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莎三人愈發心驚,繩村下的地洞千年不見天日,地上到處都是死人骨頭,突然出現的這個女子,肯定不是被村民扔進古井的幸存者,另外她身上有股難以形容的妖邪之氣,與我們先前見過的村民、黑狗、老鼠完全相同,也許那些僵屍般的村民,正是把途經此地的行人,扔到古井裏讓這個女人吃掉。
我以前聽說過一些有關“繩村”的傳聞,此後也特意打聽了這方面的事,加上那段親身經歷,事後也不難推測出遭遇到了什麽情況,估計我們三人那時在霧中迷路,無意中進到了早已消失多年的“繩村”。
這個村子裏不過幾十戶人家,村中代代流傳着養蠱害人的風俗,好比是左鄰右舍都在養蠱,唯獨你家不養,那麽遲早要遭不測,為了不受其害,被逼無奈也只得跟着養蠱,然而養蠱者若不以此害人,蠱會反噬其主,所以凡是不知情的外人經過村子,不論貧富善惡,都會被村民壞掉性命。
久而久之,村民們不再從事耕種田地,只通過放蠱害死過往客商,謀取財貨為生,至于“繩村”裏結繩祭拜的根源,則來自于村中這口枯井下的地洞,相傳上古時有伏羲女娲兩位神祇,皆是人首蛇身,女娲煉石補天、捏土造人,伏羲參透陰陽畫出八卦,也有人認為八卦是古人根據蜘蛛結網畫出的圖案,結繩即是結網,結繩祭拜的風俗,實際上是拜蜘蛛神,繩村地下有個大洞,年代比這個村子還要古老無數倍,祖輩遺訓不準任何人接近地洞,村民謹守祖訓,誰也不敢到那地洞裏去,只按時扔下活物獻祭。
據說“繩村”的村長,向來由最大一族的家主擔當,最後一任村長是個女子,她為了服衆竟冒險觸犯禁忌,偷着在地洞裏埋下一口大甕,裏面裝有千餘怪蟲,妄圖借着洞中積郁的陰氣養出邪蠱,經過一年之後,她下到洞裏取蠱,不料卻遭甕中之蠱反噬,從此再沒出來,變成了一個躲在地洞裏晝伏夜動的怪物,滿村人畜盡受其害,猶如落在網裏受其控制的傀儡,因此看上去都長得一樣,村民們白天不能離開家門半步,夜裏才能在村中活動,把往來之人扔到井中,供那怪物活生生地吃掉,這整個村子就像一張大網,一切都有充滿怨念的絲線連接,洞中那怪物則是結網的惡魔,潛伏在黑暗處等待着吞噬落網之人。
我們在村口見到的還魂紙,是“繩村”小飯館老板娘的孩子夭折,放置在村口招小鬼的東西,這孩子死的時候,村民還沒被地洞裏的怪物控制,所以每天夜裏小鬼都要回家,此後其母變成了走屍般的傀儡,再也沒人将還魂紙燒化,致使它許多年來一直無法投胎托生。
這些情況都是我事後推想,當時卻完全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麽,在地洞裏赫然見到一個黑發遮面的女子,還當是撞見鬼了,情知不妙,腦子裏頓時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腳底下抹油趕緊開溜,可慌亂中看不清路,跟其餘兩人撞在了一起,撲作一團滾倒在地。
我罵了一聲,剛剛站起身形,忽覺眼前黑影一晃,原來那女子已經跟了過來,我一時血往上湧,想起手中還握着甩棍,便狠狠照對方被長發遮蓋的臉上打去,可從側面的黑暗中伸出兩只手來,把我的腕子緊緊攥住,跟着另一條臂膀一麻,也被一只大手揪住,骨頭像是要被捏斷了,疼得我眼前一陣發黑,電筒和短棍全都掉落在地。
手電筒掉在地上,卻沒有熄滅,光束斜刺裏照上來,我才發現那女子身上有四條手臂四條大腿,都比普通人長出一倍有餘,此時她三只手将我揪住不放,另一只手按住了摔倒在地的麗莎。
我看一旁的老齊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了,又苦于掙脫不開無法反抗,絕望之餘只好閉目等死,誰知老齊平時膽小怯懦,卻是出于生活所迫,凡事謹小慎微,也只是為了保住飯碗,家中上有老下有小,都指望他一人養活,畢竟他這歲數,倘若下崗或出了什麽意外,不可能再從頭來過,這時他見到我和麗莎面臨絕境,竟不知從哪生出一股勇氣,跑到那女子背後,發聲喊将其攔腰抱住。
