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影子毀滅的太陽
曹家因為曹祯戎返鄉做了流水席,遷鄉過去是專出師爺秀才的地方,又是水鄉,比別處都富庶得多,自然是十裏八鄉中頭一號熱鬧地界,從曹祯戎落腳地面時便禮炮齊鳴,随即又去祠堂供香火,中午又是半正式的宴會,過午又陪着曹老太太登高。
曹祯戎的立場未表,因此金陵上下都是一片摩拳擦掌的郁熱和恐慌。但鄉間不管這些,正逢十五月圓,小孩子們嘩啦啦擁簇着,臉蛋凍成砂紙,鼻子以下嘴唇以上糊着亮閃閃的黏鼻涕,凍瘡一層層堆成紅蘿蔔的手指頭拿着風車和撥浪鼓叽叽呱呱,等到入夜,更是放起了河燈。連阿岚都說:“是真的很好看呢,大小姐不去走走?”
林積在醫館睡了一整天,睡得越多越懶得動,當即翻了個身打算裝作沒聽見。陳雁杯“哼”了一聲,“要去你自己去,我們大姑娘從不湊熱鬧。”說着就把醫館的愣頭青夥計招過來,“江小姑娘坐不住了,你陪她去逛逛。”
林積和陳雁杯一個冷漠一個張狂,都不像鄉下有的正常人,醫館夥計權當她們是兩只皮影,但被俏生生的阿岚一看,那夥計當即鬧了個大紅臉,愣呆呆點頭,文绉绉道:“請跟我走罷。”說着就同手同腳地挪了出去。
陳雁杯哈哈大笑,把林積往裏推了推,“我也要睡。”
林積任由她窩進被子裏摟住自己的腰,過了半天才說:“當心過了病氣。”
陳雁杯蹭地坐了起來,“你不說我還真的要忘掉了。徐允丞說讓你出去走一走,這樣才好得快。”
人與人之間有某種氣味聯結,林積和徐允丞之間就是索然無味,陳雁杯和徐允丞之間就是津津有味。徐允丞雖然是個老實人,但也耐不住陳雁杯來來回回的不老實,早就嘆口氣從了陳雁杯。陳雁杯成天挂在雜志上引領金陵新式女性風尚,談戀愛時卻像舊式女人,總有些夫為妻綱的意思,“陛下,你快點起來呀,徐允丞都說了。”
林積不可思議地回過頭,“朕還說讓你別拍禁片呢,怎麽不見你聽?”
陳雁杯又“哼”一聲,“聽話這種事當然是誰對聽誰的,快起來。”
好在被水匪劫去的箱子已經被龐希爾送過來了,林積被她扯起來洗臉化妝,又揀了旗袍和大衣穿上。外面果然熱鬧,滿河漂着粉白晶瑩的蓮花河燈,一瓣瓣随着攢動的黑波順流而下,她們便跟着河流往下走。
河面漸漸寬大如扇,河對岸的數條畫舫簪燈戴碧,正停在那邊推杯換盞。河岸這邊卻是一間小小的酒肆,陳雁杯只是一陣新鮮,坐下要了香幹黃酒,咂了幾口就覺得黃酒發澀,香幹太鹹,放下筷子又要坐船,林積便跟她一起走下遍布青苔的石階邁上一座畫舫。
畫舫中唱着評彈,白須白髯的老頭撥三弦,青春未到的女兒彈琵琶。多半是鄉下地界不大講究章法,老頭不開口,卻是那束着大辮子的女孩子唱的,正唱到“我提轄軍官知王法,王法森嚴豈等閑!”
