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煙花
臨近放學,祁川盯着黑板上的一個奇形怪狀的幾何圖發呆,他一手撐着下巴,一手把簽字筆轉得飛起。
施鈞洋捅了捅他的胳膊,“待會打球?”
好不容易等來一個晴天,操場上為數不多的球架很快就會被搶占完。施鈞洋已經跟左右兄弟對好眼神,就等鈴聲響起讓他們表演一個沖刺了。
祁川頓了兩秒,然後點了點頭。
“打。”
仁慈的女英語老師沒有拖堂,鈴聲響起後,施鈞洋像是表演特技似地從後門沖了出去,後面還嘩嘩跟着三四個男生,樓道裏被這些人跑得咚咚咚一通響。祁川倒顯得不是很急,他慢慢悠悠地走下樓,穿過一樓走廊的時候還瞥了一眼九班的教室。
九班還沒有下課,隔了老遠就能聽到魏主任的聲音,男人正在滔滔不絕地發表什麽期末沖刺演講。也不是每個學校的主任和不良都會結下深仇大恨,祁川其實覺得老魏挺不容易的。當然,覺得對方不容易不代表他不會繼續混下去,遇上他這樣的學生算是老魏倒黴。
他不會無故作惡,他只是不想學習。祁川清楚自己不是這塊料,就省的做無用功,哪怕這在多數外人眼中就叫浪費青春……沒關系,他只需要在這座城市把高中熬完,現在都已經過去三分之二了。
明年雨季的時候,他就要逃了。
這日天轉晴,但少年們的汗如雨下,祁川把T恤的下擺拉起擦了下脖子,露出精瘦的腰際。以殷染為首的一波女孩子坐在不遠處的樹蔭下吃冰激淩,視線時不時往他身上飄。學校通知暑假補課期可以不穿校服之後,男生們換上了各色的T恤,女孩的裙子變短,被夕陽餘晖親吻過的皮膚在發光,這就是青春最好看的模樣了吧。
還有……還有人安安靜靜地坐在教室裏,就着黃昏背了一頁單詞。習慣了使人困倦的雨天,轉晴後的暮色讓人覺得久違。白熾燈照久了也會覺得刺眼,還是自然光最漂亮,黃橙橙的暖光在少年白皙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溫柔的刻痕。再無別人的教室裏,電扇也關了,熱氣蒸騰而起,蟬鳴在耳邊盤旋,但他絲毫不焦躁,他的心髒可以沉眠。
這也很美,他在等一個不真切的邀約。
施鈞洋哐一聲把球砸到了籃框上,發洩似的運動了一番,大家都舒坦了。少年們拖着步子三三兩兩地離開,女生也都走了,只有殷染留到了最後。
她把辮繩解下,柔順的長發披下來垂到胸口。亭亭玉立,唇紅齒白,她和祁川站在一起倒是真的看上去很相配。施鈞洋眯着眼睛看她,然後擡手擦了一下眼皮上的汗,對着給祁川遞去礦泉水的殷染吹了聲口哨。
殷染嫌棄地瞥了他一眼,從小賣部的塑料袋裏拿出最後一瓶水丢在了他胸口。施鈞洋呃了一聲,中槍似的捂着胸口就要跪下。殷染懶得看他演,她轉向祁川問說,“晚上還有事嗎,一起去吃飯吧?”
“謝了。”祁川灌了一口她給的礦泉水,但是随即一秒回絕,“你跟鈞洋去吃吧,我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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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鈞洋笑出了聲,“我說殷染你真的比我臉皮還厚啊,你看你倒貼我祁哥兩年,他有理過你嗎?”
