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降火
魏主任出現在教室後窗外的走廊上視察。施鈞洋本是晃蕩着椅子重心向後坐的,他不經意間餘光瞥見了他,差點吓得跌到地上。他第一反應是翻了個白眼,第二反應是把旁邊睡覺的兄弟弄醒。但等他定睛一看,祁川非但沒有在睡覺,還手撐着下巴,雙眼望向黑板。
當然,祁川是在發呆或神游,但這姿勢擺得不錯,魏主任欣慰地看了他幾秒,轉身晃走了。他一走,後排的大家都輕嘆了一句卧草。施鈞洋也卧草,他傳紙條給祁川問:哥們換人設了?
祁川朝他投去了疑惑的目光,施鈞洋寫明白了點:你這兩天怎麽上課不睡覺了?
祁川伸手給他寫了行歪歪扭扭的字,施鈞洋分辨了一會兒,理解他大意上是說這兩天孟老板給網吧換新電腦,停業兩天裝機和測試,所以他晚上睡得早。
施鈞洋:那你突然早睡,不會失眠嗎?
祁川:會啊,但是看看這個就困了。
祁川從桌洞裏翻出一個本子丢給他,施鈞洋翻了翻,對于眼前清秀的字跡感到很陌生。本子上摘錄的題目都不難,但是從列出的解題思路和配圖注釋可以看出筆者的用心。施鈞洋頓了兩秒,心中就有了答案。
施鈞洋:那個小啞巴?你真在補習啊??
祁川剛接過紙條就下課了,他掃了一眼施鈞洋的疑問,把紙條窩成一團,扯了扯嘴角道,“補習?不存在的。”
施鈞洋很好奇祁川和小啞巴的事情,但沒等他追問,祁川拍了下他的肩從後門溜了。這哥腿長步子也快,轉個頭的功夫就沒影。他不像他一樣家住得離學校近,施鈞洋估摸着中午這段時間他鐵定跑趙海那兒吹空調去了。
的确,熱,太熱了。七月中旬毒辣的太陽烤着大地,祁川在校門口邊的小賣部買了瓶冰水一飲而盡,走回操場的時候他有種塑膠跑道都被烤得在冒煙的錯覺。這座城市不下雨的夏日曬得要命,而且體感一年更比一年熱,全球變暖大概不是危言聳聽。嚷嚷着要發黴的人們被曬了幾天就不行了,大家重新開始期盼下雨,至少陰雲可以擋住烈陽。
祁川格外怕熱,這種天氣讓他覺得胸腔裏有股火在燒。被冰水滾過的喉嚨有些刺痛,但那股燥熱感絲毫未減。祁川敲了敲器材室的門,他決定如果趙海不在的話他撬窗也要翻進去。
趙海的确不在,但是有人給他開了門。祁川拿手背蹭掉了下巴上快要滴落的汗珠,一句趙哥都到嘴邊上了又被他咽了回去。他看着白襯衣水洗藍牛仔褲的郗白,清清爽爽的樣子仿佛跟他活在兩個季節。
男孩朝他抿了抿唇,一個淺淺的笑容就算是問好。
那晚一起去平涼街之後,他們又在學校裏打過兩三個照面。跟之前那種呆愣的模樣不同,郗白開始以這樣帶着淺淡笑意的樣子面對他,如此祁川難免會覺得是自己那句“多笑笑吧”起了作用。
他原來不理解郗白對他的信任,現在變成了……他不理解郗白對他的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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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小孩對不良的天然恐懼應該不至于讓他做到現在這個地步。祁川看着他們常坐的軟墊上攤着幾張活頁紙,是新的題目解析。這次郗白準備了化學和生物,他認真地扮演者輔導者的角色,但又不曾追問他是否真的有翻過這些筆記。
不知為何,祁川覺得,郗白是知道他根本不會看的。
但他依舊不厭其煩地做着這件得不到回應的事。
真不懂。祁川仰着頭長舒了一口氣,他此刻腦子裏只知道空調真是救了命的發明。他閉着眼睛緩了一會兒,這裏的空氣冷且靜谧,給人一種安定的力量。
他的T恤下擺被輕輕地拉了一下。
祁川睜開眼,望見郗白朝他遞來了一包紙巾。他這日沒有戴眼鏡,那雙仿佛小動物一樣天真又明亮的眼睛緩慢地眨了一下。祁川不知為何怔了兩秒沒說話,對視不超過三秒,對方又匆匆垂下了視線,把紙巾放在了他手邊。