音調缱绻稚嫩,她咬字卻慷慨激越,如烈火真金一般,肆中人不由得鼓掌叫好,也不知道是不是意有所指。
陳雁杯見單子上寫的是《獵虎記》的《逼反》,不由吐了吐舌頭,“這要是在金陵唱這個,警察廳順手就得把攤子掀了。”說着又要了一壺黃酒,林積便在船頭坐下斟了兩杯。外面風涼,陳雁杯也不數落她,只把自己的紅狐貍毛大氅往她肩上一搭,坐在她對面抿了幾口酒。
那唱彈詞的女孩子在江風中慢悠悠輾轉騰挪下去,又唱到“難道我把俠義二字撇半邊”,陳雁杯聽得發笑,林積突然說:“你今後收斂些。”
之前那個導演的話劇被禁,陳雁杯便四處奔走,自己也差點上了“名單”。如今東北的矛盾漸漸上了臺面,曹祯戎越發不肯出頭,但徐允丞上次連林積的質詢會都敢出面打斷,陳雁杯自然對他頗多贊賞。陳雁杯雖然還沒做什麽,但她天生是個情種,也難說得很。
河中蓮花燈一星一星短促掠過,陳雁杯撈起一盞,湊在眼前端詳,聳聳肩,“有什麽大不了。我不懂時局,但總知道對錯。”
林積啼笑皆非,“太多的你記不住,只有一句話,他們清黨必定走上邪路,沒準真會流血漂橹。你別為這點事就急着把自己交出去,路還長得很。”
陳雁杯嘴皮子很快,“因為他屁股正喜歡他?你當我是什麽人了,磕碜誰呢。我喜歡他才不為這個,我自己是什麽人就是什麽人。”見林積皺了皺眉,她笑道:“三少那樣的富貴閑人能有幾個。我看見那些人壞透了,就是要抛出頭顱去,怎麽樣?你也是個大俗人,違禁給東北送錢的難道是我?真當我不知道,一船呢子料值幾個錢,會催出來一個臨時委員會?”
話音未落,林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低聲說:“你怎麽知道?”
她手心餘熱未退,還有些燙,陳雁杯被她定定看了半晌,笑起來,“我有一個朋友在奉天,打電話跟我講最近商會舉步維艱,好在有金陵的老板襄助,我猜的,原來真是你?放心,我見三少都不知道,于是連徐允丞都沒有告訴。”
東北的本地商會和日本商行勢成水火,日本人有□□短炮,本地人卻也漸漸有了應對。那些金條借着商盟的風走得瞞天過海,金陵的海關最後排查到大臻頭上,所幸沒有證據。
林積近日面上看不出什麽,實則精神緊繃,當下也覺得自己昏了頭,“牽連太廣,大臻也頂不住。做完這次我就收手,別告訴三少。”
陳雁杯抿着酒,“我告訴三少做什麽?陛下難不成還缺個殉葬墊背的?那可真是一串,三少帶上顏小姐,顏小姐帶上顏廳長,顏廳長帶上顏夫人,顏夫人帶上顏小少爺……”
這個人胡說八道起來沒完沒了,林積笑着松開她的手,卻聽不遠處的畫舫上傳來一陣中年男人的哄笑,顯見得是群聚時喝得多了,笑得頗為粗野豪闊。一旁的文弱青年向抱嬰兒妻子的耳語幾句,話音模模糊糊傳到耳中,似乎是在猜測那群人的身份。
林積心裏一重,心知這一趟熱鬧湊得不好,自己和陳雁杯更不該坐在船頭。果然畫舫繼續向前一剎,一個穿長衫的高個青年從畫舫中鑽了出來,向這邊皺皺眉,“真是大小姐?”
陳雁杯捧着河燈一擡頭,驚喜道:“徐允丞!”
