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影子毀滅的太陽
林積只覺胸口慢慢發緊,曹祯戎卻像陰曹地府派來的判官,在青煙裏一字一句說下去,“爾明從小養在後方,我拿三少當自己的親兒子看,可這兩個孩子全折在你手裏。阿七,三少要什麽,只要他開口,我都會給,但這世上除了一父一母,原本沒有人值得他這樣。”
煙草的氣味辛辣無比,林積撥了撥桌案,不知是誰落下一包煙。曹祯戎把打火機丢給她,“林碧初死在香港,三少不查,可我不會放。林積,你猜我查出什麽?”
林積手裏攏着火,手抖得厲害,怎麽都對不準,聲線卻十分平穩,“曹伯。”
往事全埋在土裏,陰陰沉沉,凄神寒骨。林碧初從不愛讀書,那天她留宿鋒山府,林積不知為什麽不理人,她便一個人去書房翻小說,無意中翻到了關倦弓的日記。關倦弓其人敗就敗在良心太重,曾經殺錯的人都被他一筆筆記在紙上——林碧初壓根不是為了肚子裏的孩子殺關倦弓,她是要報父兄的仇。
林積不敢等關霄回來,不敢想關霄看她的表情,更想不出關霄從那以後要如何看待始終如同完人的父親。她勇往直前大半生,在那時第一次生出對莫測命運的恐懼。
林積有意逃避,但曹祯戎冷冷哼了一聲,“怕什麽?我們這群人沒有一個不該死,手底下的亡魂成千上萬,難道個個都死有餘辜?林碧初要替父兄報個仇,有什麽大不了?只是三少喊着軍校校訓長大,這輩子不能沒有‘鋒山’那兩個字,難得你知道。那時我替他不值,如今我替他多謝你值得。今晚你受刁難,因為曹伯有怨有憾,可曹伯真正該跟你說的,只是這一句。”
林積默了許久,突然說:“我們不是為了值得。”
曹祯戎一怔,只見林積說完這句話便轉回去,畏寒似的拿起火紅的狐貍毛披肩搭在肩頭,垂下眼目,“我不知道他值得,他不知道我值得,可我們還是這麽選了。”
未曾相知,便先相守。
河港上的車子一列列駛遠,只剩兩輛車猶自亮着燈。一個年輕人摘掉蓋帽,步下石階走來,長靴貼在筆直小腿上,端的潑張無雙。
曹祯戎起身戴上禮帽,向前邁了一步,又轉回來,“鋒山說你聰明,可有些事只有年紀能教得會。我們革命一天跨過二十年的風雨,看似天地嶄新,可今日中國,與二十年前、百年前乃至千年前,有什麽不同?改朝換代做的都是同一件事,不過是愚民愚己。阿七,我知道你不過是做一單生意,只是提個醒——山河江流非一人之力可挽,你收手吧。”
幾步之外,關霄的聲音傳過來,清亮明快的少年氣度,“曹伯!”
曹祯戎應了一聲,回頭看一眼林積。林積原本眉睫濃長,火紅狐貍毛大氅柔錯婉媚,更擁得面頰蒼白孱弱。她微一搖頭,“我不會連累三少。”
曹祯戎站定腳,也對她搖搖頭,“孩子話。三少和你不一樣,他只作壁上觀,是因為幼承庭訓,知道興亡忽忽而已。你盡管連累他,他怕是樂意得很,只是你也要問問自己的良心。”
關霄大步跨過河面,伸過手來,曹祯戎再不看她,信手一托便登岸上車。
林積一整天沒吃什麽東西,這才覺得腹中空空,緊得發疼,起身找了一圈,只有竹片籠屜還沒人打開過,裏面烘着米饅頭,半個巴掌大的扁圓白片上滿是細細的氣孔,猶在起伏呼吸,灑滿深綠的海苔碎,一看便知香軟綿甜,只是太久無人問津,有些涼了。
她拿了一只咬了一口,餓得太急,險些噎住,又找不到水,于是就着黃酒咽下去,只聽關霄在她背後說:“瘋子。”
他說着就走過來從她手裏奪走酒杯,十分不耐煩的樣子,拿手背一拍她的額頭試了一下溫度,随即插着口袋揚了揚下颌,“走。”
林積便跟他走了幾步,又返回來多拿了一只米饅頭在手裏。關霄在船邊一回頭便有些好笑,又懶得說什麽,只停在船頭等她。林積咳了一聲,說:“怎麽不走?”
關霄目光一掃她的旗袍下擺,示意她邁不開步,便要弓身背她。
其實關霄是紳士涵養,對誰都是如此,林積看得多了,覺得十分啰嗦,只把旗袍腰身向上一提,大步跨了過去,又站在河堤上往下拉一拉裙角,便繼續向前走去,走上石階便加快腳步,因為天空中開始下雨了。
關霄沒有留司機,他自己開車,前擋風玻璃上逐漸彙成雨幕。車窗不能再開,他便沒再抽煙,問她:“住哪裏?江家,醫館,還是曹家?”
“陳雁杯住哪裏?”
剛才陳雁杯跟他打過招呼,關霄便送她去江家。林積的頭發被細雨打得微濕,啃着米饅頭,十分認真似的,關霄視線的餘光看了她一會,突然問:“沒吃過?”
