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未來的信
林積并不看重什麽儀式,但人生不知何許長,總要拿一些東西劃下刻度,她對“道別”一事,從來都是鄭重處之。哪怕不能完滿,至少也要當面親口說出來。
關霄說:“偏你毛病多,還要我十八相送不成?”
林積忍不住一笑,又說:“三少,倘若我真的走了,你如何打算?”
關霄冷冰冰橫了她一眼,指着亭子裏,“看見了嗎?那是我的女朋友。還有那兩個,是我的臂膀好友。我如何打算,跟他們有關系,跟你沒有關系。”
林積靜靜等他說完,才開口道:“你知道我不是問這個。”
她有一次喝多了酒,也顧不得關霄發脾氣,扯着桌子要寫信給林碧初。人活到了某個階段,總會醍醐灌頂一般抓心撓肝地追問自己一個問題:花有葉,葉有根,倘若我今日化作飛灰,該停在哪裏?
當時林積醉醺醺地點着他的鼻子,笑着說:“你不懂。”
朝夕相處的時間太久,他們在很多時候不用對彼此長長地解釋。白府是一套老宅子,據說是百年前的懷王府,檐下鐵馬被風吹得琮琮作響,關霄傾耳聽了一會,點頭說:“行啊,我答應你,回頭老關家的墓旁邊要是還有地方,給你也留個坑。”
仿佛他真的是一肚子孩子氣。林積沒好氣地倒了杯茶給他,“票我收下了,多謝三少有心。回頭等我找好房子,便從鋒山府搬出去。不過大臻不能倒,至于要走要留,今後便是我自己的事。”
關霄“哦”了一聲,“當然是你自己的事。這金陵要是有個天宮,也早被你鬧了八百次了,誰能管得了你?”
過了一會,又補充道:“你最好還是走,不然白說了這一篇廢話。”
林積笑道:“那就說定了。叫一聲姐姐來聽聽。”
關霄瞪了她一眼,很不樂意地叫了一聲:“姐姐。”
林積便“嗯”了一聲,“今後我寫信給家裏,你拆不拆?”
“拆。”
“拆完之後呢?”
“看。”
“逢年過節,你該怎麽做?”
“我拿三尺紅紙,糊個空紅包寄給你,也算有壓歲錢的人了。”
林積“噗嗤”一笑,湖上的亭子裏傳來一陣歡呼,人漸次散了。顏濃濃和龐希爾在那邊荒腔走板地喊關霄,關霄便插着口袋走過去。白太太說:“來,三少也跟我們合一張影。”
他便站好,扯起一個笑容來。白太太又怪道:“沒個正形。”
照相館的學徒說:“上次軍校合照,有一批照片忘記取,三少的大照片放在浮頭,就是這麽樣笑的。那陣子我們店裏生意可好了,來的都是小姑娘,拍完了還不肯走。”
顏濃濃“喲”的一身,關霄也不惱,笑道:“那你們沒給我多洗幾張麽?”
學徒愣愣道:“洗那麽多做什麽?”
他笑嘻嘻道:“反正你也說得我跟堂子裏的頭牌似的了。”
白太太又拍了他後背一巴掌,他滿亭子躲着跑,顏濃濃和龐希爾想笑,又不敢正大光明地笑,面面相觑着憋氣,白致亞突然說:“換曲子了?”
絲竹聲隔着湖水一波波傳過來,《思凡》不知何時換成了《潑水》。貧窮的書生被勢利的妻子逼着寫了休書,妻子改嫁,書生卻做了高官。等到妻子去懇求破鏡重圓,書生把一盆水潑了出去,告訴她覆水難收。
兩個人各懷心思,妻子凄凄慘慘地唱着:“有道是一夜夫妻百夜恩,他怎麽會不要我呢?”
書生暗自想着:“只見她如癡如醉太離奇,倒叫我又憐又恨又猶疑……”
覆水有冰,冰化有水,水汽化雲,雲落成雨。那妻子要柴米油鹽的時候書生給不了,書生想給真心的時候妻子恰恰不要,人間最不稀奇的就是錯過。
龐希爾還在辦交接,調任事宜全砸下來,關霄索性忙成了一只陀螺。林積也常在公司泡着,有時候熬得夜深了,索性拿一把客房的鑰匙去開門睡覺。
李煥寧已經習慣了上班就去送客房服務,林積往往坐在床上閉着眼睛吃掉早餐,再打着瞌睡喝完咖啡,過五分鐘才睜開眼睛,終于醒了,詫然道:“你怎麽來了?”
陳雁杯“啧啧”兩聲,“大小姐的派頭像皇太後。見你還得通報不成?李經理知不知道自己被你編派成李蓮英?”
林積見不是李煥寧,立刻哀嘆一聲躺了回去,“我再睡一會,不要吵。”
陳雁杯今天來公司定妝,其實也沒睡夠,索性一蹬鞋子鑽進了被窩,雖然困,但她天生話多,忍不住說:“真該叫攝影師過來拍一張大臻老板和知名紅星的海棠春困圖。”
林積拿被子蒙住頭臉,陳雁杯繼續說:“這個床墊好舒服,是什麽牌子?”隔一會感嘆道:“還是跟你睡覺最舒服,你好軟,腿也軟,腰也軟,手臂也軟。”過一會又問:“你換了什麽香水?”
