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少年聽雨歌樓上
校門外有不少青幫混混逡巡,也有不少年輕人圍着鬧事。老龐轉頭一看,立刻就笑了,“大小姐,那我先回了。但是三少還小呢,您也當心把他打壞了。”
關霄那時混得最兇,學校的老師打電話來,說他常帶着同學們逃課去玩,不過他功課好,又從小就在軍中養成的野性子,關倦弓一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他不鬧出格就不找他的麻煩。而且那時候關霄是少年心性,關倦弓很清楚自己絕不能動手,索性每每真動了氣,就讓林積拿家法。
林積拿家法的場景,鋒山府的老人至今都記得,她自己力氣小不動手,就往太師椅裏翹着腿一坐,讓人把軍棍拿給跪着的關霄,“自己打。什麽時候認錯認得爸爸肯原諒你,就什麽時候起來。”
原本打軍棍打的就是嘴硬,但這麽一來嘴硬就毫無意義,反而丢面子只是時間問題。關霄起初還犟着硬打,後來發覺打得越久旁人越是憋笑,索性往地上一跪,老老實實條分縷析自己這麽做的緣由,總之他雖然不是清清白白,但全是被逼上梁山,雖然認錯的同時也把關倦弓和林積說得很不正經,但畢竟是肯講道理了。
所以老龐這麽一說,林積便罵了一句“我什麽時候打過他”,又笑着關上車門,車子一發動,她就沖那群人撥了撥手掌。
她穿着輕盈纖細的校服裙,外面卻披着件黑風衣,那時候只是因為她怕冷,但是歪打正着,旁人遠遠一看,只覺得這女學生聲勢奪人。雖然隔着好幾步,但那群人默了默,分開一條道。
最後面的人沒料到自己這麽快被出賣,一時破口大罵,“都是廢物!白瞎了老子跟你們義薄雲天公園結拜!以後別去我家玩!以後別抄我的功課!”
但也沒有辦法,因為林積等他罵完,好整以暇地沖他招了招手,“三少,過來。”
城中人人都知道鋒山府三少第一怕軍棍、第二怕關倦弓、第三怕大小姐,尤其這幫人都是學校裏的人精,最清楚關霄雖然是窮有理,但如果這世上還有人能讓他說人話講道理,那就是林積。龐希爾怕他拖久了挨揍,還好心指示顏濃濃踹了他一腳,“三少,你就去吧。”
關霄氣得不行,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沒好氣道:“看什麽看,都散了散了。”自己拍拍屁股走過來,扯過林積的書包甩在肩上,小聲說:“在外頭你也給我留點面子。”
林積一時失笑,說:“那阿霄走前頭。”
關霄走在她前頭,又是“啧”的一聲,“小點聲,別讓人聽見你叫我阿霄,我……”
林積跟他異口同聲道:“我可是三少。”
關霄“嘶”地站住腳,回頭看她,見林積果然在憋笑,于是十分氣惱地指着她:“我堂堂三少,面子也值錢得很,我的心思你別猜行不行?”
話音未落,只聽有人的肚子裏傳來“咕嚕”一聲,堂堂三少白淨的臉瞬間紅到耳根,林積拍手笑道:“那可真是猜不出來呢。”
那時候天空格外剔透澄淨,晚霞遍天,整個金陵被染成暈紫橙紅,三明巷裏頭那間廣東人開的小雲吞店才只有兩張桌子,關霄一邊狼吞虎咽吃雲吞,一邊嫌棄她:“這種蒼蠅館子你也吃,一點排場都不講究。這麽小的店面,你怎麽發現的?”
林積的眼鏡上爬了層霧,她摘下來,關霄扯過去在自己衣服下擺上擦,她說:“你當只有你會逃課?這館子我們全班我都帶着來過,你不知道罷了。”
關霄很不服氣,“那我要帶我們全校都來。你為什麽逃課?”
林積不以為然的樣子,邊吃邊說:“有些先生講課就像驢拉磨,拉完一圈還有下一圈,來來回回都是面渣子。聽一遍兩遍也就算了,他磨三千遍我還真聽三千遍不成?睡覺又浪費辰光,我為什麽不逃課?”
關霄深以為然,語重心長地搭着她的肩膀,“新青年同學,老師認為你很有見地,決定在期末的時候讓你不合格,這樣你應該會滿意了,但希望你最近不要亂跑。”
他那聲氣其實稚嫩得很,林積笑着把他的手撥開,“怎麽了?”
關霄轉回頭去吃雲吞,随口說:“兇巴巴的,怕你吓着別人,今後嫁不出去。”
後來才知道,那一陣城中一連出了幾件命案,死的都是穿校服的年輕女孩子。但那一陣城中政要開會,警察廳唯恐風聲鶴唳擾亂治安,把消息壓着不發,所以女校的學生們一點都不知情,導致有兩個女生也出了事。
最後那件事怎麽樣了,林積不大記得,只記得那天之後堂堂三少就常帶着浩浩蕩蕩的人溜來吃雲吞,他名頭太大,這間店一炮而紅,到現在客人都絡繹不絕。
三明巷裏的雲吞的确很好,一顆雲吞有半個小兒拳頭大,皮薄得像糯米紙,從外面看,一層白、一層粉、一層紅,白的是豬肉,粉的是蟹腿,紅的是蝦籽,緊密包裹,朦朦胧胧。湯極清,不用芫荽,只把細芹菜切得碎碎的提起香氣,一口下去能鮮掉兩條眉毛。
所以這天林積沒頭蒼蠅似的亂走了一圈,最後又在三明巷外面停下腳步,正在想着是不是該找猶太朋友去弄點錢,只覺眼前一黑,被人輕輕捂住了眼睛,有人在她背後壓着嗓子說:“阿七小姐,在下打劫。”
她忍不住唇角一勾,“劫匪先生,我身無長物,你要什麽?”