“吃過。”
她今晚話少,關霄更懶得說,只是覺得她像只餓死鬼似的,不由想到剛才那群醉醺醺的叔伯。那群人怨氣重,他打小跟着他們見識殺人不見血的人話,想得出剛才那場鴻門宴是什麽情景,不由得低聲罵了一句:“眼瞎還不戴眼鏡,拿了票又不走,硬往槍口上撞。”
腔中有一個大洞,無論如何都填不進半點溫度。林積咽下最後一口米饅頭,“三少以前拼死拼活要我回來,為什麽現在肯讓我走了?”
道旁江河向東流去,關霄聽了很久浩浩江聲,澀聲道:“他們說什麽胡話了?”
山道崎岖,車子颠簸不止,林積扶住車座,轉過臉去。年輕人并沒有看她,漆黑明亮的眼睛注視着茫茫雨幕,就這樣漠然地在她身前站了許多年。
這應該是她的弟弟,烈火迎面,朔風當頭,站在前面擋住一切的那個人應該是她。
她輕聲說:“爸爸不要你進軍校,可你還是做了靶子。”
關霄猛踩了一腳剎車,林積差點撞到玻璃上。他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領,冷聲說:“你叫他什麽?你哪有爸爸?”
夜幕黑透,外面只有一些隐約的光亮,關霄在微光中死死盯了她半晌,慢慢地發覺她的眼圈通紅,是他很熟悉的要哭又哭不出來的樣子。
林積也知道自己至少該哭一場,但是既然天生冷情,哪怕眼睛疼得像針刺,硬是落不出一滴眼淚,只睜大了眼睛,在黑暗中定定注視着他,“你就把自己扔進那裏頭去了?就為了我?我沒見過這樣的蝕本生意,一點都不值得。有什麽值得?”
他的目光冷冷地刮過她發亮的眼睛,“值不值得,是我說了算。”
關倦弓在世時常說人生不過一取舍,這就是關霄的取舍。彈丸脫手,哪怕時過境遷,也決無悔意。
關霄緩緩松開她的衣領,林積沒讓他松開,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你爸爸不是我殺的,碧初從沒跟我提過她要報仇。如果我知道,絕不會讓那件事發生。你信不信我?”
她手上的力氣極小,體溫仍然微燙,但關霄靜靜地說:“我知道。”
“你該告訴我,全都告訴我。我本該……”
這句話半天沒有下文,關霄漠然看了她許久,突然笑了,“你本該什麽?說啊。阿七,你向來沒有心肝,我那樣喜歡你,你都不肯信我,現在又要自封什麽佛陀觀音?我待你好,本就下賤,又讓你知道,然後呢?你在大臻當皇帝當慣了,可我不是乞丐,不從你腳下乞讨假意虛情。”
林積仰頭定定看了他半晌,突然抓住他的前襟傾身上前。他胸前的軍章、紐扣,肩上的肩章,腰間的皮帶,她往常都覺得十分厭惡,現在更是尤其,一合眼便掠了過去。關霄的鼻息似是一僵,她便輕輕張口咬住他的下唇,只覺皮囊裏的一顆心髒遽然開始跳動。
稍一輾轉,關霄卻反應了過來,将她一把推開,林積的後背“砰”地撞到車門上。
他面色極差,默了默,卻突然偏頭笑了出來,“你還是這樣。就經不起一點喜歡?別人喜歡你難道是做生意不成,偏要上趕着還債?”
林積“嗯”了一聲,揉了一下被撞到的肩膀。關霄嫌髒似的擦了擦嘴唇,摸出煙來抽,自己也搖搖頭,“你真沒意思。失心瘋了,我當年做什麽喜歡你。”他降下一點車窗,伸手接了一點窗外冷雨,“鋒山府不是你家。你如今也不差我家那頂屋檐了,我放手,船票也給你了,你走吧。”
不知道是不是米饅頭太幹,林積覺得胸口堵得厲害,攥了攥指頭,繼續自讨沒趣道:“你二十三歲,已經花了十六年不放手,為什麽偏偏不肯——”
沒等她說完,關霄很快地打斷道:“他們跟你講幾句從前的事,你就當回到從前了不成?”
說到這裏,他竟然笑了笑,擡手大力扯開領帶,神色肅然,便顯得雙目湛然如星,又拿手套點了點自己的左胸,“就算回到從前,你這裏,也還是空空蕩蕩。可我不一樣,阿七,我讓你走,因為我喜歡誰都不會再喜歡你了。你這兩天燒得糊塗,是不是忘了顏濃濃是誰?”
這世界荒謬得很,一切都像對不上的齒輪一樣失軌轉動。他們兩個人中間總有一個人可有可無,從前她把關霄當孩子,如今輪到關霄把她當故人。
車子停在鄉道上,雨勢漸大,小孩子們還穿着棉襖,呼啦啦往河邊跑去,大概要看看河燈的下落。只有一個半大的男孩子背着一筐油紙傘沿途叫賣,停在他們車外,正在猶豫要不要敲敲車窗問生意,車門卻突然打開了。
林積下車關門,從包裏拿出一張法幣塞給他,淋着雨從筐裏挑了一把傘,撐開來仰頭端詳了一下傘面。男孩子不認識法幣,也不認識上面的字母和數字,躊躇之間只覺衣領被她朝後一拖,仍然沒躲過車子迅速開走時飛濺過的一簇泥水。
他有點愣,但擡頭看看林積的臉色,見她眼圈通紅,但面如寒冰,于是不敢說話。林積也沒有要開口的意思,在泥地裏走了兩步,索性彎腰把鞋子一脫,赤腳在雨幕中向前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姐姐為什麽今晚話少,因為吃海苔容易粘牙(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