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空気
連綿的雨季讓身處其中的人看不到盡頭,不止學生們覺得困倦,值班教師們都于課間接二連三的打着哈欠。不得不承認,這真不是一個補課的好季節。
準高三生沒得選。就算一直下雨,七月的浮躁悶熱也同樣存在,教室裏死氣沉沉的。郗白在黑板上寫下了最後一個數字,把粉筆擱在槽裏,垂着眼睛走下去回到了座位上。他知道基本沒人在認真看他的解題過程,他甚至懷疑老師喊他上去是因為老師自己都懶得寫了。
不好使的風扇發出咯吱咯吱的噪音,依舊沒人來修。前排的男生終于放棄掙紮,堆了幾本書在面前,然後趴了下去。補課的意義到底在哪呢?連郗白這種模範好學生都開始走神的時候,放學鈴終于打響。
現在每天午休的兩個小時,是郗白一天中最清醒的時刻,他在緊張。什麽人都可能會路過一樓教室外的走廊,雖然這周他已經不坐在窗邊,但依舊正對着窗戶,足夠他在誰誰路過的時候捕捉到對方的身影。他一邊坐在桌前吃三明治,一邊暗自等待着,看說要找他補習的人會不會再次從天而降,出現在他眼前。
可是那個祁川哪會主動約人補習,提到他八成只是應付魏主任的借口而已。郗白已經三天沒見過祁川了,他覺得自己在妄想,但他還是忍不住期待,畢竟最近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已經發生太多次了。
一個鐘頭以後,他的确等來了意外來客。
而那不是祁川,是一個大眼睛的漂亮女生。
“嗨。”她站在班門口往裏望,視線直直地投向他。待郗白擡眼看過去,她就念出了他的名字,“你是郗白對嗎?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
郗白愣愣地看着她。
她揚起了手中的卷子,“方便嗎?”
不是沒有同學來找郗白讨教過習題,只是所有人都是問他要來作業,然後對着他寫的過程自己看。從外班來人這還是第一次,郗白除了點頭以外不知道還能做出什麽反應。
女生跨進了班門,帶着點卷兒的柔順馬尾辮晃動了幾下,她來到他前座的位置坐下。
殷染。
他知道她的名字,畢竟除了學霸和不良,漂亮的女孩在高校裏也是視線的焦點。無論傳聞好壞,總會有人提起他們。如果按照這個分類來算,郗白,祁川,殷染就是這三種人的代表。 極端和極端碰到一起,劇情肯定不會簡單。郗白貧乏的青春經歷裏還沒有過類似的事,但他記得去年這個時候的夏夜,爸爸買了新空調放在客廳,每晚媽媽和郗錦都會窩在沙發那兒看碟片,看道明寺和杉菜在學校裏吵吵鬧鬧,吵着吵着就牽出那麽多愛恨糾葛。
換做他,他應該就是劇情裏跑龍套的那種炮灰,不知道會在哪一集裏出鏡幾次,然後成為引線,最後成全別人。
“我叫殷染,我是祁川的同班同學。”來者如此自我介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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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上來就提了祁川,似乎是想觀察郗白有什麽反應。當然,郗白沒有任何反應。他垂着眼睛,視線瞥過殷染手中的卷子,然後從桌洞裏找到了自己的那一張攤在桌上。
足夠平淡無趣的回應,殷染無言了片刻,依舊目不轉睛地打量他。這種被近距離的視線來回打量的感覺讓郗白覺得不安,他的耳廓開始升溫,但是與祁川帶給他的燥熱感不同,這個漂亮姑娘帶給他的是涼意。
他聽見她柔聲說,“最後一題的第二問我不太會寫,能跟我講講嗎?陳老師總在我們班誇你的解題思路很巧妙。”
她語态溫和,言行禮貌,但倒刺就橫在那裏,彼此都心知肚明。
殷染塗着透明甲油的指甲敲了敲卷子上的半頁空白,郗白把自己的卷子翻到背面,看了眼她指的地方。
某高校舉行兩個活動,分別由A,B兩個老師負責。已知該系共有n位學生,每次活動均需該系k位學生參加(n和k都是固定的正整數)。假設A,B老師分別将各自的活動通知信息獨立,随機地發給該系的k位學生,且所發信息都能收到。記該系收到A老師或B老師所發活動通知信息的學生人數為X.(1)求該系學生甲收到A老師或B老師所發活動通知信息的概率。(2)求似P(X=m)取得最大值的整數m題目看着短,但是往下一數,郗白的解題過程寫了三十七行,占滿了半頁卷子再加一張便簽。這題超綱了,出題老師好像總以折磨學生為樂,特別是數學老師,不讓學生覺得十多年數學白學了就不開心似的,使勁造作--郗白頭一次想抱怨為什麽老師要出這麽難的題,他把自己的卷子推向她,但他清楚,這種東西光看他寫的過程是看不懂的。
果不其然,殷染低頭研究了一會兒,便指着其中一行說,“這裏是什麽意思?”
