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三十張船票
關霄一言不發,眼圈有些紅,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空金條箱,像是沒搞清楚箱子怎麽自己飛了起來。但眼看徐允丞額頭上一塊紅跡顯了出來,他把金條箱一丢,連忙道歉:“對不住,忘了手裏有東西。”說着伸出手來。徐允丞并不十分在意,與他短暫一握手,“三少怎麽來了?”
關霄摘掉手套,笑道:“這個說來話長,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不大方便,倒也不是因為徐先生,是因為旁的案子,不必挂懷。我只傳一句長輩的意思:不管徐先生是什麽立場,我們只有一個決心。”
他是中斷訓練過來的,必定是跟王還旌商議過了,他們見徐允丞遇難,索性将計就計拉攏一二,可見王還旌也未必就是束手就擒。
徐允丞垂眸沉吟一下,扶了扶眼鏡,回身看一眼,把緣由翻了篇,“哦,林積的事。三少,我是海軍學校全級射擊第一名,莫說林積是個大活人,就算是條魚我都躲得開。你多半怪我冒險,可我槍口底下從沒有冒險這兩個字,只是那些水匪大概并沒有抱全身而退的希望……”
關霄笑着擺了擺手,“不提了,小事。水裏涼,徐先生先行。”
徐允丞親自幫着陳雁杯把站都站不住的林積背上岸,放進車子後座,他問衛兵道:“鑰匙呢?”
關霄已經站在山坡上抽起了煙,見狀走過來摸出鑰匙遞給他。這時又有幾輛車開到了,徐允丞道:“三少的車,三少自己開好了,我坐另外的。”
關霄這才跨進駕駛座,阿岚快步跑着爬上車,坐車去曹家。林積只是嗆了水,吐出來之後就沒什麽大事,只是身上透濕。關霄把煙銜在口中,脫下外套來丢給她,悶不做聲地開車。陳雁杯驚魂未定,“剛才那些人發現阿岚逃了就要動手,多虧三少來了。”
關霄沒有接話,隔了許久,林積啞聲說:“三少不該來。”
“吱”的一聲尖銳滑響,車子猛地一頓,停在山間樹林中。關霄把煙丢出窗外,轉回頭來,惡狠狠地盯着她,眼睛裏仍然是血絲遍布,卻是許久都沒開口。
陳雁杯也吓了一跳,想起林積手底下的生意牽連甚廣,一時竟然沒敢說話。林積攥着軍裝外套的袖子,整個人都在滴水,像只從河裏撈上來的水鬼,又說了一遍:“三少有濃濃,有訓練,不該來我這裏冒險,平白引人猜忌。”
關霄照舊不發一言,像是要把她盯出個孔來。阿岚拽了拽林積的衣角,小聲告訴她是關霄一連幾天打電話給曹宅,一聽他們第四天還沒到,立即就知道怎麽回事,從訓練裏直接開車往遷鄉來的,又說:“大小姐,三少他在氣頭上呢。”
林積終于移開目光,關霄也轉回去開車。他開車一向極張狂,尤其這車是軍校訓練用的,飙起速度來連坐慣快車的陳雁杯都臉色發白,但林積一聲不吭,只在下車之後才低了低頭,“曹奶奶。”
曹老太太的頭發全白了,腰也佝偻了許多,但脾氣不減,見她那樣子仍舊沒什麽好臉,吩咐人帶她去客房,又叫關霄跟自己去吃早飯。徐允丞過了一陣才到,見關霄馬上就要認賬,連忙攔住,只說是跟水匪打架受的傷。曹老太太十分心疼,把家裏所有的金創藥全都搬出來供這尊佛,仿佛高級秘書真的代表曹祯戎本人。
徐允丞在那邊被一群丫頭婆子圍着上藥,他的副官過來附耳幾句,他便笑了笑,“知道了。老太太,督軍明早便到。沒想到路程這樣順利,本來按計劃總要耽擱到明晚的。”
曹老太太撇撇嘴,“拿老婆子的壽辰當幌子,他也不怕損陰功。”
話是這麽說,但老太太還是十分高興,叫過廚子,吩咐他把費事的菜先預備起來。關霄和一群兵在桌邊埋頭吃飯,龐希爾走進來,低聲彙報:“是黑左輪,同一撥人。看樣子并沒想殺人,但大小姐和徐先生這樣的身份要是真被送去了北邊,那才是不堪設想。大概是被我們查到頭上慌了神才行此下策,所幸我們到得及時。”關霄點點頭,示意他坐下吃飯。
陳雁杯在桌對面坐着,裏面是還濕着的金紅袍子,外面卻披着件軍裝外套,一樣樣地要來香粉胭脂眉黛化妝。她像是搞不清自己到底長什麽樣,左一筆右一筆,總是很不滿意,所以那化妝的樣子也格外嬌憨性感。
那群士兵目不斜視,麻利吃完,排隊出門,又排隊把洗好的碗送回來,排頭高聲問:“請問小妹,碗放哪裏?”把那小丫頭吓了一跳,曹老太太都掌不住笑了,“三少,你小小年紀,比你爹還嚴厲呢。”
關霄吃東西一向慢條斯理,一碗面還沒吃完,夾起半顆脆蝦仁,擡頭問道:“我嚴厲嗎?”
那群士兵“啪”地立正,同時昂首答道:“少将很溫柔!”
