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色
祁川很讨厭下雨。
潮濕的天氣裏皮膚總是黏膩的,閣樓的窗欄在雨裏泡了半個月,他已經嗅到了什麽腐朽的氣味。灰牆上的黴斑湊在一起,仿若一朵暗紋勾成的花。他附身撿起掉在地上的塑料火機,咔噠一聲,橙紅色的火焰照亮了黴菌。
祁川皺起眉盯着牆角。
火舌舔過牆沿,很快暈開了焦黑的一片。
有人哐哐哐敲響了門。
“Q1,Q1!戰野他們上線了,要排嗎?”
老舊的鐵門充滿鏽跡,門上還粘着兩塊不明油漬。小個子男人嫌棄地後退了半步,改用腳踹。又是咣一聲,他朝屋內喊道,“Q1你在嗎?”
連下了四五天的雨,衣服洗了都幹不透。祁川把窗簾杆上挂着的襯衣使勁抖了抖,然後披上身。好像是和哪條有些掉色的黑色牛仔褲混在一起攪了,原來純白色的襯衣有些泛灰,不過這無所謂,看這個天氣,它可以每天都被水淋洗一遍。
祁川單肩背起書包,一邊扣扣子一邊打開了門,再把手揣進褲子口袋裏摸了摸鑰匙和錢夾。
“不了,晚上再說。”他搭了一下小個子男人的肩,越過他踏下樓梯。
小個子男人的目光掃過少年胸襟上的校徽,恍惚了片刻才想起來Q1還是個高中生的事實。他哦了一聲,跟着他走下了樓。
下午三點正是網吧換桌的時候,前一波通宵的人差不多走光了,後面一批學生還沒下課。為數不多還賴在桌前的人都東倒西歪地靠在椅子上,鼠标旁的煙灰缸裏插滿的煙頭。祁川從一排排電腦之間穿過,還有倆看上去渾渾噩噩的人撞了他的肩走了進去。這裏積攢了一夜的煙味已經到了一種連他都覺得嗆鼻的程度,或者說那已經不是煙味,而是一種臭味。他的目光掠過一堆死屍般的軀體,留有意識的家夥們眯着眼睛朝他打了幾聲招呼。
他們叫他Q1,那是他名震四方游戲ID。在場也有幾位小有名氣的玩家,但是和虛拟戰場上的英勇不同,現實中的他們胡茬滿臉,面色蠟黃,滿臉倦意的走出網吧時還會被路人嘆一句廢物。這不是一個電子游戲打得好還會得到認可的時代,長期日夜颠倒飽受輻射的一屋人裏,倒只有祁川挺直了背,略顯消瘦的側臉依舊帥氣。披着薄毯窩在收銀臺後的孟老板啧啧了兩聲,每次看到他都忍不住感嘆,“年輕真好”。
祁川邁出網吧,走進了濛濛細雨中。
陰雨連綿的六月仿佛看不到盡頭,少年登上天橋,望了眼不遠處學校上空陰沉的天幕,夏天不應該總是這樣的。人真的很矛盾,他讨厭雨天,卻留在了這座常年多雨的南方小城,他還讨厭網吧裏陳舊的空氣,但他總是睡在網吧二樓孟老板的小隔間裏,已經好幾天沒回過家了。
不知從哪傳來了今年高二生暑假不用補課的消息,課間裏班上躁動一片。當然是假消息,不過能樂呵就先樂呵吧。施鈞洋沾着泥水的球鞋踩到了殷染掉在地上的作業本上,祁川還在走廊另一頭的時候就聽到了她的尖叫。他從後門走進班裏,找準自己的位置坐下趴好,準備繼續補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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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急敗壞的殷染把施鈞洋的書包扔到了洗拖把的桶裏,柔順的馬尾随着她的步子左右晃着。不知為何,他總是能比誰都輕易地激怒她,她甚至忘了在祁川面前保持一下自己的形象。
殷染瞪着施鈞洋罵道:“賤人!”
施鈞洋靠在桌前厚臉皮地笑笑。他抽了張紙巾不緊不慢地蓋在祁川半濕的發頂上,勾着嘴角朝殷染回敬一句:“婊砸。”
還有其他聒噪的人聲一同傳到祁川耳中,變成嗡嗡嗡的一片混沌,混着窗外的蟬鳴助他入眠。待任課老師走進教室的時候,祁川已經睡着了。
這一覺睡到天黑透,他再次睜眼的時候教室裏的人已經走光了。他擰了擰僵硬的脖子,望了眼窗外,雨又變大了。來睡了兩節課,但是黑板一角的缺勤公告上還是寫上了他的大名,祁川無所謂,他移開視線,把書包留在了桌洞裏,空手走下樓步入雨中。
二零零八年六月十七日,小雨轉大雨,乏味又無趣的一日。是時候要回趟家了,祁川急需熱水澡,吹風機還有幹燥的衣服。從城西到城東要坐近一個小時的公交,他站在學校側門的公交站等車,垂着眼望向手機。直板洛基亞只剩最後5%的電量,他扣了扣破碎屏幕邊角,抽出煙盒裏最後一根煙抿在唇間,直到往口袋裏摸火機的時候才覺得不對勁。
他只摸到了鑰匙和火機,原本撐起寬大校褲口袋的錢夾不翼而飛。
操。
祁川站在原地回憶了半天,他來學校睡個覺也能掉錢包太不科學,猛吸了幾口冷雨中的空氣,他總算在斷斷續續的記憶片段裏發現了端倪。
是網吧裏跟他擦肩而過的那兩個人偷的嗎?