“施鈞洋你這張嘴真是--”
看到殷染漂亮的臉蛋扭曲了一瞬,施鈞洋笑得更歡了。祁川不語,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水泥地上三個被拉長的影子發了一會呆,似乎在猶豫什麽。猶豫到施鈞洋把喝了一半的水從頭頂澆下去,然後拎起包往校門走去時,他轉了個方向,往教學樓那邊走去。
祁川朝施鈞洋擺擺手,“你們先走。”
施鈞洋和殷染互怼的聲音遠去,黃昏的最後一抹光也消失了。祁川單肩挂着書包穿過花壇的時候,高三班級的晚自習已經開始。一盞盞亮着的燈,一排排坐着的人,書本堆疊在一起,用完的筆芯可以堆疊成高塔,這是牢籠,也是勳章。
祁川走到高二九班的門口,安靜的教室裏亮着最後一排燈。認真地在想數學題的人沒有注意到他的出現,祁川也沒出聲,就靠在門邊看了他一會。
郗白垂着腦袋,筆尖懸在半空,左手抵在唇前,眼睛專注地盯着書頁上的幾何圖形。他還是穿着白色校服襯衣和藍色校褲,整個人看起來乖巧又單薄。這的确是老師們會喜歡的那一款。祁川看着他對着書沉思了片刻,然後眼睛一亮,茅塞頓開,唰唰唰地在卷子上寫起了什麽。
待他滿意地放下筆,擡頭看到教室門口斜斜靠着的人時,男孩怔愣住了。剛好把作業寫完就看到暗戀對象在班級門口等着自己,郗白做夢都不敢這麽編。
而祁川其實也覺得有點懵。
發出了沒頭沒尾的邀請,連三節課後的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網瘾少年把最精神的頭腦留給了午夜,日夜颠倒後的白日時光過得迷迷糊糊,後來徹底睡醒回憶起一些片段時,他會感到不真切,仿若經歷了一場夢游。
白皙的男孩從雨夜走入了他的白夜夢中,在近期斷斷續續一直出現。對方紅着臉,瞪大了眼,從不會争辯,只會由着他的話緩慢但認真地點頭。大概是因為沒有聲音,所以對方格外像是夢裏的來賓。
教室前排沒有開燈,走廊光線昏暗,郗白看不清祁川的表情,但他隐約聽見他輕聲笑了一下。
“……你還真等到現在啊。”
郗白頓了兩秒,速速把書合上,拎起書包走到他面前,腳步沒有心髒跳得快。
祁川的面上的确帶着笑意,但是他鋒利的眉眼間沒有,他總是這樣。郗白遠遠地見過數次他和施鈞洋他們笑得很爽朗的樣子,但他會在轉身後不久就淡下了眼神,好像那些快樂總沒有真的刻進他的心裏。此時也是,郗白看着他的眼睛,又想到月色下的雨,來得突然,聲勢浩大,也會走得随意,而後雲淡風輕。
他就被這樣陰晴不定的一張臉迷倒。
兩個人走下樓,郗白保持在他身側後方半步的位置,祁川又側過臉問他,“我要是不來你準備等到幾點?”
郗白其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也不知道他會等到幾點。他已經跟家裏發短信說了會晚歸,具體多晚他也沒有定個界限。反倒是他說要跟同學出去,爸媽還開心了好一會兒,畢竟他獨來獨往慣了,家人也沒少為他的人際着急。
他頓了頓,轉而反應過來他無需細想,他其實不用回答這個問題--他沒有辦法回答。所以郗白只是抿着唇搖了搖頭,然後垂着眼睛淺淺地笑了一下。
祁川還想說你都不問我要帶你去哪兒就應下了嗎?可他捕捉到那抹淺淡的笑容之後就問不出來了……他差點又忘了他不能說話。雖然對方對他的信任從最初借錢那次起就讓他覺得莫名其妙,但是多問了顯得他不近人情,畢竟郗白不方便回答,随時随地掏出一張紙出來寫字也太為難人了。