關霄點點頭,“解散。”又說:“曹奶奶,我一點也不嚴厲。”
他在老人跟前就是這麽個現世寶,金陵所有的老太太都想把親孫女嫁給他,白致亞和龐希爾同時搖搖頭,繼續吃面。陳雁杯笑得差點一筆畫歪,曹老太太這才注意到她,立即皺了皺眉,“小姑娘家當着一群大男人的面塗塗抹抹,不害臊。”
徐允丞想起什麽,找出一瓶藥油來給她,“你被踢了一腳,想必腫了,去揉一揉。”
陳雁杯仍然慢慢地化完了妝,把東西一樣樣還回去,才拿起藥油來去休息。結果天生脾氣大,到底意難平,出了門又忍不住返回來,探進一個頭,“奶奶,這五天裏我們幾個小姑娘還當着一群大男人的面吃喝拉撒睡呢,你們這裏世道如此,我們害臊有什麽用?”
她說完就走,眼看曹老太太要氣得厥過去,徐允丞連忙寬慰,“陳小姐是委屈得很,并不是真的那麽想。她是電影明星,難免要顧忌形象,老太太別生氣。”
他十分殷勤周到,關霄沖他點頭致意,端起碗走了。
眼看關霄往外走,龐希爾和白致亞連忙眼觀鼻鼻觀心地跟出去。其實關霄在軍校裏訓練時都算留分寸,但軍官生們都知道,他要是真動氣起來,手底下的力氣和外貌幾乎天差地別,剛才他那一金條箱砸下去,龐希爾瞬時覺得心裏一涼,生怕要出事,結果關霄竟然忍住了。
龐希爾心裏還在東想西想,結果發現關霄只是去睡覺,白致亞“嗐”了一聲,“我還以為他又要發什麽瘋呢。”
他們都被關霄拉着不眠不休趕了近兩天的路,其實也困得很,倒頭就睡。但關霄從小認床,睡得一直不穩,沒過一會就被此起彼伏的鼾聲吵了起來,索性去外面。
才是黃昏時分,陳雁杯仍舊披着徐允丞的軍裝外套,破落戶似的,就坐在廊下發呆,見他來了倒是很高興,自己從他手裏掏出煙來抽。關霄便坐在她旁邊,也不說話。
曹宅後院空落,正好向西,碩大的太陽一寸寸轟然掉下去,漫山遍野都是浩蕩暮紫。陳雁杯看了半天,突然說:“你跟她怄什麽氣。”
她和林積相熟的時間久了,說話的習慣都有些類似,明明是問句,偏偏被說得四平八穩,一股無可奈何的平淡氣。關霄說:“這話你該問她,她憑什麽跟我怄氣。”
陳雁杯笑着往空中吐了個煙圈,“我憑什麽問她?你們兩個古古怪怪的,我才不摻和。”她拍拍裙子站起來,“我們跟阿岚去江家坐坐,你去不去?”
江家小門小戶,關霄知道自己少爺脾氣難伺候,當然不去,等到天黑,到前面去吃了飯。曹家大一點的女孩子這幾年間都嫁了,只剩幾個拖鼻涕的小孩子,平時只能跟老太太玩,今天難得人多,但這些人要不就是不見人影,要不就是一個比一個長得兇,不兇的徐允丞又是一頭青腫,只剩一個滿臉孩子氣的關霄,所以全都拉着關霄玩。
佃農們在冬天裏清閑,很有些人心靈手巧,剛送來了不少新鮮物件,有貝殼做的小烏龜,桃核雕的八角亭,還有黃楊木根做的孫大聖。關霄覺得這些玩意乍一看都很不知所雲,玩起來更是不知從何說起,但也耐着性子敷衍了半天,最後人都散得七七八八,桌上一碗粥仍然沒人動。他索性吩咐人把桌子收拾了,擡腳往回走,打算去跟提前離席的曹老太太打個招呼,回去睡覺。
木門雕花,讓這房間像個精致的鳥籠子,籠子門微開着一條縫,人聲低回,他腳下驀然停住了。裏面燈火昏黃,隐約似乎有一個瘦削的人影靠在腳凳上,正跟榻上的人說話。卻只聽曹老太太沒好氣地笑起來,“……讓江家那孩子回來報信?虧你們想得出來,隔着十幾裏地呢,只怕沒預計她能有用吧。”
林積的聲音依舊啞得厲害,笑着咳了兩聲,“我猜那些人是沖着我們來的,平白讓她送了命,多不好。果然他們有槍。”
“如今你是明白得很,當年要是這麽明白就好了。我那孫子其實……”
曹祯戎讓她來,便是讓她跟曹老太太軟一軟心結。曹老太太提起曹爾明,便有半晌沒說下去,林積也沒有接話,但曹老太太上了年紀,越發通透,突然咳了一聲,轉而說道:“阿岚那孩子看樣子極聰明,你怎麽騙她下船的?”
林積說:“騙不了,我只好叫她答應來日幫我一個忙。”
“你大小姐握霧拏雲慣了,有什麽好叫人幫忙的?”
林積笑道:“那可說不準,沒準是傾宅托孤,也沒準就是買一盒點心。風水輪流轉,從前誰想得到曹伯會幫我呢?只是一諾千金重,脫口便是分量,阿岚懂這心意便是了。”
又是半晌寂寂,曹老太太終于長嘆了一口氣,“行了。你這一趟也算是沒有白來,你曹伯的意思我知道了。不過曹家上下人多口雜,沒得讓人說我老太太沒心沒肺,今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了。你也難過得很,我替你做主,不必去見你曹伯了。”
林積也知道曹祯戎的意思,加上鋒山府舊部們多半也是曹祯戎的舊同袍,都早已到了,所以她一開始到遷鄉就不曾大張旗鼓,這時松了口氣,起身推門出來,見外面是關霄,微一颔首便走在他前面,默不作聲地走回後院廂房。關霄一路并不開口,直到她走上木廊轉了個彎,才強壓住火氣,“吃飯了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我綽ne我綽ne我又差點忘記更新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