迎面走過來撞一下對方的瞬間摸走口袋裏的錢包,這倒是很常見的扒手做法。只能怪他那時不算太清醒,居然會有這種低級疏忽。祁川雖然不是二代但也沒經歷過這種翻遍全身摸不出一個鋼镚的憋屈,他看了眼手機倒計時到4%的電量,随即給施鈞洋打去了電話。
電話響了好一會兒才被接通,聽筒那邊也滿是淅淅瀝瀝的雨聲,聽着比這兒的雨還大。施鈞洋扯着嗓子應了一聲,“喂?”
“你在哪呢?”
“殷染傘壞了我送她回家,幹嘛?”
“……沒事。”
祁川把電話挂了。
他把手機插回口袋,擡腳轉了個方向往學校裏走。穿過側門就是操場,雨中的塑膠跑道像飄在水裏,行政樓和旁邊的迷你圖書館都還亮着燈。祁川沿着紅磚牆往教學樓的方向走,爬山虎翹起來的葉子蹭過了他的手臂。路燈把他的影子拉長,影子上滿是濺起的水花。
他在這時看到了第一個迎面朝他走來的同校學生。
對方握着傘柄的手指又細又白,他起初還以為那是個姑娘,結果再近點看發現是個低着頭的男孩。對方厚重的劉海搭在沾滿雨珠的眼鏡框上,書包背在胸前用一邊手臂護着。
祁川不假思索地攔下他。
“唉同學,借個五十塊救急。”
男孩停下來腳步,擡頭瞥了他一眼,然後又匆匆把頭壓了下去。
祁川把濕透的額發撩上去,“我是高二12班的祁川,你哪個班的?我明天還你。”
對方沒吭聲,依舊呆站在原地。
“喂,聽見了嗎?”
男孩略顯笨拙地把傘靠在肩上,然後拉開拉鏈把手伸進書包掏了掏,不一會兒就抽出兩張毛爺爺。……這出手還真是闊氣。祁川再次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确認對方的确存在于他的圈子外。
“……所以你到底是幾班的啊?”
“……”
還是沉默,男孩沉默着把兩張毛爺爺遞向他。從天而降的雨抵在紙幣上,也打濕了他的手心。
祁川接過了紙幣,仔細看得話還能發現男孩是微微發着抖的。六月的晚上溫度不高,冷雨也帶來了寒意,但是對方瑟縮的表現更像是把他想象成了什麽霸淩同校生的混混,只求多給點錢保命,并不想多說話留下姓名。
祁川幾乎要被自己的猜測逗笑了。
“怕什麽,怎麽不說話,我看起來這麽吓人嗎?”
他大概注定得不到這個家夥的回應了,因為對方後退了半步,幹脆轉頭跑掉了。祁川有些詫異地頓在原地,片刻後還有些不悅。
他因為自己忘記說謝謝而感到不悅,他不喜歡欠別人的。
施鈞洋因為這事笑了他一整天,他笑點真的好低。祁川最後實在嫌煩,把他的頭摁在課桌上,罵了句賤人。
“他長啥樣,你描述一下啊我幫你留意?”都快笑岔氣的施鈞洋像哈趴狗那樣趴在桌上,“你別學殷染講話,你學不出她那種小婊砸的語氣。”
三排桌椅前正在擦黑板的殷染聞言,擡手一個板擦就朝施鈞洋砸去,然後被他笑嘻嘻地躲過。
祁川想了想回答道,“戴眼鏡,比我矮一個頭,挺白的。”
聽完他描述施鈞洋又笑了,“大哥,符合這個條件的我怕是能給你抓五十個,能再詳細點嗎?”
