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呼吸的化石
林積還記得曹爾明的死訊傳來的那天晚上,隋南屏推着她要她去電話上跟曹祯戎表态“我願意守寡”。林積覺得自己的腦子一向有些不合時宜,因為她當時覺得那個字眼很滑稽,竟然就真的笑出了聲。隋南屏在舞臺上替杜麗娘祈求“良辰美景奈何天”,到了臺下,竟然又變成了那個經天緯地的“奈何”。
她這麽一笑,隋南屏終于忍無可忍,當着關倦弓的面狠狠甩了她兩巴掌,而關倦弓居然也什麽都沒有說,只是別開了目光。林積很少覺得關倦弓嚴厲和有所圖,現在不一樣了。
關倦弓其實是一個不會左右林積做任何決定的父親,所以他的意見對林積而言确實很重要,哪怕是“守寡”這種荒謬的詞彙。這件事若是放在八天之前,林積也許就服軟了,但那時候她心裏已經有了一座會發光的小山。
林積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沒有那麽輕松過,轉身就出了鋒山府。外面雨幕飄搖,她記得清楚,是因為那時候的天氣很奇怪,明明都快要過年了,竟然下了一場雨。
林積的猶太朋友跟埃及女友去越南撈金了,臨走時把一部車子給她保管,她拉開車門坐進去,剛剛發動引擎,車門又被大力拉開,關霄站在外面,像她一樣滿身是雨,伸手拿掌根抹了一把她臉上的雨水和淚,低聲說:“阿七。”
她不知道關霄是什麽時候回的家,此時微一沉吟,用人們雜沓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關霄回頭望了一眼,語速很快卻也很篤定,“我來開。我開到哪裏,你就跟我去哪裏,行嗎?”天幕是灰黑色,雨線灰白平行,滿天滿地都是這個年輕人泛紅的、堅定的目光。
開始的時候林積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關霄一路向前開,天漸漸黑了,雨還在下,前擋風玻璃上爬滿水跡,山道上不大看得清路,車子也漸漸熄了火,關霄索性就停在高大的苦楝樹林深處。
暴雨打得枯黃的殘葉像一片片跳動的彈靶,空氣裏都有某種隐秘交感于心的氣味。他們一言不發,關霄低下頭親吻她。額頭,眉心,薄薄的鼻梁,合上的眼睛,不用看都知道是笑,但睫毛濕潤,明明一直在哭,全都是雨的冰涼。唇齒間是她的氣味,他一直覺得阿七像一片酸酸的白月光,居然果然如此,雞尾茶加檸檬片,不寒不涼不燥,但酸澀刺口,讓他慌慌張張。
林積被吻得呼吸壅塞,不知何時将兩手的手腕合在了他頸後,把頭埋進少年結實滾燙的肩窩,又不知何時被褪下了濕冷的衣衫,雪白的長腿并攏遮住胸口,卻露出另一處隐秘。那時關霄全沒注意到她腰身上交錯的傷疤,只覺得通身熱血都沸騰冒泡,幾乎想立即躬身朝拜那柔嫩的腿.根,卻聽她很小聲地問:“會疼嗎?”
關霄眨了眨眼睛,覺得林積這種茫然的表情就像是安裝在他喉嚨上的開關,也可能是北歐神話裏的春之女神Freya,在別人那裏披铠執矛,在他這裏只管司掌春江月明。等到林積又問了一遍,他慢慢又拿她的襯衫遮住她,終究連碰一碰都不舍得,只敢再親了親她的嘴唇,把那些輕浮的話按回肚子裏,“……會。那就不要了。”
攝山別墅裏的用人被關霄三言兩語說得笑呵呵地回了家,但那時天已經冷了,他們坐了好一會才覺得不該把人全都趕走,因為屋裏的火爐越燒越茍延殘喘,林積手又很笨,切個姜都能切破手,只好站在一邊吮着手指看關霄切姜煮湯。
其實關霄也是粗枝大葉,不過他從小玩槍玩刀,切個姜絲不在話下,雖然心裏很煩這樣的活計,但她在一邊看着,他就認認真真地一刀刀切了下去,沒想到林積突然沒頭沒腦地蹦出來一句:“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
關霄這幾天的情話已經說了一籮筐,被她這麽一問,簡直水到渠成,“我只喜歡你。”
林積說:“也不能讓你一直這麽說,別人談戀愛都有來有往,我也得做點什麽吧?”