不料那長發遮面的女子,腦袋忽然轉過一百八十度,與身後的老齊臉對着臉,滿頭黑發撥在兩旁,露出生有六只陰森綠眼的怪臉,張開黑洞洞的大嘴,當面一口咬來。
老齊駭得呆了,讓那蜘蛛女一口咬在臉頰上,連皮帶肉撕下一大塊,咕嘟咕嘟往外冒血,疼得老齊哇哇亂叫。
那怪物見了鮮血更為饑渴,伸手去抓老齊,我趁機掙脫出來,推開麗莎,揪住那怪物的長發舍命向後扯動,手邊觸到一條從井上垂下來的長繩,可能是這蜘蛛女般的怪物深夜裏拽動繩索,使井口的銅鐘發出鳴響,催促村民把活人扔進洞中。
我在那個時候也是急紅了眼,順手拽過繩子繞到那女子脖頸上,對方被粗繩纏住,四只手都想解開繩子,但那繩子纏死了,越掙紮纏得越緊,一時顧不上身邊的三個活人了。
我們三人個個面如土色,撿起落在地上的手電筒,連滾帶爬地向後躲避,就聽高處轟鳴不絕,那怪物用力過大,扯斷了繩索,使懸在井口的銅鐘掉落下來,将其迎頭砸個正着,整個身子都被銅鐘砸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堆,幾條胳膊伸在外面,兀自抽搐不絕。
我們在不遠處用手電筒照到這一幕,皆是駭然欲死,耳朵似乎也被銅鐘落在洞底的巨響震壞了,腦袋裏嗡鳴回蕩不止,遍體麻酥,也許是這尊千年青銅鐘,砸落在地洞裏造成聲波反複激蕩,震裂了地脈的緣故,地面從中裂開,整個村子同時陷進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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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村子幾乎是整體沉進了地洞,四周煙塵陡起,房舍多有損毀,那些沒被壓住的村民和惡狗,失魂落魄的走屍般到處徘徊,對眼前之事視若無睹。
我們在洞底未受損傷,我心知再不抓緊時機逃命,就要跟這村子一同被活埋了,也顧不上身上傷痛,同那兩人蹬着屋頂爬上地面,好在還記得方位,在大霧中逃了一陣,已離停車的位置不遠,感覺身後大地發出震顫,開裂處在緩緩合攏,民間自古有“地縮、地長”之說,比如一條山脈上有三座山峰,當中那座因地裂下陷,兩旁的山峰接在了一起,謂之地陷;地長是指兩座相鄰的山峰,當中突然冒出一座大山,将兩峰隔斷。
按照迷信的說法,地縮主兇,地長主吉,實則皆為地質變動現象,這個村子陷落地底,大概也屬于地縮之災,所幸車子停在村外,沒有跟着村子一同被埋,我們三人死裏逃生,開上車只顧往前行,忽覺眼前霧氣盡散,天色暗淡,停下車子舉頭一看,才覺得此刻并非深夜,日食的過程仍在持續,只不過擋住太陽的月球黑影已開始消退,日光很快驅散了地上的黑暗,時間才過了幾分鐘而已,公路也就在不遠的地方,那個村子卻沒留下半點蹤跡。
老齊捂着臉上流血的傷口,目瞪口呆地望着車外,我和麗莎也茫然不知所措,恍若隔世一般,末日般的日食景象讓我有種錯覺,日輪猶如前生出一個黑洞,某些無比巨大的神或魔,透過那黑洞窺探着人間,轉眼間又一切平複如初。
恐怕誰也解釋不出我們之前的遭遇,那個被惡魔占據的“繩村”,早在幾十年前就因地陷被埋,我們今時今日,怎麽可能還會見到那個村子,并在村中過夜遇險?是進入了被扭曲的時間隧道,直接經歷了村子陷入地底的過程?還是那村中冤魂不散,化為厲鬼作祟,所見一切皆是近似海市蜃樓般的噩夢?這些事也許永遠不會有答案,我只知道這次不可思議的恐怖經歷,很可能與當天發生的日食有關。
我在藥鋪古屋中給衆人說了這段故事,看來效果還是不錯,時值深夜,屋外又下着大雨,更加襯托了詭異氣氛,足以使聽者動容,聞者心驚,拿臭魚的話來形容——夠十五個人回味半個月的。
不過陸雅楠似乎特別喜歡刨根問底,總是追問後來怎樣?那村子裏的銅鐘是哪來的?地洞裏的女子到底變成了什麽怪物?又是如何把整個村子的人和家畜,都變成行屍的?麗莎和老齊後來又怎麽樣了?
