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少年聽雨歌樓上
當時林積對關霄印象不深,男孩子又長得快,她并沒認出這是誰。隋南屏把她拉進大客廳,暗暗推了她一把,笑道:“原來三少一直在找你呢。”
那是深秋時節,但林積身上只一件薄薄的月白褂子,正冷得有點分心,再加上很讨厭隋南屏把她當做商品兜售的架勢,于是脫口說:“又不認識我,找我做什麽?”
關倦弓是一身墨青長衫,年紀還輕,兩鬓過早地有些斑白,氣質十分儒雅,但其實帶兵多年,早就是鐵齒銅牙,會說軟話還是後來的事。他當時大概覺得不能跟個小姑娘硬碰硬,于是拍了拍關霄的頭頂,“關霄連累你受傷,想找你道歉。”
可隋南屏“接見”過的男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連帶着“連累”過她的小孩子也有很多,她半天才想起來關霄是哪個,弄得隋南屏有些難堪。好在關倦弓的涵養極佳,并不十分在乎美麗柔順的新夫人有着什麽樣的過去。
關霄以前的脾氣其實非常好,除了那句“野種”之外,有整整十年沒跟林積說過一句重話,當時也一點都沒有記她的仇。那年關倦弓剛在金陵定下來,鋒山府分外院和內院,部下們在外院哄鬧着住,家眷們在內院自成一隅,關霄在行伍中混慣了,一直是跟士兵們混着住外院的,從那時候開始往內院跑。
起初林積不大理會關霄,他就不依不饒地跟在林積後面叫“阿七阿七”,林積一回頭,他就乖乖改口:“姐姐。”漸漸他發現林積并不會真的不理他,于是膽子大了,過年守歲的時候一刻不停地拍林積的臉,“阿七!別睡!守歲睡着的學生考試一定不合格!阿七考試只有七分!”林積一邊煩一邊怕他烏鴉嘴,連忙醒過來。
林積從那年才開始上學,人聰明又用功,連跳好幾級,然後迅速出國讀書,籌謀着日後在海外跟人合夥開船運公司,只有假期才回來。但是也累,林積在那幾年裏一連換了好幾副眼鏡,也迅速地瘦了下去,臉上最後的一點稚嫩的軟肉被精致的骨骼輪廓取代,個子始終比同齡人高出一大截。
大概沒幾個人知道,這個人看似雲淡風輕,其實偏執狂般無法容忍自己的生活被握在別人手中。除了母親的冷漠和鉗制讓她束手無策之外,林積每向前走一步都是沿着自己要的軌道——雖然隋南屏替她敲定的婚事在外人看來其實是錦上添花,但在林積看來,的确是一種另類的侮辱。
關倦弓對她的喜歡也十分無緣由,按理說林積不該叫他“爸爸”,但也順理成章地叫了,關倦弓甚至一度放手讓她替自己處理公務。有時關倦弓棋瘾上來,部下全都繞着他走,只有關霄從學校打球回來撞到槍口上被逼着下棋,好不容易等到她到家,趁對面的關倦弓正在埋首思索,他悄悄拉一下林積的手腕,滿臉被吃瘋了的焦急,用口型說:“阿七救命!”
林積已經二十三歲,當然還是很瞧不起關霄的孩子氣,就在他身後站定,左手插着西褲口袋,右手在他背上寫字指點,關霄這才老老實實下棋。關倦弓頭也不擡,等到在棋盤上被連将兩軍,才有些氣惱地提醒對面:“你們兩個,給爸爸留些面子,将不過三啊。”
關霄站起來就跑,林積被抓了壯丁,只好坐下來下棋,最後還是隋南屏來叫他們:“兩個大人還不如一個三少懂事,別下了,快去。”
他們這才想起來後院在唱堂會,連忙出去陪客人。因為曹家的大少爺來金陵探望祖母,關家做東,先是去鄉下給老太太做壽,又請老太太來聽戲。老太太中意昆山腔,隋南屏便請了當時剛到金陵的春明班來。林碧初已經是班主,當然不再上臺,而年輕稚嫩的女孩子唱牡丹亭總是一股混沌未開之氣,不過絲竹隔水,風雅滿城,已經是年來難遇的盛景。
曹爾明穿着長衫,人很客氣,先謝過隋南屏,“隋姨,戲很好。”又說:“林老板,隔水絲竹,好雅致。”
關倦弓笑道:“你爸爸成天喊打喊殺的,怎麽教出你這麽個講道理的兒子?”