關霄差點就要笑出聲,掰開罐子往鍋裏倒紅糖,“你當是做生意呢。你要做什麽?”
林積試探道:“……你這樣的男孩子喜歡什麽,總不是舊式褂子?旗袍?洋裝?長頭發?吊襪帶?兔尾巴?”
他想都沒敢想過,差點切了手,很驚訝地擡頭看她。林積還在吮手指,導致表情似乎很單純無辜。他很沒好氣地讓她往後站,“說了不要就是不要,我可沒有那麽俗氣。”
“那你要什麽?”
那時候顏濃濃和龐希爾打賭輸了,織了條圍巾給他,龐希爾成天裹着那條圍巾四處炫耀,每次炫耀到關霄面前就直接拐彎,跳到下一個人面前去炫耀。關霄不知道自己怎麽回事,脫口說:“我要圍巾。”
林積幹脆利落地搖搖頭,“我不會織,太難了,有沒有省事一點的?”
關霄便很懊惱地繼續切姜,林積又問:“你剛才在車上為什麽停了?”
話題跳得太快,關霄猛地有些臉紅,又摸不透她在想什麽,只好說:“你、你怕疼啊。怎麽突然問這個?”
林積面無表情地說:“啊。”又過了一會,繼續說:“其實未必會疼的。我早就了解了。”
菜刀尖被關霄“咚”地砸進菜板,他氣得臉都紅了,“你跟誰了解的?!是不是法國人?我就跟爸爸說不能讓你去法國,我就知道你肯定不老實,是不——”
“電影。學校裏有很多電影。”
關霄“哦”了一聲,又拔出菜刀來切姜,林積繼續說:“我剛才只是一時害怕,今晚我們試試。”
沒有什麽東西是“應該”,想要什麽東西就得讓自己值得,連親情都要争和持才能維持基本的體面,林積一直是這樣活着的。
她記得關霄那時很嚴肅地看了她一眼,繼續切姜,濕頭發掉下去擋住視線,他拿袖子往回抹了一下,頭也不擡,“你害怕就不要。你不要皺眉頭,不要哭,不要不高興,其他的什麽都可以。你喜歡抽Era,我買一屋子Era給你。你想要賺錢,我幫你找洋行。你害怕什麽,喜歡什麽,都告訴我。結婚,生孩子,刀槍,生病,這些苦你一輩子都不要嘗。
那時真是年少輕狂。
但關霄忘了想一件同樣重要的事。直到鋒山府內外擁滿了吊唁的嘆息,他躺在那張涼冰冰的雕花大床上睜着眼睛過完了一個晚上,才有一點明白,林積的溫存全是替他不值,因為她給不了同樣的喜歡。答非所求,那叫“償還”。
關霄似乎返回來過,站在她床邊說了幾句話。她全然沒聽到,半晌才繃着力氣拉住高醫生的袖腳,口齒含混,“阿霄……他說什麽?”高醫生知道藥效發作,她應該是漸漸聽不見聲音,于是附在她耳邊告訴她:“三少說,就算你給,他也不要。”
他所有的恨意都如斯牽強,其實欲蓋彌彰,都是因為她那時沒有動過真心。
愛恨只有無憂無慮的少年人才肯宣之于口,關霄已經不再說了。
大多藥的效果在林積身上一向不大靈光,她在淩晨的時候似乎醒過一次,窗外依舊幹冷無雪,臺燈亮着微光,阿岚趴在她床邊,也已經睡着了。水鄉鄉下來的漂亮女孩子,才十六七歲,眉目天真無邪,沒有一點憂愁。
林積迷迷糊糊地困了一會,到底嗎啡有副作用,口幹舌燥得喉中腥甜,自己爬起來吐了一回,然後弄水喝,結果手軟腳軟,腰不能動,弄碎了好幾只杯子,又覺得十分丢人,把那些碎片悄悄收拾起來扔掉。結果第二天劉媽還是發現了,在門外小聲罵阿岚:“你就不知道倒杯水備着?”