我說這位同學,作為故事的講述者,如果周圍聽衆不願意追問“後來怎樣”?我講起來實在提不起興致,可你這麽死心眼地問個沒完,那我也無從解釋,一個充滿懸念的故事,必然留有讓人回味想象的廣闊空間,都說透了還有什麽意思?你問老齊和麗莎這兩個人,可以告訴你在我們回去之後,老齊治好了傷,可臉上留下很大一塊傷疤,麗莎因受驚過度,也住了一段時間的醫院,我們至今還保持着聯系,只是不久之後,麗莎調動到深圳工作,跟她很少有見面的機會了,沒辦法進一步發展關系,而我也不敢再開黑出租跑活兒了,這些家常事不鹹不淡,又有什麽好說的?
至于那“繩村”裏的邪法妖術,我是完全不懂,我要懂我早就跟着練了,還用得着混社會嗎?我只是作為一個親歷者,從我個人角度出發,給大夥講述日食那天的遭遇,卻沒有能看透一切的佛眼,再多說只能跟臭魚一樣胡編了。
臭魚在旁表示不滿:“人家同學只是好奇而已,随便問幾句就招出你這麽多話來,而且你怎麽又拿我說事?我看你這段故事才是為了聳人聽聞,無中生有胡編亂造出來的。”
我說:“愛信不信,反正剛才是你們非讓我講的。”
阿豪說:“繩村的事我也有所耳聞,那個村子确實因為地陷而消失了,此外還有關鍵的一點,你們可能都不清楚。”
我說:“繩村的傳聞很多,我聽到的也是有限,阿豪你莫非還知道些什麽?”
阿豪說“繩村”雖然地處曠野,但那一帶屬于門嶺餘脈,門嶺深山的怪事最多,以前有不少進山的調查團和考古隊,進去後都再也沒出來,日食那一瞬間發生什麽事都有可能,我相信你們是在日食過程中,誤入了消失前夜的“繩村”,如果當時沒逃出來,那就與“繩村”裏的村民一同被活埋在地下了,也當真命大得可以。
我聽了阿豪這番話,隐隐覺得不安,心想:“我們這幾個人此時途經門嶺,被暴雨困在一座古屋裏,可別碰上什麽要命的東西才好。”
這時臭魚又在沒話找話,撺掇雅楠也講個段子。
陸雅楠說藤明月是江南名門望族之後,她家祖輩留下來的奇聞轶事極多,強過你們三人的段子十倍,何不請她給咱們說個故事。
臭魚和阿豪連連稱好,我卻覺得陸雅楠這話帶刺兒,就他媽你們是陽春白雪,我們弟兄全是下裏巴人?