她眨了眨圓圓的杏眼,面露疑惑地問他。
室外的雨小了些,陸續有同學回班,還有零星幾個女生跟她打了招呼。拜她所賜,郗白又受了一圈注目禮--啞巴學霸最近突然變得“受歡迎”了,先是祁川,再是殷染,有閑情的人都會朝他瞟上兩眼,然後發覺他好像看起來跟以前不一樣了?
沒什麽不一樣,郗白只是剪了頭發。他露出了他白淨的額頭和完整的雙眼,低着頭認真地在草稿紙上寫着什麽。沉浸在題目中的時間裏,郗白感知不到別人的目光。
有的女生不知不覺就盯着他的側臉看了好一會兒,像是發現了什麽新奇的事情,她們趕緊跟拉來周圍的好友,小聲地讨論起了什麽。各科老師變着花樣誇了他一年多都比不上祁川和殷染的兩次造訪,氛圍制造者使得他真正被看見。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你們在講哪題?”一個剛才和殷染打過招呼的女生走了過來,望向郗白桌前的卷子,“啊,這個啊,這題我直接放棄了……”
說着放棄的話,但是她并沒有離開,而是站在旁邊看了起來。緊接着有第二個,第三個人圍了過來。難題其實是次要,郗白格格不入的,如今被迫加入的,無形中驅使着他人的,其實是“氛圍”,那是一種籠罩着每一所學校的東西,等同于空氣。所有人都主動或被動地學會了讀空氣,然後找到自己的節奏,融入其中。若要打破它,除非成為新的氛圍制造者,不然就會被歸于異類。
一只手從後面搭上了郗白的肩,郗白怔了一下,爽朗的聲音從他頭頂響起。
“你們班還沒講過這張卷子啊?”
說話的人是班長曾孝軍。他成績也好,還很健談,跟誰都能聊上幾句,并且有求必應,給人一種四通八達的感覺。但是因為有穩坐第一的郗白存在,他總不是榜上最好的那一個。曾孝軍不怎麽愛搭理他,郗白早就感覺到了。這人跟誰都處得來,偏偏從不和自己接觸,這跟體貼他不會說話不同,他看他的目光中總是帶着隐約的不屑。
而這樣的人,此時把手搭在他肩上,手心的熱度透過單層衣料抵達他的皮膚,直接把他的思緒從題目裏拽了出來。
這樣的觸碰讓郗白渾身不自在,他想躲開,但是又沒那麽多的底氣掙脫。
殷染擡頭看了曾孝軍一眼,然後嗯了一聲。她不認識他,此刻也沒興趣接他的搭讪。她把視線轉回郗白在稿紙上寫下的講解,然後繼續指着其中一截問道,“這個式子怎麽來的?”
郗白的思路其實已經斷開了。肩膀上不輕不重的壓力,周圍各色的眼光,殷染一次又一次的追問,還有越來越多回班的腳步聲一同湧向他,他不知道該先消化哪一個。
施鈞洋找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殷染背對着他趴向後面的桌子,手指無意識地卷着自己的馬尾。她周圍站着零星幾個人,郗白被圍在中間,耳廓通紅,面露窘色。
他一眼就知道殷染是來幹什麽的了,于是沒忍住直接就擡腳走進了別人的班級。
“你搞什麽啊?”施鈞洋拍了下殷染,“快上課了,走吧走吧。”
潛臺詞是,得了吧。瞧這小子的憋屈樣,你用得着欺負他嗎?