曹爾明道:“就是因為父親不講道理,我才只會講道理。”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林積卻頗有共鳴,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但曹爾明傲氣得很,揚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麽。
關霄坐在曹老太太身邊,手指頭一叩一叩,打的是唱詞的拍子,嘴上卻說着話:“奶奶,下午我們陪你上街走走,你看看就知道了,現在的女孩子都是那樣,我姐姐算是很乖的,你不必生氣。”
林積那天穿着襯衫西褲,又是短頭發,遠遠一看,雖然不至于真的像個男人,但曹家老宅來的姑娘們都還穿着大褂梳着髻子,各個低眉順眼,她杵在裏面至少是不像個女人。老太太是老思想,雖然只是兩家大人訂了嘴上的婚約,但其實早已經把林積當孫媳婦看,當然很看不過眼,連帶着也覺得隋南屏教女無方,隋南屏便說了林積兩句,林積微笑着說:“我去換衣服。”
換衣服當然只是說辭,她做事一向利索,現在卻慢吞吞地上樓回房。卧室裏天光明亮,雕花床欄上搖晃着鶴望蘭的影子,她躺下發了半天呆,只覺得身側一沉,頭也不回,沒好氣道:“出去。”
關霄那時是切切實實的少年形貌,才十八歲,一張臉上烏黑雪白淡紅□□分明,雖然做事總是沒正形,但總是笑得很好看,金陵的女孩子都是提到關三少就面色緋紅,就連劉媽也是在阖府上下的人裏邊最疼他。關霄側躺在她身邊,往前腆着臉說:“還記仇?我會還錢的。”
他前幾天辦話劇團惹了事,被警察廳關足好幾天,龐希爾悄悄把林積叫回來,可林積手頭也沒錢,最後想起隋南屏剛借給林碧初一筆錢,只好去要回來,拿這筆錢替關霄交了鋪保,這才了事。
從來借給別人的錢哪有要回來的道理,何況還是隋南屏的錢。林積越想越覺得沒面子,從枕下摸出煙盒打火機來,抽出一支叼在唇邊,被關霄一把搶了過去,他坐起來小聲問:“你還抽煙?”
她上次放假回來的時候開着門抽煙,差點被關倦弓撞破。當時關倦弓心情正不好,關霄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在關倦弓邁上最後兩級臺階之前,飛速将她的煙奪過去銜在嘴唇邊,打招呼道:“爸。”毫無意外,替她挨了十五軍棍。
不過林積對他的莫名其妙一向領情但不理解,一時沒說話,只眯着眼睛看着他。
別人是長姐如母,關霄這裏則是長姐如帝王如教皇如宙斯如拿破侖。關霄被她這麽看了一會,漸漸覺得心裏發虛,默默抽出一支煙來點燃,交給她,又攤開手,“我也要抽。”又被她看了一會,只好改口道:“你抽吧,我不抽了。”
林積這才不看他了,望着天花板,一言不發地吞雲吐霧。
後院裏的絲竹聲搖搖蕩蕩斷斷續續,關霄在一旁把玩煙盒,問題成串,林積只好告訴他:“是有一個猶太朋友來金陵做生意送我的,他的女朋友是埃及人,只抽這種埃及煙。我喜歡才抽,不是賭氣。”
關霄卻沒頭沒腦地說:“你別換衣服。”
又是半晌寂寂,直到關霄都在她旁邊窩着睡着了,劉媽上來叫他,“三少,先生叫你下去跟老太太說話呢。”關霄睡着翻了個身,說夢話似的,“她是會打球還是會法文?跟她沒說的。”
其實關倦弓從不強求他們去陪談不來客人,這是隋南屏要上來跟林積說話的意思。劉媽有些為難,林積只好拍了拍他,“下去。”
關霄蹭地翻回身去瞪她,眼睛裏寫着兩個隸書大字,“叛徒”。
林積只好說:“我不換衣服,我餓了。”
關霄這才乖乖溜下床去廚房偷點心。林積繼續抽了兩口,只聽隋南屏在門口笑道:“喲,大小姐現在抽煙都不躲起來了?”
隋南屏一向把她當個能拆開賣的玩意,更別談敲門了。她吐出一個煙圈,笑道:“怕你看不見,特地開窗給你聞聞。”
隋南屏徑直走進來拉開她的衣櫥,口中道:“你就是賤。抽煙、喝酒、汽水,這些東西沾都不能沾,你以為你還有幾年好年輕?年紀一過,身材立刻就垮掉,拿什麽拴住男人?”
林積把煙頭甩開,坐起來說:“別動我的東西。”
“你的東西?你的東西不也都是我給的。”隋南屏在裏面翻了一會,只覺除了一件小時候穿的月白褂子,再除了讀書時穿的藍衫黑裙、打網球穿的運動服和騎馬裝,其他能穿出去見人的全是西式衣服,不是像男人就是露胳膊,一時心下煩躁,叫用人立即打電話去叫裁縫來,又叫人拿來她自己的衣服。
動靜雖然不大,但林碧初早就覺得不對,見隋南屏去了這麽久都沒回去,連忙趕來勸:“阿七想穿什麽就穿什麽好了,不就是件衣服?”
雖然是結義姐妹,但若是按春明班裏的輩分算,隋南屏應該算是林碧初的師叔,林碧初的年紀比隋南屏輕得多,剛把春明班定在金陵,盤下一家戲院來。那天她穿着紅白交錯的細水波紋旗袍,容貌像桃花一樣鮮亮動人。
隋南屏指着林碧初說:“不就是件衣服?碧初,你登臺的時候就這樣上,然後同臺下的人說‘不就是件衣服’?行頭行頭,一步行差踏錯都擡不起頭,哪有人像她這樣?來日嫁過去,別說衣服,一支口紅一句話都要留意當心,這才哪到哪?”