藤明月倒也大方,她說:“好吧,我講一則藤家祖輩在明末亂世的奇遇,同樣與門嶺有關……”
我莫名其妙地心情不好,不想去聽藤明月講的故事,只是坐在那閉目假寐,但屋內衆人的對話,還是一字一句鑽進了我的耳朵裏。
◆ 藤明月講的第四個故事:黑胡同
◎ 上 屠城
明朝末年,崇祯皇帝在位,天下大亂,內憂外患接踵而至,關外有八旗進犯,關內則是流寇作亂,以李自成和張獻忠兩支農民軍勢力最大,朝廷不斷調派官兵圍剿,戰亂所到之處,皆是橫屍遍野,血流漂杵。
當時藤家有位公子,名叫藤淮安,自幼飽讀詩書,廣知古今,年輕時居住在省城讀書,想等世道太平了進京趕考,憑着自身的真才實學,博取一番功名光宗耀祖。
不料那一年張獻忠率領的農民軍打将過來,所部皆是黑衣黑甲,一路上勢如破竹,省城官兵自然也是抵擋不住,棄了城池四處潰散,藤淮安只好混在難民中逃往附近的縣城,這座縣城是古時兵家必争之地,各朝各代都要加固城防,因此壕深壁厚駐有重兵,向來易守難攻。
藤淮安剛随大批百姓躲進縣城,農民軍随後掩殺而至,如今是叫農民軍,當時則被稱為流寇,因為沒有固定的根據地到處流竄,向來是東一頭西一頭,走到哪打到哪,每到一地,都不免燒殺搶掠。
流寇四面圍住縣城,與城裏的守軍一連激戰了幾個晝夜,雙方死傷都十分慘重,城上城下積屍如山,最後流寇用火藥炸塌了城牆,數千殺紅了眼的賊兵蜂擁進城,不問良賤,逢人便殺,一直從白晝殺到半夜,殺得城中血流成河,街巷房屋裏到處都是腹破腸流斷頭缺肢的死人,黑夜裏月光明亮,賊兵還不肯停手,趁着月色點起燈球火把,在縣城內外以及鄰近鄉村搜捕活人,捉住了便按在地上砍掉腦袋。
藤淮安身邊的書童和家奴都被賊兵所殺,他獨自一人躲在廢墟角落裏,以半截土牆藏身,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好不容易熬到夜裏,就見兩名賊兵舉火提刀,從遠處逐磚逐瓦地搜到這裏,眼看就到他近前了,吓得藤淮安臉色發白,心知是在劫難逃了,一個勁兒地默念佛祖救命。
誰知不等那兩個賊兵搜到近前,卻先從廢墟中找出了一個壯士,那壯士身材魁梧容貌偉岸,臉上留着連鬓絡腮的黑色短須,氣質英武,一看就不是尋常之輩,他可能在流寇攻城時,被火炮打中,身上傷得不輕,也躲在殘牆下邊避禍。
那壯士見被賊兵發現,掏出一錠銀子告饒道:“二位軍爺,俺是途經此地,不期遇到戰事,又被炮石打中,所以躲避在此,并非這城中官兵,還望二位軍爺刀下留情,放俺一條生路,俺這裏還有幾兩銀子,權且送給兩位,用以酬謝活命之恩。”
那兩個賊兵見狀,先是對望了一眼,然後笑嘻嘻地接過銀子,說道:“我等奉大王軍令,要殺盡滿城男女,怎好留你一個?不過看老兄你形貌甚是不俗,可先随我等前去拜見大王直述其情,到時候我們哥兒倆再替你求個情,定能留你一條性命。”
那壯士心想如今滿城都是賊兵,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不如聽這二人所言,前去面見大王,當即點首同意。
兩個賊兵卻道:“且慢,老兄生得如此威武,想必也得過些傳授,要這般讓你去見大王,怎保不會行兇?”
壯士問道:“要讓你兩位軍爺說,該當如何是好?”