要去哪呢。祁川轉而把這個問題問向自己。
正是飯點,又是晴夜,街上的行人不少。郗白緊跟在祁川身側,路過一溜排飯店,不由得覺得餓了。八中周邊有很多吃的,郗白帶着郗錦一起來吃過幾家,但是僅限于平涼街主街上的店,他倒是沒有往小巷深處走過。祁川停在了一條巷口,臭豆腐的香味飄來。
“這邊。”他朝裏邊指了指。
郗白路過了不少次,但是他其實從未走進過這裏。兩個體校的學生朝他們迎面走來,一個一頭殺馬特黃發,一個嘴裏叼着長長的竹簽,郗白下意識地就往祁川身邊靠了點。
八中和臨近的體校就隔着這一塊兒餐飲密集的街區,直線距離不到一公裏。郗白偶爾會在公交車站看見體校的學生,他們普遍都很高,愛抽煙染發,他還在各別幾個人的手臂上見過繁複甚至猙獰的紋身。--教科書式的反面教材。體校的學生幾乎被郗白所認識的所有老師拉出來對比批評過,“再不努力幹脆把你送到隔壁體校”已經比校訓還耳熟能詳了。
八中的學生基本上都在主街上解決中晚飯,體校學生就比較常去平涼街深處,這些巷子裏有很多廉價的小商鋪和小吃,還有幾家網吧和棋牌室。在老師們隐晦的表述裏,那裏充斥着小偷和流氓,而在八中男生們的黃色笑話裏,平涼街深處還有便宜的學生妓/女。
總之這是郗白沒想過要主動探索的地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傳言那麽肮髒。
他沒想到是祁川帶他踏入了這片神秘的地圖。
小巷地上的确都是髒兮兮的泥水,腳印,滿地的竹簽和一團團紙巾,還有花裏胡哨的傳單。但是郗白的注意力被臭豆腐的香氣勾走了。祁川看了他一眼,就在臭豆腐攤前停住了腳步。熟練地在一排紙碗裏放蔥花香菜的婆婆看到祁川,咧嘴一笑,側身對旁邊在鍋裏撈豆腐的大爺喚了聲,“中碗半勺辣。”
“要兩碗。”祁川從錢夾裏拿出一張五塊加個鋼镚,他轉頭問郗白,“香菜介意嗎?”
郗白搖了搖頭。
祁川接着問,“吃辣嗎?”
郗白頓了頓,他想說一點點辣,但是這個太難表述了,于是他繼續搖了搖頭。
沒想到祁川又問了一句,“是不能吃辣還是不怎麽吃辣?這個加一點辣比較好吃,給你加一點點?”
郗白從耳廓熱到臉頰熱到胸口,他望着祁川點了點頭。
他給祁川貼上的創口貼已經被揭下來了,少年新陳代謝旺盛,昨日看上去還有些慘烈的傷口,今天已經開始結痂。他的目光掃過祁川的印着燈火眼睛和高挺的鼻梁,又匆匆別過了視線,看向了婆婆靈巧調醬的手。
“Q1?今天挺早啊。”
一道上揚的聲線從旁邊響起,兩個看不出年紀的青年也來買臭豆腐,郗白直到祁川嗯了一聲才反應過來他們是在跟他打招呼。
雖然祁川的反應很淡,但是倆青年還是很熱情,“我剛剛還在看錄像,昨晚你打的那局真漂亮啊,特別是最後和血魔的那bo,果然殺戰野還是要你carry.”
祁川抽了根竹簽戳進熱騰騰的豆腐裏,然後把碗遞給郗白。
他勾起一邊嘴角笑道,“不殺戰野就不要我carry了嗎?”
郗白大概能猜到他們在說什麽游戲裏的事,但是這一面的祁川他從未見過,就如他腳下的路和手中的香味,祁川的确生活在一個他未知的世界。
可是他一如他印象中的那樣,自信,肆意,甚至帶着點狂。
郗白的手心和紙碗一樣發燙,他呼呼吹了吹臭豆腐,拿竹簽挑起一塊,咬了一小口。其實還是有被燙到,他的嘴巴呼着氣張成O形,辣度正好,他能感覺到胃部正在嗷嗷待哺,口腔裏的唾液也加速分泌。
“好吃嗎?”
