陣陣少年們的笑罵聲,女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接着嗑她的瓜子,沒有違背那小孩的意願。
十一點五十九,坐成一排開黑的少年們并沒有意識到分鐘再轉一圈就越過零點了。戰局十分激烈,祁川專注地盯着屏幕,一片讓人眼花缭亂的技能特效中,身邊的施鈞洋突然啊地叫了一聲,緊接着再旁邊的同伴也一句我操猛摔鼠标。祁川眉頭都沒皺一下,一波神乎其神的操作強行1v2反殺對面倆殘血,打了一波二換二的團戰。
祁川趁回城空檔一巴掌拍上施鈞洋的頭。
“老子讓你送!你再送!”
“不送了不送了,爹,你是我爹!”
施鈞洋笑嘻嘻地躲過祁川的巴掌,按了按有些發酸的肩頸。祁川手機屏幕亮起的時候被他最先看見,他連着驚嘆了兩聲,“小白兔是誰?啊!過零點了!!”
施鈞洋跳起來大喊一聲“Q1戰神生日快樂!!”
Advertisement
然後他就被祁川一巴掌摁回了椅子上。
“操/你媽看地圖!!”
祁川嘴上雖然在罵,眼睛也沒離開過屏幕裏的戰場,但他還是不由地揚起嘴角。十八歲的開端還不錯,至少這第一分鐘的感覺很好。
等這局打完已經十二點一刻了,除了祁川以外的人都陸續接到了爸媽催回家的電話。大家道了生日快樂,裝模作樣地分了幾根他的煙,拖着步子揮手走出了藍狼。
祁川站在網吧門口,裏頭的空調效果沒那麽好,還沒有學校體育器材室的小小隔間涼快。此時站在外頭吹吹夜風,比悶網吧裏舒服,他幹脆在店門口的臺階上坐了下來。少年擡眼望向對面老舊小樓的屋檐,被電線分割的天空中能看到零星幾顆星。
“喏。”
一個紙袋橫在他眼前,他一轉頭,看見了孟老板棕紅色的長裙裙擺。女人在他邊上坐了下來,把紙袋丢到他懷裏。
“什麽東西?”
祁川扒開紙袋一看,一頂還挂着吊牌的黑色棒球帽靜靜地躺在裏面。
“九點多的時候小白兔送來的。”孟老板輕笑了聲,“生日快樂啊,今年多大了?”不等祁川回答,她又喃喃到,“年輕真好。”
祁川這才想起來剛才施鈞洋還提了句小白兔,他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果然從一列慶生短信中翻出了發件人為“小白兔”的一條。
發自00:01,簡單的生日快樂四個字,還有小家夥在紙條上畫過的笑臉:)
祁川盯着那個表情看了一會兒,“……他來了你怎麽不說一聲?”
就知道他要這麽問,孟老板直接把郗白留的紙條遞給他看了。她好奇道,“小朋友嗓子怎麽了?他不能說話嗎?”
聽到這樣的疑問,祁川再看着那兩行熟悉的字,心裏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
“好像是可以說的,具體怎麽回事不知道。”
孟老板聞言啧了一聲,“你這家夥,別一天到晚只知道打游戲啊!”
從一個連身份證都不查的黑網吧老板口中聽到這話,着實不易。女人還在耳邊叨叨着“這麽好的孩子要知道珍惜”巴拉巴拉一堆,頗有往言情劇臺詞的方向發展的趨勢。祁川沒理她,他用牙咬斷了吊牌上的塑料繩,把帽子往腦袋上一扣,起身走了。
“唉你書包不要啦!”
