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朱庇特之吻
午後日光烈烈,空氣裏上下湧動着躁郁不安的因子,浮塵從電車車頂滾落到Québec咖啡廳的紅漆門邊,被推門湧出的氣流推到對面。身後是冗雜的香水味,混雜着廣東話、法語、客家話和北地方言的豕突狼奔,喧嚣之中有足足半晌,馬路對面仿佛挂着一張凝固的蒼色油畫。
直到林積向後退了一步,擡手把帽子摘下,露出被黑網紗遮住的面孔,向這邊微微一笑,颔首示意顏濃濃過去。
硬質網紗一挑,油畫上高傲冷漠的無名女郎脫缰跨入紅塵,長眉唇角都如天工造物,露出千裏之遙的風情。
是一陣來自荒原的風,在他身邊短暫停駐過。
風有些大,關霄壓住軍帽,左右顧盼着車流,按着顏濃濃的後背帶她沖馬路對面走去。他自己在馬路邊就停下腳,顏濃濃小跑上人行道,先踮起腳尖抱了抱林積的腰,笑嘻嘻地說:“阿七姐姐,好久不見。”
林積笑着撥了撥她的劉海,目光只在關霄臉上掃過,很快就轉開了。關霄也沒說什麽,跟顏濃濃打了個招呼,戴上墨鏡開車去軍校。
那群人都是顏濃濃做話劇社的同學,一聽這就是給他們小劇場的大老板,都起哄要請林積吃飯,有個穿工人裝的男孩子笑道:“都說三少的姐姐比三少還厲害,現在一看哪裏厲害?大小姐這麽和善,顏濃濃,是你自己害羞吧?”
業餘話劇社這種事完全不賺錢,但林積今天尤其有耐心,笑着請他們上樓吃法餐,陳雁杯當即轉頭叫司機開車,“雲吞都不請我們吃也就罷了,當着我們的面請他們吃法餐?阿岚,我請你吃申城黃魚面,加大排加鴨腿還加老虎蛋,辣醬澆頭咱們要他十碟,走吧。”
說是請客,但林積要是一直在,他們反而放不開,所以她坐了一會就離席上樓回辦公室。她的辦公室在大臻飯店頂層,并不很大,但是五髒俱全,連浴室和廚房都有,但翻檢了一圈,最後只找到半條硬邦邦的法棍,只好打電話叫人送吃的上來,結果等了好半天才聽到敲門聲。
林積抱着電話邊說“船運的細目去催一催”邊走去開門,門一開就皺了皺眉頭,因為是李煥寧帶着顏濃濃上來的。顏濃濃手裏提着食盒,裏面是最普通的雞絲皮蛋粥,一根油條,一碟油焖冬筍,一碟菜心黃豆。林積坐下吃飯,顏濃濃也在她對面坐下來,把下巴擱在手臂上,“怎麽只吃粥?”
林積看着她亮晶晶的圓眼睛,起身又找了一副餐具給她,見顏濃濃果然拿起勺子吃粥掰油條,笑道:“怎麽不吃法餐?”
“本來在巴黎就每天吃,回來之後關霄又是每天吃,我都要吃吐了。”
“讓他帶你吃些別的。”
“唉,”顏濃濃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放下筷子,“你怎麽不高興?”
“以後不會了。”
顏濃濃本來話很多,但說着說着就不想開口了,因為關霄現在一提林積也是偏開頭,懶得說話的樣子。她本來覺得區區五年彈指就過去了,除了父親又老了一點,除了顏泗郁結了婚,家裏還添了一個咿咿呀呀的小怪物——其實她理解中的大多數矛盾都呈現為模糊的灰色,表面上會變的東西其實很少,但現在才知道旁人口中說的“三少和大小姐現在關系不好”是真的。
顏濃濃想了想,雖然猶豫,但還是壓低了聲音,“阿七姐姐,有件事情只有行政院的人知道,顏泗郁在家說漏了嘴,所以我先告訴你——你最近要當心。”
林積抿了一口粥,挑起一側長眉,示意她繼續說。顏濃濃便說:“我們知道你是生意歸生意,但有些人想清黨想瘋了,在那些人眼裏,大臻就是‘財路不正’。顏泗郁說他們在準備過幾天選個日子突擊嚴查海關,拿幾只出頭鳥開刀。別的他雖然沒說,但我覺得大概還是在揣摩檢閱使的意思,萬一曹督軍也赤化,大概不會樂見其成。所以你最近要是還跟他們有船運的生意,就……”
她越說聲音越低,林積早就笑得往椅背裏一靠,把調羹擱下,又随手揉一把她的頭發,讓她看自己滿屋子的文件,“你們寫詩還得有主義呢,生意更是沒法歸生意。早知如此,大臻就該只伺候北平津門,不該把手伸到廣州和奉天去,可惜如今人人都穿慣了大臻的平價布,這要怎麽收斂?不過錢也賺夠了,真到那一天,我扛一箱金條上船跑路就是了。你收收心,好好談戀愛。”
顏濃濃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一時氣得埋頭吃飯。林積又說:“你是怎麽上來的?大臻人多眼雜,你以後再來找我,去側門開專用電梯。”
顏濃濃鼓着腮幫子點頭,吃完抹嘴就跑,摸到電梯處下了樓,然後一拍李煥寧的肩膀,“李經理,你老板叫你上去開會。”
李煥寧立即抱着船運單上去,林積正在喝咖啡,問他:“有風嗎?”