兩個賊兵說:“此節容易,只需将你綁了前去,大王必定不會責怪。”
壯士信之不疑,答道:“恁地,俺全憑二位軍爺發落。”
兩個賊兵又互相使個眼色,賠笑說道:“壯士只管放心,只管放心……”言罷走上前去,把那壯士綁了個結結實實。
所謂“當事者迷,觀事者清”,藤淮安躲在附近看得真切,那大漢和兩個賊兵的對話也聽得一清二楚,他知道這兩個賊兵沒安好心,肯定以為這壯漢身上還有銀子,卻忌憚對方體魄出衆,雖是受傷帶創,也唯恐此人在生死關頭舍命相拼,所以不敢貿然近身,只唬這壯漢去見大王,此時反綁在地,只怕要遭毒手了。
藤淮安心裏替這壯士着急,卻不敢出言相告,因為一露面自己的腦袋也保不住了,只得繼續躲在牆後觀看動靜。
只見那壯士發覺自己被賊兵綁了個馬四馬倒攢蹄,也不免起了疑心,問那二人為何綁這麽緊?況且手腳反綁在後,半步也挪動不得,又如何去見大王?
兩名賊兵一陣獰笑,啐罵道:“你這鳥大漢休要聒噪,我家大王豈是你這等人想見就見的?如今爺爺們也不再瞞你了,明年的今天,便是你的忌日……”
那壯士醒悟到自己讓賊兵诳了,苦于綁縛太緊掙脫不開,憤恨無比地瞪着兩個賊兵叫道:“俺誤信賊子之言,死也不肯瞑目!”
兩個賊兵都是殺人如麻的流寇,哪将這些話語放在意下,再也不容多說,一個舉着火把踏住那壯士,另一個揪着發髻掄刀揮下,連砍了幾刀,才見滿腔鮮血噴濺,一顆人頭滾落,可憐那壯士英雄身手,豪傑膽略,卻不明不白慘死在這兩個賊寇手中。
藤淮安躲在暗處看得觸目驚心,就見那壯士人頭滾到面前,圓睜二目直勾勾瞪視着自己,似乎是在埋怨他為什麽不出手相救。
藤淮安吓得戰栗欲死,用手捂着自己的嘴不敢出聲,也不敢起身逃跑。
那兩個賊兵在無頭屍身上翻找,卻沒發現第二塊銀子,其中一個在屍體上踢了一腳,罵道:“操他娘的,原來這鳥大漢只有那一塊銀子,倒叫咱哥兒倆空歡喜一場。”
另一個用刀砍掉那壯士人頭的賊兵,舉着火把照了照自己的長刀,見刀刃卷了,便順手扔在地上,跟着抱怨說:“今天接連砍了十七八顆人頭,鋼刀都卷了刃,找不到銀子也不打緊,得先想法子換口好刀,否則遇上官軍,你讓哥哥拿拳頭去打嗎?”
兩個賊兵你一言我一語,一邊相互吹噓自己跟八大王最久,殺得人最多,膽子最大,一邊繼續走在房屋廢墟中到處搜尋財帛,逐漸走到那壯士人頭滾落的地方。
藤淮安借着月色和火把光亮,看得更加清楚,那兩個賊兵,一個獐頭鼠目麻子臉,一個面相兇惡臉上有道疤痕,砍下那壯士人頭的便是後者,但聽那刀疤臉賊兵對同伴吹噓道:“當年哥哥我跟随大王攻打鳳陽,戰況可比現在慘烈多了,一舉殲滅了兩萬多官軍,還平了皇帝老兒的祖墳,當時兄弟們砍下的無數人頭,都能砌作城牆了,夜晚哥哥我在壕溝裏,就拿砍掉的敵将首級墊在頭下枕着睡覺,那是何等的膽氣?”
