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三十張船票
林積胡亂點了點頭,推門便走進房間,腳步虛浮,反手合上門窗。關霄在廊下站了半晌,見她燈也不點,屋中半晌黑魆魆,終究覺得有些異樣,正在思忖,忽聽房中傳來一陣清脆的瓷器破裂聲響,立即走了回去。門被踢開,他蹲下去看了她一眼,一時沒敢動,脫口低聲喊道:“阿七?”
茶壺碎片滿地都是,林積蜷在桌角,吃力地半睜開眼,齒列咬着泛白的嘴唇微微一顫,沒能說出話來。
關霄探手去她額頭頸間,只覺觸手滾燙,腰背後也全是涔涔冷汗,心裏不由一沉,知道還是因為受了寒。他把瓷片撥開,手穿過腰腿将她打橫抱起,正要放在床上,又被林積拉了袖子,多說一個字都極艱難似的,促聲喘了一口氣,“……你回去。”
見關霄沒有答言,她重複了一遍,“回去。別跟我來往。”
關霄踢開碎瓷片,倒了一杯水自己喝掉,背對着她說:“聲音大點,我聽不見。”
林積合了合眼,只好說:“別聲張。”
門外遠處傳來小孩子的啼哭聲和笑鬧聲,關霄放下水杯,從箱中翻出大氅給她披了,又出去問了醫館在哪裏,背起她出了門。
冬夜月朗星稀,口鼻中呼出一團團白氣,全柔軟地蒙着。鄉間小路上犬吠不絕,反而越發覺得四野寂靜。不知道走了多久,林積終于緩過一口氣來,“我自己走。”
關霄竟然難得沒有生氣,“你又不重。”
他以前不是這麽說的,林積有一次被林碧初拉去喝酒,但林積那時量淺,三杯黃酒下肚就分不清東南西北,連鞋子都走丢了一只,上樓梯上得踉踉跄跄,他怕吵醒隋南屏惹她挨罵,連忙把她背起來回房,結果沒走兩步,腳下一崴,兩個人一起滾下了樓梯。
劉媽和隋南屏正要走進來,關霄吓得把她拖進樓梯下的儲藏間,聽着她們走遠了,才松開捂着她嘴的手。林積頭上摔出了一個紅印,卻笑得直不起腰,像喝了雄黃酒的白蛇,“還射擊冠軍呢,走路都摔跤,李巴陵都不這樣……”他那時氣急敗壞地抄手拿馬鞭頭戳她的腰:“還不是因為你重死了!”
林積輕軟的呼吸拂在他耳後,關霄卻抿了抿嘴,“吸進去冷氣,當心得肺炎,我可沒錢給你買棺材。”
她果然不笑了,關霄又說:“你怎麽這麽倒黴?水路上一天成百上千條船,偏偏你被打劫,水匪随手拉一個人墊背,偏偏你在旁邊?”
林積知道他是怕自己睡着,但是一點力氣都沒有,只是無意識地呢喃,兩個字十分低弱含糊地落出唇齒,關霄只是停步将她往上托了托,繼續向前走去。林積漸漸地聽不到犬吠兒哭,一會周身冷如寒冰,像是重新被按進了冰冷腥臭的河水裏,一會又像被炮烙的比幹,神志昏昏沉沉,身上披着輕盈的毛皮大氅,卻覺得自己幾乎要被壓進地底,直到坐在了醫館的圈椅中,才覺得身上一輕。
關霄把大氅剝下來,拿手背碰了碰她的額頭,轉身把大氅鋪在氣味可疑的床榻上,将林積按在榻上讓大夫診治,自己走到外間跟醫館的夥計吩咐了幾句話,這才走了回來,“怎麽樣?”
須髯皆白的大夫看着他搖了搖頭,“體虛陽虧,寒邪侵肺,不大好。先用一劑藥,稍等。”
他便在圈椅中坐下,也不知道能做什麽,拉過她的手來把五指展平,揉了揉合谷穴。那只手極瘦,皮下隐約可見青藍的血管,手心滾燙,小指卻有些紅腫,他湊近看了看,發現那應該是這些天在水上受凍攢出來的凍瘡,忍不住不合時宜地笑了一下,出了一會神。她的五指已經燒得有些微微的痙攣,他沉默了一下,突然起身推開門,“她在抖。怎麽回事?”
大夫擦了一把額上的汗,推夥計去熬藥,又找出砭石板和藥酒,“血淤住了。這不成,先刮痧。”說着已經扯過林積的手臂來,一面将她翻過來展開,一面低聲說:“勞駕先生幫手,解一解夫人的衣扣,才好刮到背上……”
話音未落,只覺手腕一涼,被關霄握住了。他啞然道:“先生怎麽了?”