河燈光色晶瑩柔暖,陳雁杯本來便是極古典的長相,卻長發卷卷蓬蓬,燈光全攏在眉心,越發映得她如同一尊不記悲辛的油彩觀音。徐允丞面色一寬,勸阻小孩子似的,“別人的河燈?快放回去,當心燒了手。”又說:“大小姐,長輩們看見你在這裏,請你來這邊一起坐坐。”
他面上頗多為難,林積心裏一轉,便知道一定是鋒山府的舊部叔伯和曹祯戎在船上敘舊。叔伯們當年跟關霄生了龌龊,最後依次出走,為的還是她的去留,如今雖然場面上仍要給關霄面子,但酒後可顧忌不了太多。不過那些叔伯都是鋒山府的老人,要出出氣也沒什麽大不了,也是遲早的事。
她拉着陳雁杯站起來,畫舫緩緩相靠,徐允丞先拉過陳雁杯,又說聲“冒犯”,握着她的手扶她過去。
席中杯盤狼藉,座中人早就喝得東倒西歪,猶在笑鬧不止,連王還旌都只是勉強清醒。好在徐允丞一向冷靜,并沒有貪杯,吩咐人重新換上席來,林積便和陳雁杯在徐允丞身邊坐下。陳雁杯又變成了舊式女人,等到林積寒暄完,攏袖敬一杯黃酒,“那我也叫一聲曹伯好了。”
徐允丞颔首一笑,曹祯戎看他一眼,笑道:“徐秘書都說過了。陳小姐打算什麽時候成親?我還想給你們主持呢。”
陳雁杯的臉倏地紅了起來,“還早吧……”徐允丞笑道:“先做訂婚宴,就在這個月底。陳小姐是北方人,婚宴留到家裏做好了,只是不知道先生準不準我放長假。”
林積喝着酒,一低頭就見陳雁杯的手指緊緊攥着旗袍,不由有些好笑,于是伸手去把她的手掰開,又聽曹祯戎笑道:“那就不準。府裏的事還等着你辦,誰知道你在這裏無心栽柳柳成蔭?”
王愫國當年是關倦弓的副官,如今告老多年,銀發滿鬓,慢慢笑了一聲,“曹公怎麽不說有心栽花花不開?”
話頭一開,如墨池投石,濺起一片濃墨重彩。林積抿了抿嘴唇,按了按陳雁杯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正要開口,卻聽王還旌打岔道:“王副官,你這脾氣什麽時候改改?你那小孫子上次給我拜年,都還告狀說‘我爺爺不講理’。”
衆人烏七八糟笑了一陣,王愫國卻板着臉一拍桌沿,“講什麽理?真要講理,曹公如今也該抱孫子了!大小姐,府公在時你在我們跟前進進出出,府公把你當親生的女兒捧着,大家都看在眼裏!結果呢?府公安排的婚事,你搞砸了不算,還害得曹少爺死在南邊,等到府公一死,你就帶着林碧初跑了?!”
席中頓時一靜,陳雁杯的手猛地一掙,被林積緊緊握住。
曹祯戎半晌才自己斟了一杯酒,目光定定看着自己的指端。這只手被火油燎過,也拿過刀槍,替一生知己削過筆,抱過一個頑皮的嬰兒,也埋葬了許多人,如今風塵不見,皺紋遍布,因為年老,有着持久的顫動。“都是過去的事了,王副官,人各有命,怪不得誰。”
王還旌安撫地拍了拍王愫國的肩,“當年我們也不年輕了,剩下半輩子本就只能仰賴府公,府公一走,我們只好散了,王副官到現在都在介懷這個。王副官雖沒上過軍校,可也是平生最仰望府公,大小姐,王副官冒犯一句,你就當他說胡話罷了。”
林積在酒桌彼端低下頭,“王叔言重。”
王愫國的粗喘聲漸漸平息,陸篤以手支額,輕笑了一聲。他剛過而立,風流慣了,極修邊幅,淺灰西裝嚴絲合縫,哪怕酒醉,也只不過額上落下一縷碎發,信手一耙,挑起薄唇笑道:“言重?大小姐,我父親當年位卑言微,去得也早,我并沒見過你,卻是至今都不明白,你憑什麽?府公與軍部的龌龊,各位叔伯自能拿刺客的人頭表足忠心以求立錐之地,憑什麽要退而求其末,拿三少進軍校來換?就憑你是三少的手足?”
王愫國又灌下一盅酒,複又哈哈大笑起來,“陸老九!老九來了嗎?啊,老九早沒了!小陸,當年你爹手底下的人被三少綁回來,三少是怎麽說的?三少拼着解散舊部進軍校都要她回來,你還不明白?他眼裏只有他們姐弟的命是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