阿岚沒吭聲,大概有些委屈,林積其實聽見了,本該幫個腔,但也懶得起身,蒙上被子繼續睡了。
反正她天生就比別人無情。
這次一病就是大半個月,雖然林積近幾年常常生病,但也沒耽擱過這麽久,她自己不缺錢花,但是屬下們都坐不住了,有個管財政的屬下格外兇,在信裏夾紙條寫“我還有一家老小”,她和阿岚笑了好半天,最後還是沒讓他們把文件送到鋒山府來。
等到再出門的時候,已經出了正月了。從年前蔣仲璘遇害以來,金陵城中的警戒嚴到了空前的地步,封鎖太多,連拉黃包車的車夫都在政府樓下破口大罵兩句,擡腿就跑。不過剛出正月,警察廳便像是開了竅,設了幾個餌,拔出一連串人頭來,幾個革命黨嫌疑犯被單獨審訊,在牢裏還是嘴很硬,說政府大樓裏都是“斯文敗類”。
城中人反而松了口氣,因為交通方便了很多,米價菜價都掉下來了,連劉媽都很高興,傍晚的時候,拿一籃鴿子蛋給林積看:“大小姐,多久沒見過這麽新鮮的鴿子蛋了?”
林積連吃飯都要人催,對新鮮鴿子蛋更是毫無興趣,這種事劉媽一般都跟關霄說,但是關霄最近忙得不見人影。林積正在玄關處穿鞋,不好意思駁了劉媽的面子,想了想,一時對鴿子蛋怎麽吃沒有印象,“那明早吃蛋花粥?”
劉媽覺得很沒意思,她連忙笑着說:“我胡亂說的,叫老李琢磨吧。”
林積從臘月底開始就沒去過公司,所以明知逃不掉,叫阿岚去公司幫她封了五百多個紅包發。公司的人果然都等着,那個很兇的屬下叫李煥寧,一向是在信件上兇,面對面的時候像只吃草的羊似的,十分肉麻地說老板的情義無價,拿完紅包才覺得新一年開始了。但阿岚和陳雁杯腹诽了一會,紛紛覺得應該只是因為林積的紅包夠厚。
林積一方面覺得自己的紅包确實厚,另一方面也覺得阿岚和陳雁杯兩個人不熟還好,一熟起來就有些勾結在一起對付她的勢頭,所以很沒好氣,等她們都上了車,她又慢吞吞地簽了好幾份文件才下去。
大臻飯店就背對着國民政府大樓,雖然不在一條街,中間又隔着兩堵厚牆,但畢竟區位關鍵,政要出入頻繁,最近更是警戒很嚴,隔幾步就有崗哨,時不時又有封鎖,人潮在崗哨的空隙裏穿梭,黃包車上紮着風車,迎風撲簌簌地轉。有小孩子本來在隔壁商場的櫥窗邊哭鬧,她一邁出去,随便掃了一眼,那小孩子立馬像是炮筒啞了火。
林積一直都知道自己不笑的時候有些兇,雖然不知道她父親長什麽樣,但以此推斷,那多半是個非常兇惡的男人,難怪死得早。
她在那裏東想西想地出神,陳雁杯在車裏說:“你磨蹭什麽?快點呀,再等下去我都要長皺紋了。”
林積答應了,上前一步,黑制服白手套的侍者為她拉開車門。人群在車子周圍游來游去,不知道在冥冥中嗅到了什麽氣味,她下意識地轉回頭朝街東望了一眼。
那邊是加拿大人開的Québec咖啡廳,講法語方言氣濃厚,但是菜單便宜,肉醬幹酪烤洋芋條土裏土氣,半份下肚能頂三天不餓,最愛去那裏的窮學生被戲稱為“魁北瓜”,現在門外就圍着這麽一群人。其中一個戴紅帽子的小姑娘向她舉起手來,比着口型喊了幾句話。
人聲嘈雜,林積沒聽懂她在喊什麽,只看到那小姑娘身旁的青年驀地轉回頭來,軍裝挺拔張揚,眉目鮮明俊秀,翹起的嘴唇還在微笑着說着話,但是一下子就停住了。
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是一塊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