麻子臉的賊兵頗不服氣,說道:“哥哥用不着吓唬小弟,咱也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誰還不知道誰的斤兩?那斬掉的頭顱又不會咬人,能有什麽可怕?其實小弟常聽營中老軍所言,這腦袋從身上砍下來之後,也并非不會動,若是你對着那顆人頭淋以熱尿,它就會睜開眼瞪着你看,卻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
刀疤臉賊兵聞聽此言,用腳踏住那壯士的頭顱,笑道:“這不是有個現成的死人腦袋,咱哥兒倆就對着給他解個溲,看看這鳥大漢的腦袋能不能動。”
麻子臉賊兵說:“甚好,看這鳥漢子生得恁般英雄高大,咱還以為這厮有什麽了不起的本事,卻一樣被咱兄弟砍掉了腦袋,咱就再給他洗洗臉。”
倆人商量好了,便将那顆頭顱拎起來擺放端正,站到面前對着頭顱解溲,熱尿劈頭蓋臉淋将下去,兩人都是哈哈大笑。
藤淮安從沒想到天底下會有如此喪心敗德之輩,欺人之甚莫過于此,當今世道喪亂,人都變成魔了,他閉上眼不忍再往下看。
忽聽那兩個賊兵發出驚呼,藤淮安心中一顫,忙睜開眼躲在土牆後觀望,月光下只見地上那顆人頭須眉皆動,正怒目盯視兩名賊兵,眼中流出血淚,張開嘴狠狠咬着地上草石。
刀疤臉賊兵驚叫一聲,轉身就向後逃,慌亂中踩到瓦礫堆上栽了跟頭,胸口不偏不斜撲在他先前抛掉的那口鋼刀上,那柄鋼刀支在亂石上,頓時将他戳了個透心涼,撲在地上蹬了幾下腿,就此氣絕。
另一個麻子臉賊兵也急着逃命,哪裏還顧得上看刀疤臉死活,卻被那壯士的無頭屍體絆倒,不等掙紮起身,早被那顆頭顱咬住了喉嚨,徒勞地掙紮中流血而死。
此時陰風陣陣,烏雲遮住了月色,藤淮安從頭到尾看個滿眼,不禁駭得呆了,身上顫抖起來竟把藏身的土牆碰塌了。
那壯士的頭顱察覺到動靜,松開賊兵喉嚨,滿臉是血地望向斷牆,把個藤淮安吓得手不能動腳不能擡,只得束手待死。
這時恰巧又有一個賊兵舉着火把經過,那是個上歲數的老者,身上也穿着黑色衣甲,同是賊兵打扮,但頭上挽着道人才有的牛心發髻,面目十分和善,不像先前那些賊兵一臉兇惡,那老者見地上有顆死人頭顱,正瞪着藤淮安咬牙切齒,急忙點指喝道:“咄,還不速退!”
那壯士的首級一怔,立時閉目不動,變得同其餘那些被砍掉的人頭一樣了,雖然血肉模糊面目猙獰,卻是別無異狀。
那黑衣老者讓藤淮安不用驚慌,二人來到牆邊僻靜之處,說起事情經過。
藤淮安不敢隐瞞,如實講述了一遍,跪倒在地懇求那老者救人救到底,給指點一條生路。
那老者告訴藤淮安,他本是個做泥塑的匠人,幾年前在逃難途中被流寇捉住,賊兵首領發現他有些手藝,便留在軍中做些雜役,群賊皆呼其為“老塑匠”,他略通一些方外之術,擅長驅邪避鬼,只是遵從師命,輕易不得使用,适才因見情況危急,便出來相救。
老塑匠對藤淮安說:“大王下令要屠盡縣城方圓數十裏之人,我放你走路不難,但到處都是見人就殺的亂兵,你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能逃得出去嗎?咱爺倆兒在亂世中遇到一處也是有緣,你要想活命不難,只需依我所言行事。”
藤淮安心裏明白這是遇上救星了,再次跪倒叩頭答謝,懇求老塑匠指點活路,活命之恩,恩同再造,來世做牛做馬也要報答。