林積笑道:“不就是件衣服。隋老板是穿上衣服就演戲,可難不成旁人個個都要陪着隋老板登臺?”
隋南屏冷笑了一聲,“別當我看不出來,你不就是想把這婚事攪黃了嗎?想都別想,要不是我拉下臉來演戲,你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家祠堂裏當童養媳呢。你的婚事黃了我樂意得很,你當我想替你跟外人賠笑?只是誰不知道你大小姐出手闊綽,一張手就是成千上萬,自己又不找男人養,難不成還想在鋒山府賴一輩子?”
這兩個人吵起來,林碧初慣例是插不進話,索性上前來整理一塌糊塗的衣櫥。林積看了一會她的背影,居然又笑起來,“我不會賴在鋒山府的,那五千塊也會還給碧初。但我的事,你是別管了。”
隋南屏氣得發抖,“我是你媽媽。”
林積完全不是賭氣,十分認真地說:“有些人就不配當媽媽。”
隋南屏背過臉默了一會,再轉回臉來,俏麗細巧的瓜子臉上竟落下兩行淚痕,“我欠你什麽了?難道世上只有別人為你好,沒有我為你好?你打小沒有父親,你拿這個怪我,可最疼你的不就是媽媽?媽媽不就是想讓你嫁個好人家嗎?那是一省的督軍,你嫁過去就是少帥夫人,金山銀山太陽月亮要什麽沒有,偏偏要出國去受罪?”
林碧初拍了拍她的背,只見林積起身把煙盒打火機揣進兜裏,急得問道:“阿七,你又做什麽?”
林積搖了搖頭,“碧初,隋老板的苦肉計看了多少年,你也不嫌膩。這要是在鋒山府外頭,我這裏,”她指了指自己的臉頰,“早就挨了兩巴掌了。她嚷了多少年要做督軍夫人,結果爸爸偏偏不做督軍,她就成天擔驚受怕金陵要破鋒山府要倒,現在又要把我賣了,她來日好當督軍的丈母娘,有什麽意思?媽媽,你倒不如自己嫁,我看曹家奶奶倒很捧你的戲。”
隋南屏哭得抽噎起來,“誰賣你了?我是為你好。”
她一哭,林積就更加煩躁,“得了,媽媽,你這輩子賣就賣了,我是不會的,你別想了。”
林碧初急得給下人使眼色叫他們找三少來,林積理都不理,戴上眼鏡,信手拿過風衣挽在手裏就要走,隋南屏氣極了,看也不看拿起書桌上的字典就砸了過去,書脊硬角正砸在林積後腰上,又“咣當”落地,書頁散開,拉丁文字母灑了一地。林碧初一下子愣了,松開手推了她一把,“姐姐!”
隋南屏咻咻喘氣,仍舊指着她,“你踏出這個門就別回來。”
林積低頭看看滿地的書頁,又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腰,大概想說這是她的卧室門,最後只告訴林碧初:“碧初,你拿這個怪她做什麽,她都不記得。”
林積走下旋轉樓梯,正碰到劉媽帶裁縫上來,劉媽說:“大小姐去哪裏?這不是要做衣服嗎?夫人拿了您上次拿回來的料子,大小姐怎麽又要出去?這料子……”林積腳下不停,回頭吩咐道:“給三少。”
家裏的車子都停在後院,她不想再繞回去一次,就從前院出門,一路都是荷槍實彈的衛兵,擦槍的打靶的吃饅頭的,見了她就立正挺胸,“大小姐。”林積點點頭,從他們推開的大門裏側身出去。街上都是人,黃包車夫跑得非常快,車把上的小風車轉得五彩斑斓,停在她面前問:“小姐坐車嗎?”
林積這才想起沒有帶錢,搖搖頭,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其實也不知道該去哪裏,只是走了一會猛一擡頭,發現自己原來是按着上學的路走的,已經走到了三明巷,巷子很窄,但是人來人往,因為裏面那家雲吞店生意熱鬧。
兩三年前她還沒出國,在聖若瑟女中讀書,有一陣子城裏格外亂,又常有一幫人在三明巷閑逛,一到傍晚就在女中邊上晃來晃去,沖女孩子們吹口哨。校門一開,不在一個學部的顏濃濃已經一溜煙地跑了出去,林積本想問她跑什麽,但同座的女生拉着她的袖子不肯走,“林積,我們一起出去吧。”
她便想到最近的事,于是帶着那女生走出校門,果然迎面就是一陣口哨。
車子就在門口,林積拉開車門讓女同學坐進去,讓老龐送同學回家。老龐說:“大小姐,你呢?最近城裏可亂得很,你……”
林積抱臂笑道:“你看那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情人節快樂!給奶關霄買一大盒大白兔奶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