頭頂的聲音響起,祁川沒有吝啬地同樣給了他笑意,“人活着不能錯過垃圾食品,這條街上的尤其。”
好吃。
謝謝。
郗白緩慢地眨了眨眼,只能用點頭來表示他的認可。
和兩個青年道了聲別,祁川帶着他往深處走,果然有很多體校的學生三五成群,還有人的目光直直地盯着祁川。旁邊的棋牌室裏傳來胡牌的吆喝聲,彩票店門口的大叔蹲在臺階上扯着嗓子打電話,小賣部門口站着的濃妝女子與到處打量的郗白對上視線,暧昧地笑了笑。而祁川就跟感覺不到周圍的聒噪和視線似的,他駕輕熟路地帶着郗白又買了烤面皮烤鱿魚和酸辣粉,郗白兩只手都快拿不下了。
是真的很好吃。郗白确定這不是因為他對祁川的一切都有濾鏡,而是這些小吃本身就很美味,美味到他體會到了中隐隐于市的快樂,也開始顧不上那些周圍的聒噪和傳聞裏的危險。
路過了一家看上去挺大的網吧時,祁川停了一下腳步。但他拉開可樂的拉環灌了一口,又擡腳繼續往前走了。兩人最終走進了一家刀削面館,生意還意外地火爆,只剩最後一張啤酒箱旁的小桌了,祁川用腳尖挪了挪油乎乎地凳子,然後在外側坐了下來。
郗白把自己的書包抱在胸口,拉開拉鏈,拿出了紙筆。
在此他也覺得不可思議,他居然有勇氣主動跟祁川“說話”。
為什麽要請我吃這些?
他在便簽上寫,然後推到了祁川面前。
祁川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謝禮。以後還要找你借作業呢。”
好吧。郗白猜到是這個理由。不過這也提醒了他,他從書包裏翻出一個新的活頁本,然後遞向祁川。
祁川接過翻了翻,看出來這不是什麽作業,而是一些題目和詳細的解題思路。他挑了下眉,看到郗白又在便簽上寫:這些是比較基礎但又會考的題,你有空的話就随便看看吧。
在這一瞬間祁川的表情變得很精彩,如果此刻施鈞洋在旁邊,估計會笑得掀了桌子。祁川沒想真的給自己挖一個補習的坑,但是對着郗白那張天真無邪的臉,他又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謝了。”
祁川把本子丢到了自己空蕩蕩的書包裏。
郗白小幅度地搖了搖頭,祁川理解他這是在說,不用謝。
“有忌口嗎?”祁川還是回到了眼下的問題。
沒有。點你愛吃的就好,謝謝。郗白在紙上寫道。
結果一碗牛雜刀削面吃完,郗白感覺胃都鼓出來了。走出店門口的時候已經晚上九點,他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跟家人以外的人在外留到這麽晚了。
嘭一聲,不算太遠處的高樓邊炸開了一朵煙花,郗白聞聲轉頭揚起了臉。那裏有間小有名氣的高層飯店,舉辦婚慶或宴會的時候經常放定制的煙花,餐廳裏的客人能站在落地窗邊近距離地看着煙花在眼前盛開。
明明滅滅的各色火光印在了少年瞳中,郗白有些着迷地看了片刻,然後不自覺地去找祁川的臉,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臉上是挂着輕松的笑意的。
而祁川也在看他。
對視的那一瞬間讓人感到心悸,就像有煙花在心髒裏爆炸,帶着詭谲的,深紅的顏色。
郗白又匆匆把視線移回了藍黑色的天幕。
多彩的光在郗白臉上能夠得到明顯的分辨,祁川感到了一瞬間的茫然。早先說要帶他出來的時候,他腦海裏有幾個煙霧缭繞光怪陸離的候選地,哪些都是能勸退郗白,讓他再也不要盲目相信和跟從任何“不良”的地方。
此刻他如願看到了不一樣的表情,他的确在白色上染了別的顏色,只是這和他最初一閃而過的頑劣心理嚴重不符,他沒辦法在天真裏潑上污墨,也再提不起任何邪惡的念頭。
就這樣也挺好。
煙花嘭嘭的聲音吸引走了人們大部分的注意力,但郗白的感官裏總有一部分是為了祁川而保留的,以至于他沒有錯過他對他說的話,就算那更像是一句随便的感嘆,并沒有要認真講給誰聽。
郗白的眼睛放棄煙火,而轉向了他的瞳中極光。
少年眉眼如畫,聲音溫和。他不在人群中逗留,只留給他一句,便随意地踹開腳邊的石子,轉身朝背離花火的地方走去。
“多笑笑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