老塑匠當即剝了麻子臉賊兵的衣服,讓藤淮安換了穿在身上,冒充為老塑匠以前收的小徒弟,意外在此相見,被他拉攏入夥,倘若遇上賊兵賊将,只要如此應對,就可以保全性命。
藤淮安為了活命,被迫參加了農民軍,充作一名馬前卒,跟着老塑匠在營內幹些雜役,他知道流寇乃是反叛,一旦被官軍拿住,便是全家抄斬滅墳茔誅掉九族,遇赦不免的大罪,雖有意脫隊逃回家鄉,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時機,亂世當中前途未蔔,不知今後吉兇如何。
◎ 中 兇相
轉眼間冬去春來,藤淮安跟随農民軍轉戰各地,在營中與那老塑匠相依為命,這一老一少名為師徒,情同父子,不覺過了一年之久。
藤淮安逐漸發現這老塑匠是個奇人,人是好人,心腸也善,但言談舉止間偶爾顯出古怪,按說鄉下一個塑泥胎造神像的年老匠人,即便會些驅鬼的方外之術,又能懂得什麽古今?然而兩人閑談的時候,老塑匠不經意說起李唐以來之事,皆是歷歷如繪,都像他親眼見過一般,可隋唐之前的事,就了解得比較模糊了。
藤淮安心中好奇,更以為這老塑匠非比常人,但也不敢多問,只是對其加倍敬重。
這老塑匠還有個習慣,只要是行軍途中遇到千年古樹,他便趁夜挖掘樹下泥土,回到營中讓藤淮安找來木柴,偷偷架起一口裝滿水的大鍋,然後把挖來的泥土投到鍋中,生火煮水,直到把鍋裏的水都煮幹了,鍋底只剩下一點黏糊糊的白膏,老塑匠才仔仔細細地取出來,裝到一個大葫蘆裏,可這種白色泥膏不太好找,年積月累僅存了多半葫蘆。
藤淮安大為不解,問老塑匠師傅為何挖來泥土?煮成那些白色膏泥又有什麽用?
老塑匠說:“此物稱白膏水,為古時留下的禁方,等到什麽時候裝滿這個葫蘆,什麽時候為師就要走了,不過現在言之尚早,還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成功,你切記不可對外人提及,否則禍事不遠。”
藤淮安連忙答應:“師傅放心,徒弟絕不敢聲張出去。”
師徒兩個是這麽說,也是這麽做,可流寇四處作亂搶掠,營中賊兵少說有數萬之衆,人多了眼雜,天底下又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事難保不被外人知曉,有一次讓一個賊兵小頭目撞見,他發現這老塑匠夜裏用大鍋煮那白色膏泥,不知在搞什麽名堂,把這事跟別人一講,一傳十,十傳百,最後一直傳到了張獻忠的耳朵裏。
張獻忠與李自成帶領的農民軍,是明末最大的兩股流寇,前者擾亂長江流域,後者攻略黃河流域,官兵對其聞風喪膽,乃是朝廷的心腹之患,其中張獻忠尤以多謀好殺著稱,多謀是心機很深,喜怒無常,對誰都不信任,好殺是指心狠手辣,他聞知營中老塑匠形跡可疑,認定是個妖人,便讓部下将這師徒二人擒到帳中,打算問出底細,然後推出去砍了。
老塑匠和藤淮安毫無準備,正在營中搬草喂馬,忽然闖來一群如狼似虎的賊兵,不由分說把二人繩捆索綁,拉到中軍帳內。
兩人倒綁雙手,跪在地上,藤淮安偷眼觀瞧,就見帳下兵将各持兵刃,殺氣騰騰,帳中虎皮交椅上坐着一位大王,那人又高又瘦,額寬颌細,臉色發黃,一尺多長的胡須在胸前飄灑,頭上戴頂紅纓氈帽,背後披着玄色鬥篷,鷹視狼顧,不怒自威。
藤淮安在農民軍中時間不短了,卻只是一個小卒,從沒見過張獻忠的面,可是一看這架勢,也不難猜出帳中這位的身份,除了被民間稱為“黃虎”的張獻忠,還能是誰?想不出大王為什麽突然拿下他和老塑匠,料來是兇多吉少。