“那棟樓裏上下已經洗了好幾遍牌,現在還是綏靖占上風,就等檢閱使的意思。如果西南三省跟他們站在一邊,放手對日本人視而不見就是眼皮子底下的事。……老板,不如問問三少。”
參謀本部被商界視作形勢的“晴雨表”,一點口風都價值連城,但關霄自己不關心時勢,更是從來很少在她面前談這些東西,林積也從不單獨在家裏見生意場上的人。林積笑道:“李經理,越到這時候,越不能破了規矩。”
李煥寧只好低下頭,“是。”
果然大臻當晚就收到行政院的臨時傳書,幾個警衛兵催得很急,李煥寧不放心,親自送林積去政府大樓。高侖是臨時調查委員會裏跟林積最熟的,就在樓下等她,一路告訴她:“大小姐,這次千萬要當心,裏面都是您往日不大熟的官員,我們廳長也在。”
林積笑道:“熟不熟倒是次要,看不懂帳才要緊。”
高侖笑着搖搖頭,全當她說胡話,“是因為日本商會拍了電報,說有人蓄意擾亂市場,所以今天港口嚴查船只,查出來大臻在往北邊運呢料,都是軍用規格。我知道大小姐是生意人,可是眼下這個環境容不下這樣的生意。特案特辦,殺雞儆猴,軍校牽頭臨時成立的委員會,什麽人都有。有的人你認識,還有的是經濟委員會新調來的。”
那批貨是東北民間商會訂的,商會跟日本商會的芥蒂由來已久,東北又早就亂了,既然是軍用,去處自然不消多問,日本人介意的恐怕并不只是市場。高侖提點了這麽幾句,但其實都是林積早就知道的,一時把手袋交出去,又笑着謝過搜身的警衛向內走,裏面的人首先喝了一聲:“誰讓你進來了?”
林積回頭道:“李經理,你先下班好了,這裏一時半會也沒有結果。”
李煥寧一時沒注意,被喝得出了一頭冷汗,點點頭便在外面等。徐侖反手合上門,在長桌前落座,林積便在辦公室正中間的一張長凳上坐下。
本來這間質詢室很少開門,又背陰,湧滿了陳腐的黴菌氣味。這凳子就像茶館的茶凳似的,頂上又有一盞十分簡陋的鐵皮吊燈,別人坐上去都覺得像是審犯人,但林積大概是膽子大,毫不心虛,長腿交疊,坐得随意端正,微一颔首,示意他們可以問了。
座中不少人都是早就認識林積的,本來在擔心她會招呼,尤其是參謀本部的不知王還旌當年就駐在鋒山府的前院,林積進進出出都會叫一聲“王叔叔”。但林積并沒有套近乎的意思,他們一時松口氣,拿出做派來依次問詢。
時間卡得緊,又事發突然,林積倒沒有事先準備過什麽,他們拿出帳來一筆筆核對,她就思索着一筆筆答,一連問了幾個鐘頭,但她記性好,問到兩年前的單子都是有理有據,“軍用只是品質,一樣的東西,民間用的也多的是。料子頂個軍用的名頭,買家一聽就知道品質如何,省去許多說明解釋的流程罷了。”
總務廳廳長劉元鄒問道:“那林小姐難道沒有想過,這樣的東西,又是這樣大的量,買家會是誰?”
電燈懸在頭頂,燈光搖搖晃晃,外面是黑夜,窗戶密匝匝地掩着窗簾。林積在那盞燈的光亮下想了一晌,突然拿食指一點,利落開口道:“這窗簾布料也是從大臻采購的,同時采購的還有這棟樓裏去年入冬時換的全部設備。當時我們下面工廠的經理殷勤,多問了一句買家是誰,結果好幾個月都發不齊工人的工資。”
有人想起什麽,攏拳一咳,她繼續說:“經理年輕,臉皮很薄,但眼看工人過年連炭都要燒不起,到了臘月二十六,也只好來跟我支款,年後超額開工一個月,虧空至今沒有補齊。所以,買家若願意說,這筆血是一定要出的,若是給面子不說,這便是我們的福氣。換做是鈞座,有了這個再一,還會問再二麽?”
她也不理會一屋子的尴尬,從風衣口袋裏摸出煙,才想起手袋和打火機在外頭。高侖咳了一聲,王還旌一向是好脾氣,自然不發言,只是劉元鄒先被她挑釁得沒能按捺住,厲聲喝道:“這一屋子有人抽煙麽?放回去!林老板是精英中的精英,也犯不着跟我們裝傻,禁運從去年秋分就開始了,可大臻明裏暗裏又開了多少船北上?再下一步,你怕是要開船去海參崴了!海關檢查的日子全是總務廳随機抽定,你們跟誰買的消息?”
林積兩指夾着煙,注視着李紳延,又是想了很久,明澈的眼瞳照舊沒有溫度,“李總長想說三少,可三少的立場,您最清楚不過。海關辦事處在東城,三少平日也不往那邊去,何況參謀本部都不好過問的事情,難道三少一個少将就能左右?鈞座有所不知,成件的呢料重得很,船長看看吃水線也不肯發船,所以都是商盟的公司協定合作,我們出些呢料,別家出些茶葉,發船的日子也是商量着來,今天黃歷忌諱,大不了等明天。呢料又不是怕變質的藥品,有什麽非要次日抵港不可的道理?反倒是劉廳長,自己手底下有誰最近發了財,劉廳長應該最有數。”
其實話說到這裏都是在兜圈子,但她這番話說得十分認真,就像是讀書時回答問題似的,說完就又忘了手裏沒有打火機,重新摸口袋去找。但劉元鄒早就忍不住,“砰”地拍了一掌桌子,正要開口突聽門上被急促地敲了三聲,随即被一把推開,外面的人一步跨進來,王還旌立即變色喝道:“什麽人!”
作者有話要說: 請神賜我姐姐的嘴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