殷染不以為然。她剛要說什麽,門口又多了一個人。
“鈞洋。”
祁川喚了聲。
從雨中走來的少年手中握着一把黑色的折疊傘,傘和他的褲腳都在滴水。他聲線壓得很低,臉色也不是很好。倒不是因為什麽情緒而顯得臉色不好,祁川喊完人就打了個哈欠,困倦磨掉了他目光中的銳意,他斜靠在門欄上,細長的眼半眯着,好像下一秒就能站着睡着。
他的視線快速地掃過了郗白和殷染,最終落回施鈞洋臉上。
施鈞洋鼻子出氣,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聲,随即拽起殷染的手腕,帶着她一起走出了班門。
殷染倒也沒有不滿,她自然而然走到祁川身邊朝他笑了笑,小聲地嘀咕了一句什麽,并且回頭瞥了郗白一眼。
她絕對稱不上盛氣淩人,漂亮優秀的女孩再配上自信開朗的性格,自然會比別人多了些氣場。但郗白清晰地捕捉到了什麽尖銳的東西,就算只有一瞬間。他本就比別人敏感,更別說那些可以預見因果的針對。
然而祁川往前走了兩步,又倒了回來,看了眼門口的課表。
“你提醒我了。”他随口道,“你不說我都忘了這事。”
殷染臉上的笑意立刻僵住了。
高挑的少年長腿一邁,轉回到高二九班門口。
他劍眉輕挑,手撐着門欄探進去半個身子。
“郗白。”
祁川緩聲念出這個名字。
“等你有空,老地方。”
空氣在那一刻凝固住了,至少在郗白看來是。有人不知所雲,有人憤憤難平,各種顏色的眼光中央,祁川只望向他,他只對他說話。
或者說他對着所有人,說出了只有他能聽得懂的臺詞。
還是跟從前一樣,祁川不需要他回應。他把手中的傘一甩,雨珠砸在遍布淺淺污水的水泥地上,他的身影消失在轉角。
施鈞洋左右看了看,然後猛地打了一下殷染的馬尾辮,殷染氣不打一處來,追着他就要打回去,兩人也很快消失在九班的視野裏。班上小半的圍觀者都不知道這一連三人演的是哪出,他們的茫然和好奇持續了沒多久,上課鈴就打響了。
郗白低頭凝視着桌上攤着的手寫思路,只覺得那密密麻麻的字符很可笑。剛才還圍着聽題的幾人已經不在身邊,他揭掉這頁,把試卷收了起來。任課老師走進班,教室漸漸安靜下來,粉筆敲着黑板,電風扇吱呀吱呀地轉着,窗外的雨還沒停。
郗白凝視着草稿本上一個細小的墨點,神游到天外。
其實是祁川終結了上個氛圍,哪怕郗白覺得他并不是想當他的救世主。可少年人單純,疏遠的理由很單純,為難的方式很單純,動心的情節也是。這個年紀裏最鮮活的,最激烈的,都是直白到可以說是單純的東西。
沒什麽複雜的迷思,當郗白願意把祁川當英雄時,他就是了。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郗白已經拿黑色簽字筆在紙上寫下了“祁川”兩個字。他愣了一下,熱着臉把祁字塗掉。
但他留下了“川”。
川像掌心的紋路,或者可以被看做三道無意義的豎線,最後一筆被拖得老長,直指他心尖。
第二天午休的時候,郗白快速地解決好午餐,然後拎着塞滿作業和課本的書包走向了操場一側。校門外賣涼皮的阿婆給他加了太多辣醬,他嘴唇發麻,嘶嘶地吸着氣。就這樣他還急不可耐地來得到了這裏,因為他知道他還要駐足猶豫很久,才能攢足勇氣敲開這扇門。
昨晚雨就停了。好不容易放晴的天氣裏,操場上滿是活動着的少年。沾着水的塑膠跑道和草坪在晴陽下閃着光,明明帶着不一樣的色調,卻又微妙地和他的夢境重疊在一起。其實他已經不記得前幾天的清晨他夢見了什麽了,只記得他在夢裏跟祁川說了話。
這不要緊,雨的氣息還殘留在人世。晴日熱浪滾滾,泥土和草木間多餘的水分被蒸出來,帶着夏天獨有的,他對祁川的記憶中留有的味道。
唯獨漏掉的配方也會在這扇門後被補齊。不知道是趙海煙瘾太重,還是祁川和他的朋友們也總是躲來這裏抽煙,器材室裏總有種濃重的煙味。他不喜歡煙味,但是他喜歡這裏。
喜歡就要付出代價。
結果不是郗白敲開了門,而是趙海開門走了出來。對他來說像巨人一樣的趙海穿着一身運動裝,肌肉形狀明顯的胸前挂着一個哨子和一個計時器。他看了一眼在門口傻乎乎呆站着的男孩,給他留了門就徑直朝操場走過去了,他什麽也沒問。
郗白松了一口氣。
涼氣拂面而來,郗白走進屋把門合上,然後将腿邁向隔間。
……祁川?