果然有個頭目上前陳情,向張獻忠禀告原委,指責老塑匠是個妖人,在軍中形跡鬼祟,其心必異,可殺不可留,應該把這師徒兩個,一并推到帳前斬首,再把腦袋挂在旗杆子上示衆三天。
那時好幾個省持續大旱,餓殍遍野,百姓易子而食,朝廷要抵禦山海關外的八旗鐵甲,對內不斷加稅征饷,刮盡了民脂民膏也還不夠,國庫裏又哪有多餘的銀子赈災,所以有人造起反來,向來一呼百應,不過這類農民起義大多是烏合之衆,往往是朝起夕滅,張獻忠率領的農民軍也是其中之一,他原本出身草莽,揭竿起義後率部轉戰南北,雖然漸漸成了氣候,卻始終對民間那些妖術心存顧忌。
以前的民衆對這些迷信之事聽風就是雨,昔日漢高祖斬白蛇賦大風,才打下了江山社稷,老百姓都相信漢高祖劉邦斬過白蛇,是真龍天子下凡,不管劉邦斬過白蛇的事是真是假,倘若沒有這個傳說,老百姓們未必會這麽擁戴他,正所謂“防民之口勝于防川”,因此張獻忠最怕營中有人散布妖言邪說,擾亂軍心,他也沒耐煩刨根問底追究下去,只想立刻砍了老塑匠師徒的腦袋,來個殺一儆百,當即一揮手,命手下速将這兩人推到大帳前開刀問斬。
藤淮安霎時間萬念俱灰,砍下他和老塑匠兩顆腦袋,在張獻忠看來還不如蹍死兩只臭蟲,哪有分辯讨饒的餘地,卻是命不該絕,此時義軍前鋒正與官兵惡戰,結果中了官兵埋伏,折損了不少人馬,從陣前敗逃下來的幾員将領,跪着爬進帳來請張獻忠恕罪。
張獻忠聞報勃然大怒,他好殺成性,拽出刀來要砍那幾個将領,可巧張獻忠的愛妾從後帳出來勸阻,這一刀揮過,竟把愛妾的人頭砍了下來。
此妾貌美如仙,除了通曉音律能歌善舞,也懂些兵法,可以跨馬掄刀挽弓射箭,張獻忠對她格外寵愛,常令其在帳中随侍,還準許跟着談論軍情。
張獻忠惱恨前鋒不能取勝,反損兵挫銳,沒想到自己一怒之下,卻把這愛妾誤殺了,陰沉的臉上立時布滿了殺機,揪住跪在帳中的将領掄刀便砍。
藤淮安就跪在其中,張獻忠一刀一個砍過來,眼瞅着他也要人頭落地了,忽聽那老塑匠開口說道:“大王是做大事的豪傑,豈不知異人當有異術,老朽不才,有禁方可以讓死人活轉。”
張獻忠半信半疑,停下刀來不再殺人,讓老塑匠設法救活他的愛妾,救得活還則罷了,救不活當寸磔而死,當年闖王高迎祥中伏被官軍擒獲,押解到北京城中,便死在磔刑之下,千刀萬剮死得慘不可言,倘若老塑匠言語不實,他就把這師徒兩人剁成肉餡,扔出去喂了野狗。
老塑匠懇求張獻忠留下藤淮安做幫手,将屍身和人頭置于空帳之中,以便施術救人,張獻忠也都一一應允。
藤淮安萬沒想到老塑匠還有這等手段,起死回生之事談何容易?畢竟這個女子身首兩分,哪裏還救得回來?
此刻性命懸于一線,藤淮安也不便多問,只好幫着老塑匠,把那女子的屍身與頭顱接合,就見老塑匠從葫蘆裏倒出些白膏泥,抹到女屍脖頸上,到夜裏但聽這女子喉嚨中發出聲響,漸漸有了呼吸,轉天早上,已能下地行走,又過了兩天,擦去她脖子上的白色膏泥,僅留下一條極細的紅痕,看得藤淮安目瞪口呆。
一時間滿營哄傳,都稱老塑匠是神仙,縱然是扁鵲華佗再世,也未必有此本事,張獻忠同樣喜出望外,對這師徒兩個刮目相看,不但免了死罪,還揚言等他将來得了天下,就封老塑匠為國師。
張獻忠有個親信将領,出生入死跟随他許多年,當天攻城時被明軍炮火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