“……謝了。”
祁川沒客氣,抽了幾張紙巾攤開貼在了額頭和後頸。還未蒸發的汗液被吸走,他仰躺下來不想動彈。郗白在他沒注意到的瞬間微微揚了下嘴角,然後捧起本書安靜地看了起來。
“你不吃飯嗎?”祁川問。
郗白把書抵在膝蓋上,用鉛筆在角落空白的地方一筆一劃地寫:今天太熱了,沒有胃口。
“我也是。”
祁川輕嘆了一聲,從書包裏随便抽了張卷子折成長條,蓋在眼睛上遮光,然後再一次閉上眼,準備就地睡個午覺。他的确很快就陷入淺眠,窗外的蟬鳴漸漸地消失,只剩一兩下紙張翻動帶來的細小聲響。那非但不影響他,反而起到了助眠的效果,因為那也有種令人安定的節奏。
很神奇,他和郗白可以就這樣各做各的事情,不聲不響地度過一整個午後。這種體驗讓祁川覺得陌生,他身邊的人大多都有着較為開朗的性格,所以對比明顯--白天他的耳邊是施鈞洋和殷染的吵吵鬧鬧,晚上他身處于網吧裏上百場戰役中央,最不缺打打殺殺的叫罵聲。他一個人在街上走得時候也逃離不開蟬鳴,雷雨,或是晴陽下的鳴笛與人潮,回到家後樓上的夫妻隔三差五在吵架,樓下的新生兒一直在哭……他以為這世間永遠聒噪。
是因為郗白不會說話嗎?一方不會發聲的事實讓他下意識地覺得安靜,這種安靜治愈了他的五感,甚至熄滅了那團躁動不安的火焰,他如此得以好眠。
祁川睡得安穩,郗白的視線才敢再次擡起,偷偷地掃過他高挺的鼻翼,還有額角的皮膚。原來那道不知名的傷口已經愈合,他想起了還躺在自己書包裏的創口貼,不由地再次覺得耳熱。
他還看見折成長條的試卷沒過多久就從他眼上掉了下來,少年因為感光而稍稍皺起了眉。郗白暗嘆自己貪心,他不僅想替他貼起傷口,還想撫平他眉間的皺褶。而這回比起冒險般的觸碰,他有了更好的主意。
郗白輕手輕腳地起身,靠在小窗前為睡夢中的人擋住了日光。對于怕冷的人來說,這間屋子裏被刻意調低的冷氣總能吹得他打冷戰,而此刻日光落在背後的溫度恰好地替他抵禦了寒意。何樂而不為呢。
祁川醒來的時候眼前挺暗的,有那麽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一覺睡到了下午放學。很快他望見了挪了位置的郗白,對方單薄的小身板斜斜地靠着窗,輪廓在發光。他的視線落在捧着的書頁上,但他嘴角自然而然地牽着,就像也墜在美夢中。
這幅畫很安靜,本來就不需要聲音。
雨再次降臨的時候,七月已經走過了大半。天邊的雷好像攢足了勁兒般使勁地響,祁川踏過水窪,淋了個透心涼,在老魏剛好演講到一半的時候沖進教室,然後毫不意外地被趕出去罰站半小時。
沒過五分鐘,施鈞洋也從後門滾出來了,罪名是在老魏眼皮底下傳紙條,這丫故意的。祁川笑着撞了下他的肩膀,兩人并排靠在瓷磚上,望着天邊灰蒙蒙的雲,默契地發呆。半分鐘後他們又被噪音引走視線,望向不遠處的一座正在施工的寫字樓。不知幾年後他們還有沒有機會站在這裏,看小城變成大城,看打着閃的雲群被鋼筋混泥土森林遮擋,看雨繼續洗刷每一棟樓房--世界末日過後這座城是要浸在水裏的,甚至變成海洋,他倆會轉世成海裏最調皮的怪獸。
“你想考到哪兒去?”祁川冷不丁地問。
施鈞洋輕笑一聲,“……我還以為你從不關心這種問題。”
祁川不語,施鈞洋想了想,又說,“我想考的地方我估計考不上,再說吧。”
施鈞洋仰起頭做了個深呼吸,看起來不是很想細聊這個話題,于是祁川沒再吭聲。他也後知後覺感到奇怪,自己怎麽會突然問出這種事,他本就從來不關心未來。
或者說,他的未來還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在他逃離這裏前都不會出現。
“操,今天期末放榜,”施鈞洋的視線越過欄杆,看到樓下布告欄前正有幾位教職工在換內頁,沒忍住罵出了聲,“……然後又特麽是家長會,這次你媽來還是你爸來?”