他在心裏喚了一聲這個名字。
祁川的确在這裏,但是--他睡着了。
不知道熬夜去做了什麽事情,少年的眼下帶着一圈青紫。午後的時光安逸平和,他靠在體操墊堆成的軟床上,頭朝背着窗的一邊歪着,眉宇舒展,整個人看起來不再如平日般那麽有攻擊性,那股天然的英氣和銳意随着他閉上雙眼而收斂。
都說人睡着的時候會呈現最天真柔軟的模樣,祁川這個時候也是嗎?
郗白的心髒都快不會跳了。
原來兩個人共處一個小小房間,一方醒着一方睡着是這麽讓人浮想聯翩的氛圍。郗白無法用言語具體描述出這種場合的特別,再細致的暧昧就已經超過了他的想象空間。他只覺得一陣陣心悸,是讓人想摁住胸口的那種悸動,連同和屋內的冷氣一起讓他戰栗。
他清醒的不得了,他知道他對祁川的仰慕已經往最致命的那個方向發展了。
少年洶湧而來的愛慕沒有理由,不需要理由,或者說理由就是對方年輕鮮活的存在本身。他為自己隐秘的情愫而感到羞恥,但他居然還有點慶幸,慶幸他不會說話,不會在言語中暴露他的期許,不會輕易讓誰知道他的這個秘密,祁川不會聽見他因為緊張而顫抖着的聲音,他好在自己心裏流暢地說出千萬遍。
我喜歡你啊。
祁川不會聽見,他正睡得安穩,雨後的晴陽給他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柔光。好像才通過風,屋內的煙味都變淡了,或者是錯覺,他只是熱愛祁川所在之處的每一種空氣。
郗白就要被蠱惑了。
他被騙得挪動了步子,再靠近了一點。
再靠近一點就能看見祁川的皮膚上新傷舊傷的更疊。他輕手輕腳地在他身邊坐下,肩與肩之間隔了一臂的距離。已經足夠近了,他能看見上周他唇邊破皮的地方已經愈合,只留下一點烏青,可是他的額角又出現了新的破口。傷口很小,但好像不淺,像是拿筆尖尺角之類的尖銳東西劃破的。
郗白“盲目戀慕”的症結再次發作。他竟覺得還未結痂的新鮮創口也為祁川增添了魅力,別人看到了只會覺得這個混小子怎麽隔三差五跟人打架,只有他覺得這種印記并不惹人厭煩,至少祁川從未被扣上欺淩別人的惡名,它們是別樣的勳章。能順着自己的脾性争辯什麽,捍衛什麽,或者只是單純地發洩什麽,大概會是格外暢快的事情。
郗白無法想象那是什麽感覺。
他盯着祁川額角的那道微微紅腫的細長傷痕出神,半晌之後猛地想起了自己書包裏的東西。原來那天早上的自己是在期待着這樣的場合,而它的的确确就在此時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夏季傷口容易感染,但大概祁川實在懶得仔細處理,就用大大小小的創口貼應付。久而久之這也變成了他的風格,帥氣叛逆的壞小子在鼻梁上貼個OK繃,偶像劇裏都這麽演。
偶像劇裏的配角可以站在一邊暗自心動,慢慢靠近,而跑龍套的呢。
跑龍套的沒有臺詞。
郗白拉開拉鏈,從手邊的書包裏拿出了那半盒創口貼,雲南白藥是什麽藥他從來不知道,淡淡的中藥味混進空氣裏,給他的記憶添上了新的味道。郗白撕開了薄薄的包裝紙,揭掉了膠布上半透明的膜。這大概是他這輩子會做的最膽大的事,是他絕無僅有的機會。不管是一時興起,還是蓄謀已久,他要借用上下十年的勇氣。
郗白半跪着傾身靠向祁川,屏住呼吸,輕而又輕,小心翼翼地将創口貼貼在了少年的額角。他隔着一層深棕色的膠布觸碰到了他的皮膚,只有短短一瞬。
随即他飛快地抽回了手。
僅僅是這樣的觸碰就足夠了吧,郗白不需要臺詞。
難以置信自己真的做到了這樣的事,他滿心羞恥,滿心歡喜,往後退着縮回了原位,目光都還沒舍得抽離……然後他就看見,祁川的眼睫顫了顫。
他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