祁川答不上來了。因為他也開始懷疑,如果再次遇見,他能不能一眼認出對方。他實在說不出什麽有代表性的特征,對方出現在他腦袋不太清醒的時日,模糊的身影印在暮色四合的雨景中,短暫,無聲,他碰見他就像碰見一面偶然經過的白牆。
一連過了一周他都沒有找到雨中的男孩,哪怕他會刻意留意校園裏攢動的人潮。那些面孔,稚嫩的,茫然的,精神的,帶着各種不一樣的目光回視他,他們都不是死死低着頭不肯吭聲的那一個。祁川回網吧蹲了幾晚,把扒他錢包的小子都揪出來還錢了,雖然又挂了點彩,但在學校裏找個人居然要比找回被偷的錢包還難。
而在祁川就要放棄的時候,他看見他了。
男孩安安靜靜地坐在教室裏看書,祁川路過一樓走廊的時候不經意地瞥了一眼,正正好好,不偏不倚。他頓住腳步,擡頭看了一眼班牌。
兩百塊每天都被他揣在口袋裏等着他出現,祁川站在這個班門口敲了敲門,然後徑直走到一直低着頭的人桌前。
男孩這回擡頭了,他呆愣着望向他,嘴唇微張的模樣有點傻。祁川把紙幣夾在了他手邊的參考書裏,依舊沒有得到他的任何回應。
無所謂,錢還了就好。
祁川擺擺手就走了。
可現實是這樣的,原來他隐藏在空氣中,大家彼此都只是過路人。但一旦你注意到了他,就會發現他好像經常出現在你眼前。
他出現在公開課上,出現在他去網吧路上的理發店前,出現在他時不時就要經過的走廊窗邊。祁川得知了對方原來就是不能說話的事實,也記下了他的名字和事跡,甚至救命救了第二次--在老師收完全班習題冊再拿刀架脖子找祁川要的時候,他向他遞上了一份工整的作業。
他叫郗白,名如其人,真的很白,而且他好像很怕熱,總是紅着一張臉,祁川幾次瞥見他連耳廓都是通紅的。他秉持着報恩的心态,把自己的吹空調的好地方分享給他,他也總算是記住了他的長相。
這對祁川來說其實很難得,除了施鈞洋他們幾個關系不錯的哥們,還有天天在他眼前晃悠的殷染,他連自己班同學的臉都沒怎麽記全。
而郗白不能說是無法被形容的路人臉,他其實是有特色的。白色也是種顏色,不能說白色就是什麽都沒有。
提起白色的時候能想到什麽?
雪,雲,紙張,鴿子,婚紗,牛奶,棉花糖,白巧克力。好像都是些美好的東西,白色本身就帶着純淨無辜的信號。
祁川所看見的也是這樣的白色。
一張十分素淨的臉,膚色白皙,沒有長青春痘,眼下一點黑眼圈都沒有,在這個年紀的學生中實屬少見。白色裏的黑色格外顯眼,容易讓人直接聚焦到他的眼角的痣上。多情多淚的記號,不知道是前世的債,還是今生的預言。
得益于健康的作息,仔細看的話他的氣色也不差,只是他常年低着頭,習慣性瑟縮着,以前也總是留着很長很厚的劉海,如此就留下了傳聞裏那個較為陰郁的形象。大概也不會有誰能這麽近距離地與他對望了,以至于他的傳聞裏只剩“無聲”,就沒人提到他是個清秀好看的孩子。
摘下眼鏡的時候更好,他的度數應該不深,不會離了眼鏡就眯起雙眼。他的瞳色也要比別人淺,不躲閃的時候,他琥珀色的眼瞳會認真地看着他,就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孩童在看什麽十分珍貴的寶物。
孩童只是觀光客,對寶物沒有欲望,只帶着敬畏的眼光,所以表現出的只有小心和虔誠。
--如果仔細看的話,能看見很多。
他是白色,并不是透明。
祁川有過觀察人類的習慣。常年泡在網吧裏,他通過“看”就能了解很多,有些人會好奇為什麽每次網吧組比賽,第一把排位的時候就會被他拿捏住脾性,以至于後期全程壓制,他們不知道祁川有在觀察,看人的坐姿,神态,語氣,看他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然後分解複盤。
人很複雜,但是有時候人也很好懂,混沌和天真只有一線之隔。
可是就算感覺到了這個孩子對于自身定位的卑微,祁川也不打算開口說什麽安慰。他們遠遠遠遠遠沒有熟到那個份上。但當看到殷染那丫頭為難郗白的時候,他還會蹦出兩句話來替他掃了殷染的臉面。
這是為什麽呢?
好不容易放晴的天氣裏,傾城的日光終于帶上了夏天的熱度,祁川靠在軟墊上補眠,但當他的秘密基地有人造訪,他已經從睡夢中找回了意識。趙海跟他打過招呼以後就去操場了,施鈞洋不會把腳步放得這麽輕,其他人也不太可能到這裏來找他。
然後……他擡手碰了一下額角,指尖感知到創口貼熟悉的質感。
祁川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白色還會讓人有作惡的沖動,無論是哪一種欺負,去認真地寫上點什麽,或者胡亂的畫上點什麽,白色給予人這樣的想象空間:他敞着一顆無邪的心,等着人來污染。
祁川睜開了眼,對上郗白呆愣住的表情。
他緩慢地眨了眨略感刺痛的眼睛,郗白來這裏找他的理由變得不再重要,他有了新的“一時興起”。
“……晚上有空嗎?”
他眯着眼睛,朝他挑起一邊嘴角。
“帶你去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