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未來的信
林積沒在遷鄉耽擱多久,壽宴一過,關霄當晚就回金陵去補軍校的訓練,曹祯戎和徐允丞都還走不開,她留了個手信叫醫館的小夥計送去,随即就上了車。
阿岚的嫂子紅着眼圈追出來,把一個布包從窗戶裏塞給阿岚,操着軟而曲折的遷鄉話說了一大段話,轉頭又跑了回去,只不過因為裹着小腳,來去都有些踉跄。林積和陳雁杯都聽不懂遷鄉話,面面相觑一會,阿岚擦着眼淚一抽一抽地告訴她們:“她說很、很不好意思,我爹娘為了給我哥哥攢彩禮才送我去城裏、做活的,她要是早知道會這樣,就幹脆跟我哥哥私奔好了。”
林積“噗”地笑了起來,龐希爾一邊開車一邊笑道:“阿岚,看不出你嫂子倒是很巾帼。是什麽寶貝?”
阿岚忐忑地打開布包,陳雁杯頓時嗤笑一聲,“行了,阿岚,我看你嫂子也就是哭一哭逗你玩。龐秘書,全是幹菜餅子,連個豬油渣都沒有。”
阿岚聞言哭得更厲害了,“陳小姐,你別這樣說,這不是還有一整條蘿蔔幹嗎?”
林積笑得往陳雁杯腿上一躺,陳雁杯也連忙滿車裏找手帕給阿岚擦眼淚,“得了得了,你這孩子爹不疼娘不愛嫂嫂是個蘿蔔幹,你也甭琢磨伺候這幾位祖宗了,好好跟醫館那個小夥計談戀愛吧,我看他濃眉大眼的,一定很有前途。”
那些幹菜餅子果然很難吃,蘿蔔幹則是鹽沒放夠,在鋒山府的廚房裏擺了七八天,依次長毛變綠,最後還是被老李偷偷丢掉了。林積一直在公司泡着,關霄在補軍校的訓練,自然也是一直都沒有回家,龐希爾便帶顏濃濃去訓練基地旁的小館子裏吃餡餅。
顏濃濃吃得滿嘴都是油,擡頭一看關霄進來了,還顧得上招呼,“嬸嬸,我們還要五張餅,他們可能吃了。”
關霄又是一夜沒合眼,進門便往椅子上一癱,閉着眼拖長了音調,“找我有事?放。”
顏濃濃接過龐希爾的手帕擦嘴,“走個流程罷了,你反正也不幫忙。”
關霄笑道:“顏小姐,我堂堂三少清清白白,就這樣被你談戀愛了,你還要我怎麽幫忙?”
顏濃濃要續上蔣仲璘那裏斷掉的線,因此有關霄這個掩護,做什麽都容易得多。但一提這一茬,龐希爾便氣哼哼地低頭吃飯,顏濃濃大言不慚道:“好像你很愛幫忙似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接下去我們要派龐希爾同學去奉天,龐希爾同學在金陵的工作沒人接手,你是一定不會管的。”
陣列分化在即,金陵當局對外黨人士的寬容幾乎消匿殆盡,蔣仲璘的死一半是暗殺一半是縱容,顏濃濃是來接替蔣仲璘“眼鏡蛇”的線的。但奉天和金陵的聯絡一直是時斷時續,故而确實需要一個專業的人。關霄這才看了龐希爾一眼,“總務廳那群人的狗鼻子那麽靈,你走得了嗎?”