關霄的臉色極差,看了林積一眼,接過砭石板,僵硬道:“刮什麽穴位,你跟我說。”
年輕夫婦難免面皮薄,大夫見得多了,又見關霄認得清穴位,手法也懂得不錯,便把板子留給他,抽身出去。
關霄關好門,探手去解林積的旗袍。盤扣是一尾尾金魚形狀,魚尾在織錦緞上游曳,領口,襟前,側身,一共九尾,被他依次開膛破肚,魚眼的紅珠猶自觀望着這個面色蒼白的年輕人,看他的十指破開面前嫩菱角的殼,剝出內裏雪白勻停的肌體,輕輕在懷中摟了一晌,又将她放平在膝頭。
砭石板從後頸一路向下直至尾椎,堅硬的石料劃過皮膚,反複帶出一線駭人的沙紅。血管破裂的痛覺不斷累積,林積的腰身終于彈動了一下,喉中發出一聲喑啞的嗚咽。關霄的手驟然停了,連忙用掌根捂了捂她的腰窩,“疼得厲害?”
像是沒聽清那句話似的,林積茫然的眼目在一燈如豆的昏暗中逡巡了許久,關霄慢慢地傾身下去,将她緊箍在懷中,嘴唇貼在隐約突出的肩胛骨上慌亂輕碰一下,“別怕,很快就……”
林積瑟縮着顫抖了一下,聲線幾可稱孱弱飄忽,那兩個字終于出了聲,“阿霄?”
關霄手中一頓,林積随即反手要推他,脊椎上一行淤血痕跡數次被傷痕阻斷,便成了一條不斷扭動的蛇。關霄額上落下一縷碎發,拂在眉端,格外亂人心神,他出手按住她,“這是什麽時候,你發什麽瘋,難不成要我去找姓徐的來?!”她吃力地睜開雙眼,不知道是哪來的力氣,猛地撥開他的手,急切嘶聲道:“我沒跟你說過麽?誰來都不該是你來!”
他的動作驀地停了,林積深黑濃長的眉目在油燈昏暗下幽若有光,靜靜與他對峙。關霄用力把她翻過去,林積阖上眼睛,沉重滞澀的痛感不停地延展下去,随即藥碗端到唇邊,她迷迷糊糊地吞咽,又不知道夜晚還剩多長。
窗欄外隐約響起嘹亮的雞鳴,鍋竈上炖煮着的氣泡反複撞擊鍋蓋,林積再也睡不着,撐住桌角坐起來,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穿的是關霄的衣服,雖然說不上幹淨,但至少沒被汗浸得透濕。旗袍搭在椅背上,已經洗過了。她看了一會,下榻去披上那件軍裝外套。
門外就是潺潺的小溪,河水極冰冷,她蹲下去撈起水洗了把臉,遠遠聽到陳雁杯的笑聲,“你瞧她那樣,她還說我破落戶呢。”
阿岚也笑道:“大小姐什麽時候那樣說過。”
此地的人家多在屋外開火,醫館外的檐下就是一套爐竈,阿岚正在小竈上燒粥,醫館的夥計在切蘿蔔幹拌菜。陳雁杯披着件火紅的狐貍毛美人氅,倚在藤椅上笑話她,因為林積身上白襯衫的袖子被風鼓起,下擺束進軍裝長褲,皮帶收得細腰只盈一握,第一眼看上去似乎飒飒如風,再看就覺得褲子長得拖地,幾乎要掉進河裏去。
林積洗完了臉,又蹲下去把褲腳疊了幾疊,陳雁杯晃過來,把一個信封伸到她眼前,“喏,三少給你的。”
林積擡頭看了看,接過來打開,見裏面是一厚疊去巴黎的船票,從今天到三十天後,每天都有一張。她幾乎猜得出關霄譏诮的話音,一定是“鋒山府最後護她三十天,三十天一過,她再惹事,誰要動她,我管不着”。
冬日晨風陰寒,一陣陣刮過濕着的臉頰,林積稍微一看,就把那些船票重新塞進了信封,繼續挽褲腳。陳雁杯索性在鵝卵石地上坐下,接過去一張張翻閱,說:“還都是頭等艙呢。三少發財了?”見林積半晌沒有說話,她點了點林積的眉心,“笨蛋,跟自己的弟弟怄什麽氣。”
作者有話要說: 喜歡欺負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