祁川扯了扯嘴角,“可能都不來。”
施鈞洋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湊到他耳邊,祁川還以為他要說什麽事呢,結果他來了一句,“叫聲爸爸,我替他們去?”
在祁川對施鈞洋的毆打中,半個小時的罰站延成了整堂課,老魏氣得腦殼疼,結果這兩人一打鈴就跑了。樓下陸陸續續撐起了各種顏色的傘,學生們圍在公告欄前,表情各異地圍觀着紅黑榜。
紅榜從全年級第一開始往後排到第五十名,黑榜從全年級倒一開始排到倒數第五十名。祁川的名字毫不意外地出現在了黑榜上,只不過這次可能多蒙對幾道選擇,他位列倒數第十一。而且前面那十位黑榜常客,此次都有缺考或者作弊記零分,以至于祁川居然還比他們高出了幾十分。
少年無所謂地笑笑,正要轉身離開時,他的目光往旁邊一瞥,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郗白在紅榜第十一的位置,就挨在他左邊。他以前從未注意過紅榜上有誰,這是第一次。
小家夥還挺厲害。
祁川借着身高優勢站在人群外圍就足夠看得清楚,他再稍稍尋找一下,果然在側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腦袋。
郗白面色平靜,他盯着榜單看了一會兒,然後就默默地退後了半步,準備遠離人群。紅榜上的名字只是個名字,那不是他。
而這時有個胖子從裏往外走出來,在路過郗白的時候刻意撞了他一下。濕漉漉的地很滑,郗白猛地被撞,身子往後一倒,差點沒站穩。
是曾孝軍。紅榜第二十五位,班上位居第二,永遠輸給郗白。他當然恨啊,恨自己為什麽一直會被一個怯懦無用的啞巴比下去。郗白知道他在想什麽,他握着傘柄的手緊了緊,墊腳踩過水窪。
在郗白正要踏上樓梯的時候,曾孝軍突然“啊!”地叫了一聲。水花濺起,他整個人面朝地趴着,摔了個狗吃屎。聞聲回過頭來的郗白瞪大了眼,周圍一圈人也都不由地發出輕呼,緊接着議論聲響起,好奇甚至興奮的視線聚焦在了布告牌對面的水泥地上。
祁川一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裏,一手撩了把濕漉漉的頭發。他收回擡起的右腿,俯視着地上一臉懵逼的曾孝軍。祁川身邊的施鈞洋賤兮兮地笑着,甚至吹了聲口哨。
曾孝軍反應過來的時候整個人跳了起來,但是動作比較狼狽,整出了喜劇效果。他臉一陣紅一陣白,瞪着祁川又不知道怎麽罵,憋了半天才抖着聲音問道,“你,你幹什麽!”
“我幹什麽?”
祁川哈哈大笑兩聲,這兒又是一個想跟不良問道理的人。沒有傘和屋檐,雨水親吻着他的眉眼,少年走到曾孝軍面前擡起手,痞氣地拍了拍他胖墩墩的臉頰。
“天熱,我幫你降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