他這麽問實在是很幸災樂禍,顏濃濃和龐希爾同時低頭吃餅。隔了一會,關霄又說:“得了,你的活留給我,我看看誰敢聞。”
他那樣子雲淡風輕,就好像這是件小事似的。顏濃濃一瞬之間極為詫異,擡頭瞪着他,龐希爾卻低頭吃餅。
那天徐允丞連開五槍,這麽做毫無必要,換做是旁人,關霄必然起疑。但徐允丞的城府他們多少有數,倘若真的是為了滅口,方法更多的是,他在衆人面前賣這個破綻,其實是自證清白罷了。和上次三明巷的事一樣,林積顯然确是被人盯上了,背後另有其人。關霄臉上就寫着“斬草除根”四個字。
說到底,他的底線和軟肋只有那一條罷了。別人不能碰,他自己尚是泥菩薩過河,更加不會碰。
顏濃濃還要再問,龐希爾跳起來抹抹嘴,把她拖着胳膊帶出去,“三少還要訓練,走吧。”
東北早先就說了好幾次缺人,加上龐希爾不止一次地往總務廳交申請,調令幾乎是隔天就下來了。白致亞好熱鬧,就在自己家裏辦送行宴,正巧碰上他父親白敏郞從香港回來。
百歲公司這一向搭着商盟的東風,船運生意做得極大,白敏郞索性多加了幾張帖子,把商場上相熟的人也都請了過來,又把日子推後兩天,正好是白太太的生辰宴。
白致亞老大的不樂意,翹着腿說:“你要請誰就自己請,找那麽個掃把星來,沒得給我媽的大壽找晦氣。”
白太太就戳他腦門,“不許跟你爸爸夾槍帶棒的。大小姐再怎麽樣,那也是商盟裏的這個,”她跟這作孽兒子比了個指頭,“你才是別給人家找晦氣呢。”
關霄一收心,白致亞就是金陵第一號纨绔,說操辦就必定風雅至極。白太太愛聽戲,他當天便請了申城有名的昆山腔班子來,把自家新鑿的園子拿出來置絲竹,又遠遠在水中長亭邊放起煙花來。
原本白天放煙花沒什麽看頭,但這煙花刻意飛低,猶如在水面徘徊,又是背靠攝山,山岩全是蒼色,因此格外絢爛,水上光芒撲簌,真如火樹銀花一般。陳雁杯說:“喲,白公子玩得雅致,回頭請您去劇組指教。”
白致亞嘚瑟道:“好說好說。”
雖然白太太見多了場面,一時不由得也看住了,回神過來,便又戳白致亞一腦門,“偏你會玩這些筋頭巴腦。”
白致亞懶洋洋道:“诤友如腿腳,狗友如手臂,您兒子別的沒有,就是胳膊多。您要怪,就怪三少和螃蟹教得好。”
關霄也在椅子裏翹着腿,有些神思不屬,摸着唇角一笑。龐希爾笑道:“我教你什麽了?我可是正經人,你別拉我下水。”
徐允丞也說:“天下萬事裏花錢最簡單,有心卻教不來,譬如我們前天去逛街,雁杯想買兩只煙花放,結果全金陵的紫金煙花全被訂空了,因為白公子說您中意紫金。”
關霄嘴快,補充道:“您要是真想誇他,給他漲一漲零用錢好了,不瞞您說,部裏的桌子快要被他賣光了。”
白太太笑得一拍手,陳雁杯回頭叫道:“林積!”徐允丞連忙起身招呼道:“林小姐來了?快請來坐。”
林積被山門外一群人簇擁着走進來,大概剛從外頭回來,披着雪白的長毛裘,旗袍邊下露出一截細長筆直的小腿。她跟他們一笑示意,又回頭去答白敏郞的話。
白敏郞有意問她最近東北船運的事,心事重重,引她到中間坐下,林積一向周全,笑着跟衆人打過了招呼,又說:“三少和白公子也在。”
白致亞應了一聲,拿過戲本子來挑戲。關霄早知道她還沒走,但頭也不擡,倚回椅中聽戲。林積也不在意,坐下跟白敏郞說了幾句話,陳雁杯動手動腳,握了握她的手指尖,訝然道:“這麽冷,你去哪裏打秋風了?”
林積說:“抱歉,正是你新戲的片場。”
陳雁杯擺手道:“不拍了不拍了。老板,我要違約。”
衆人一時笑了起來,白敏郞這才想起來自己不周到,連忙叫人去換熱茶,白太太見他們說完了正事,便也招呼道:“大小姐今年的生辰我卻沒留意,正好今天致亞請了有名的班子,大小姐賞光,點一折吧?”