話音剛落,林積翻過身,閉着眼往床頭摸耳塞,陳雁杯連忙把她的手拉回來,“好了好了,睡覺。”林積這才不動了,陳雁杯又很好奇地捏着她小指上的那一小塊紅腫的凍瘡戳了戳,林積疼得一抽,半晌沒說話。
陳雁杯還以為她生氣了,撐起身來看,卻見林積睜着眼睛,定定注視着前方某點,不由得撥了撥她的頭發,“你發什麽愁?你再使勁過十多天,船票就全過期了。”
林積轉回頭來瞪着她,陳雁杯立即舉白旗,“行,當我沒說。我是怕你一賭氣真的走了,将來一定後悔。人生一世這麽無聊,有個人讓你喜歡,你還不知足?”
她喜歡誰、有什麽結果倒不緊要,林積只覺得眼前這個婆婆媽媽的妖精有點眼熟,告訴她:“陳雁杯,你像一個人。”
陳雁杯很高興,指着臉上的妝,“是不是像嘉寶?”
林積搖搖頭,十分嚴肅,“我媽媽。”
陳雁杯氣得一把捏住了她的臉,林積撥開她的手溜下床打電話,叫人送衣服上來,選出一套白西裝,對鏡扣上絲質襯衫的扣子,招招手叫她一起走。
今天是陳雁杯新戲開機的日子,林積也要去南山腳下的片場剪彩。陳雁杯聽說林積最近在四處看地皮,于是很好奇地跟在她身後下樓,一路嘴不停,“陛下,那邊冷極了,你不用去的,你為什麽要去?想必不是對臣妾舊情複燃,怕是要去大興土木修造行宮?”
林積回頭“噓”了一聲,坐進車裏,拿劇本拍了拍陳雁杯的大腿,“陳小姐,你要是還想在朕的大臻皇宮做訂婚宴,就少揣測朕的國事。朕不能把你拉出去砍了,讓你結不成婚卻是易如反掌。”
陳雁杯笑得花枝亂顫,一口一個“陛下”叫了一天,到最後連場務都改了口,扯着嗓子喊:“陛下,你的電話!”
天已經黑透了,郊區的夜空星子寥落,四處搭着器材,真正夜深千帳燈。林積接起電話應了幾聲,在夜風裏攏了攏衣領,便繞小路走出去,拉開車門道:“去五渡港。”
李煥寧迷迷糊糊坐直了開車,問道:“去五渡港做什麽?”
林積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反問道:“總務廳勒令全港停船搜查,卡洛船長病急亂投醫,找我去救急。電話裏沒來得及問,今天是誰家的船出港,有什麽好查?”
李煥寧想了想,“商盟的船,是誰家的不好說,各家都有貨啊。”
林積靜了一會,冷不丁問道:“去東北的?”
李煥寧悚然一驚,心知恐怕是有人往東北送貨,總務廳收到了風聲,特特來甕中捉鼈,“老板,那我們就不賣這個人情了吧?”
林積又呵了呵手,“賣。開快些。”
片場離五渡港不遠,今夜是幾家近海漁業公司到港的日子,又有幾家公司要裝貨,又被總務廳逼着全部停船,挨個搜查,自然是一片混亂。林積和李煥寧開的是輛舊車,沒什麽人注意,一到港口便轉方向走了一條沒人的小巷,把車停在一艘貨輪前。
貨輪今夜從大路裝貨離港,小巷這邊自然沒人,只有一個海員等在梯下,見她來了,連忙送她上去。
白膚黑發的卡洛船長等在桅杆邊,笑嘻嘻地用意大利語打了個招呼,又用法語說:“我等了你好久。”
意大利人一向如此風流,仿佛俯拾遍地是玫瑰。林積走路極快,邊走邊問,“船上有什麽要緊的東西?”
卡洛猶豫道:“就是這一點奇怪。貨還沒裝,因此原本沒有什麽東西的,應該不怕搜查,但白先生着急得很,他在外頭趕不過來,忙叫我打電話給你。”
白敏郞跟東北商會穿一條褲子,沒少給一些吃日本糧的高官添堵,因此一向是總務部的眼中釘,他也一早就說在金陵做不下去,打算開春便把公司遷到東北去,眼下在辦的就是交接,不少軍用的貨物都借着這個由頭往北送去。
林積有點明白過來,回頭沖李煥寧微一颔首,看着他轉身去了,便繼續向前走去,又問:“白先生派誰來辦事?叫他出來見我。”
卡洛猶豫了一下,林積十分敏銳,立即推開門走進走廊,“怎麽了?”
卡洛笑道:“也沒什麽,是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那位小姐很漂亮。我開了一間艙室,叫他們先等着了。”
他言辭之間似乎頗為傾慕那位名花有主的小姐似的。林積有些腹诽,卻也沒說什麽,腳步極快地向前走去。卡洛停在艙門前,示意她稍等,擡手敲門,“先生,小姐,來人了。”
裏面傳來“砰”的一聲悶響,像是有人摔到了地上,那女孩子痛呼一聲,林積覺得聲音耳熟,心中一動,卡洛卻大為擔心,猛地擡手推開了艙門沖進去,“怎麽了?”
林積正在擡腕看表,只聽卡洛在裏面深吸了口氣,随即一陣忙亂。她心知卡洛又是亂救風塵救到了情人頭上,忍不住好笑,說道:“卡洛,不如你先出來好了。”
話音落地,裏面頓時靜可聞針。
林積猛然之間覺得不對勁,一步跨了進去,随即過了半晌,終于抱起手臂來。
顏濃濃和龐希爾一個趴在地上一個跪在地上,默默擡着頭看了她半天。
作者有話要說: 陳雁杯女士真是人生贏家
我再次鄭重宣誓,明後兩天本人親自日死關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