孟老板喊他。祁川沒回頭,只是朝她揮了下手。
小商小販都回家了,還有一兩個夜宵攤擺在路邊。午夜的平涼街顯得有些寂寥,祁川走出小巷,站在公交站的廣告牌前停下了步子。有些人一旦住進了腦子裏,見不到本人也會覺得哪裏都是他的影子。比如現在,祁川看見多日前的雨又從天而降,那個時空的郗白站在他面前,無措地看着雨中的自己跑遠。
那時候他是什麽樣的表情呢?害怕,擔心,大概還會厭惡自己的無能為力……那張沉默的,難過的臉,又和煙火光下的那張笑臉重疊在一起。
祁川開始覺得費解,他在過去的十七年中從未因為誰的笑臉而如此時這般覺得心疼,他一度以為自己就是個冷血動物。這算是被什麽打動了呢?明明對方還是習慣于退得很遠,甚至退到他看不見的地方。
他現在想要看見他了。
甚至他還有一個不切實際的,突如其來的想法。
其實他們原本就開始于他的“一時興起”。現在他又開始了,他快速編輯了一條短信發了過去。短短一句疑問印在郗白瞪大了的雙眸中,午夜準時攢齊的睡意在一瞬間消散了幹淨。
你在哪發個地址。
郗白抖着手打了街名發過去,他問:怎麽了?
挺近的啊。祁川攔了輛出租車鑽了進去,非周末的十二點半,壓根不堵車,不到十五分鐘就能到。
具體點的位置?
郗白看着第二條疑問,心髒砰砰砰地加速跳動。他從床上坐起身,又發了個小區名給他。不等他組織好語言問祁川想幹什麽,對面秒回的短信讓他猛地心悸了一下。
我來找你,十分鐘到。
這是真實的嗎?還是在做夢?郗白使勁捏了下自己的手,感覺到手心已經出了薄薄一層汗。他僵坐着緩了一會兒,然後飛身下床換下睡衣,從櫃子裏抽了T恤牛仔褲套上,然後抓着鑰匙小心又急促地沖出了家門。
他在小區門口停下了奔跑,略顯寬大的T恤朝一邊歪去,夜風吹在皮膚上是暖的,他有些難以置信地望着路燈下站着的人。
少年把手插在褲子口袋裏,百無聊賴地踹着腳邊的石子。郗白一直覺得眼前的不良少年高高瘦瘦,走路帶風,但是此刻眼前的他也身影單薄。他看見了他頭上戴着的那頂帽子,眼眶倏地一熱。
為什麽突然來找我?他很想問出聲,他其實有好多好多話想跟他說,不是用筆寫不是發短信而是說出口的那個說,但是他無法做到。
“跑什麽呀?大熱天的。”祁川挑起一邊嘴角,他這麽笑起來的時候總是顯得痞痞的,“打擾你睡覺了嗎?”
郗白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後一如既往地垂下眼睛,搖了搖頭。祁川往前走了兩步,站在他面前,他看着他的鞋尖,聽到他的聲音從很近很近的地方落了下來,像是午夜提琴,喚醒了他的所有悲喜。
“生日快樂這種話,要當面說才有誠意啊。”
祁川說完自己無奈地笑了笑,怎麽回事,自己突然成了上門來要糖果的難纏小孩。這不是在為難人嗎,郗白也的确被他說得不知所措。祁川看着他紅通通的臉,看着他眼角的那顆淚痣,然後又猛地揚起手拍向自己的手臂,啪一聲,一道蚊子血。
郗白努力讓自己擡起腦袋,去看對方那張迷人的臉,這太不真實了。
他動了動嘴唇,祁川好似鼓勵地對他笑着。
可是還不夠,還不行--因為那也是在午夜,也是差不多這個時間,夜幕包裹住他幼小的軀體,他蜷縮在衣櫃裏,頭頂是熾熱的吐息,有人捂住他的嘴,惡魔踩向了地板上的月光,他急促地喘着氣,聽到顫抖的氣音在他耳邊響起--不要出聲。
不要出聲,寶貝,不要出聲。
這個長達十年的噩夢,在他想努力越過它的時候又朝他奔湧而來。
“今年的生日願望其實沒什麽好許,不如就許一個……”
一無所知的少年對他笑着,笑容裏是純粹的天真。
而郗白感到了翻天覆地的難過,因為他聽見了,他鐘情的少年在對他說:“我想聽你說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