她一使眼色,滿是巴結之意,白致亞頓覺沒意思,把戲本子遞過去。他恭恭敬敬的,林積也不好不接,翻了一頁便遞給了徐允丞,問道:“白太太中意哪一折?也不知道他們哪支唱得好。”
熱茶換上來,關霄先端起蓋碗,杯蓋磨了磨碗口,慢條斯理道:“我看也不必再點了,這支不就很好。”
臺上正唱着《思凡》,小尼姑色空苦悶青春虛度,輾轉騰挪地琢磨着下山離佛。小姑娘演思春閨秀有板有眼,嘆着光陰易過,漫天樹木佛、光明佛、流沙佛和八千四萬彌陀佛,全在催她抛下鐘鼓樓佛陀殿,下山去找瞬息的輕松快活。
林積一時沒有說話,臺上的小姑娘又“嗳”了一聲,細聲道:“有誰人肯娶我這年老婆婆?”
唱詞落地,關霄“啪”地一合手掌,“光陰易過催人老,辜負青春美少年。姐姐,這詞多好,你還要點什麽?叫他們再唱一遍不就完了。”
他眼中殊無笑意,一字字都是戳林積的脊梁骨。這劍拔弩張的場景在座的人都看慣了,連白太太都全當沒聽見,只有顏濃濃在椅子後面推了關霄一把,關霄拈起杏子糖來丢給她。
林積也像是聽不懂弦外之音似的,竟然微微一笑,“家母在世時叫我學戲,我嘴巴笨,只學會這一折,旁人不知道,三少還不知道麽?白太太,今天是好日子,李經理找了照相館來。”
園中小湖上一道橋亭,蒼綠湖面上幾痕鷺鸶,又放起了煙花,煙光焱焱,一行人便簇擁着壽星太太去亭邊照相。關霄慢了一步,龐希爾察覺了,便也慢下來,直到跟他并了肩,才問:“什麽事?”
關霄看着湖面說:“白叔叔是東北商會的人,我跟他說了,你坐百歲公司的船走。這幾天還有幾批貨要出港北上,你親自經手。”
前面十分熱鬧,龐希爾嘴上“哦”的一聲,有些出神,因為顏濃濃正像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給人安排站位,遠遠地咧開嘴沖他們一笑,面龐被紅帽子襯得十分柔軟粉嫩。
關霄也懶得拍照,擡腿便走了回去,只見林積也留在座上,疊着長腿翻戲本子,攏手打了個呵欠,見關霄摸出煙來,便移開桌上雜物,露出打火機。關霄點了煙,卻不抽,信手挑起大衣丢到她肩上,問道:“為什麽還沒走?”
林積說:“三少以為呢?”
關霄從鼻子裏一笑,“你賺錢也該有個夠。”
林積笑着搖搖頭,“錢有什麽大不了,不是為了這個。”
他冷然了半晌,“你媽都死了多少年了,你該怎麽活就怎麽活,還跟她較什麽勁?”
林積這輩子從沒按別人的心意活過,往往是旁人指東她走西。他們朝夕相對十五年,大多數時候都不用開口就明白意思。她聞言笑道:“說什麽呢?除了你,也從來沒有人過問我要怎麽活。”
關霄不習慣她好言好語,于是又是半晌沒說話。林積倒了杯熱茶暖手,突然說:“三少這次做得不妥當。我們做了這麽多年姐弟,哪怕以不快作結,那時如何親密無間,三少一定不會忘,仍然不是旁人能插得進手的。何至于連道別都要靠人轉述?那船票,你應該親手給我。”
作者有話要說: 1、啊……最近常常喪喪的,有種無力的迫切感。希望大家都成為很有力量的人,能夠過無愧于心的人生。
2、【注】{從今去把鐘鼓樓佛殿遠離卻}/{有誰人肯娶我這年老婆婆?}/{樹木佛、光明佛、流沙佛和八千四萬彌陀佛}/{光陰易過催人老,辜負青春美少年}
《孽海記·思凡》:
削發為尼實可憐,禪燈一盞伴奴眠。光陰易過催人老,辜負青春美少年。
……
惟有布袋羅漢笑呵呵,他笑我時兒錯,光陰過。
有誰人,有誰人肯娶我這年老婆婆?
……
哪裏有天下園林樹木佛?
哪裏有枝枝葉葉光明佛?
哪裏有江湖兩岸流沙佛?
哪裏有八千四萬彌陀佛?
從今去把鐘鼓樓佛殿遠離卻,
下山去尋一個少哥哥,
憑他打我,罵我,說我,笑我,
一心不願成佛,不念彌陀般若波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