那人答:“春心十載,傾國一懸。”
見關霄又開始胡說八道,她擡起一只手來,“此事再議。劫匪先生,請先把錢夾交出來,不然餓死人質,你豈不蝕本。”
關霄無奈地笑一聲,把自己的錢夾放在她手心,就捂着她的眼睛,兩個人像只螃蟹似的橫進三明巷,在桌邊坐定,關霄這才放開她,喊店家:“兩碗雲吞,請跟這位小姐要錢。”
林積确實餓了,把眼鏡摘掉,低頭吃雲吞。關霄一會問店家“你居然不記得這位小姐?這可是你們的大主顧”,一會又跟幫工的小姑娘說“我聽說美濃前面在拍電影,你要不要去試鏡,肯定能當大明星”,把所有人都說得臉紅。
最後他終于玩累了,跟林積說:“曹家奶奶這次真生氣了,聽說你跑了,手一抖把公使夫人送的琺琅杯子摔了個曹奶奶散花,爸爸心疼得話都說不出。明天顏濃濃她爹過生日,爸爸和隋姨都要去,場面上也不好說你什麽,我替你打個哈哈就好。你今天別回去了,去碧初那湊合一夜吧。”
林積本來也沒打算回去,吃完雲吞叫了黃包車,一路到了春明班的戲院,下車走了兩步,很奇怪地回頭,“你也下車做什麽?”
林積這個人一向是看起來好說話,其實主意大得很,尤其在嫁人這件事上更是犟得像頭驢,關霄很怕她明天就弄張船票走人,嘴上卻很憋屈地說:“五千塊的事,爸爸知道了。明天是生死存亡的決戰,阿七,我們要死一起死好了。”
原來不是“我替你打個哈哈”,是“我們替彼此打個哈哈”。林積就像全無憂慮似的笑了一陣,帶他到戲院裏去,找了個眉清目秀的師兄收留他,自己先叫了熱水,到林碧初房裏去洗澡。
春明戲院畢竟是剛盤下來的場地,林碧初雖然正在大刀闊斧地改建,但不少東西仍是舊式的。可舊東西也有舊東西的特別之處,林積在木桶裏泡了好半天,覺得紅木門窗被隐約晦暗的電燈一照,整間屋子都泛着一種含蓄引誘的紅光,就連一個個的小窗格,看來看去都覺得是為了窺伺和被窺伺的情趣,中國人真的住了千百年的“家”有種與口頭上講究的“萬惡淫為首”全然不同的意味。她正在胡思亂想,外面林碧初已經回來了,敲了敲浴室的門,“阿七?”
林碧初不像隋南屏,如果林積要她進門前敲門,她就真的會敲,哪怕是她自己的門。林積答應了一聲,林碧初松了口氣,“關大教育長急得到處找你,我去給他打個電話,你今晚就在這兒吧。”
外面響動了一陣,林碧初返回來又說:“衣服放在床上了,是新的,還沒穿過,你自己拿。”
她繼續亂七八糟地想了一會,最後還是從水裏出來,剛把門拉開一條縫,外面的門又被敲響了。林碧初是班主,抽屜裏都是票據,這裏自然一向人來人往。林積沒答應,但林碧初似乎在不遠處喊了一聲“你自己進”,林積于是拉住浴室門,外面的人果然進來了,卻沒去翻找票據,只叫了一聲:“阿七?”
那聲音非常清越幹淨,原來是關霄。戲班子裏什麽人都有,林碧初為人粗心,但林積其實本來有點害怕,這一來就松了口氣,把門拉開一條縫,“阿霄,衣服在床上,幫我拿一下。”
關霄“哦”了一聲,竟然冒着傻氣在桌上翻了半天,又猶豫着要不要翻衣櫥,最後想起來林積剛說“在床上”,這才去床上拿了衣服。林積從門裏伸出手來,“是不是袍子?”
那段手臂修長清瘦,皮膚極白極細,手腕處甚至看得到青藍的血管,五指又直又長,紅光瑩瑩的水珠沿着指肚的曲線摔到木地板上,聲響細碎,落在耳中卻像雷鳴。
關霄盯着她的手臂看了很久,才說:“是袍子。”
林積穿不慣袍子,也只好“哦”了一聲,把袍子接過去,門又合上了。裏面的聲音窸窸窣窣,因為那件袍子是兩層,裏層是柔軟的緞子,外層上纏着銀紅的絲線。林碧初喜歡穿紅色的衣服,那件袍子也是水紅色,暗紋繁複交錯,非常绮靡婉媚。
關霄覺得不方便在林碧初的床上躺,于是抱着手臂靠牆等,林積很快就出來了,頭發沒擦幹,有幾縷落在眉端,水汽蒙蒙,襯得眉眼漆黑溫潤,更多的從頸後向下滲水,洇透後背的衣料。
她比林碧初高瘦,所以那袍子原本還算寬松,但是被水這麽一濕,不但藏不住細細腰肢,還貼出了背脊的曲線,肩胛骨和脊椎的輪廓隐約可見,更顯得風流玲珑。
外面的場子也開了,今天春明班恍惚演的是最拿手的長生殿,鑼鼓絲竹混雜着人聲交響,走廊上的腳步聲踢踢踏踏,有女聲哼着咿咿呀呀的調子,裏裏外外都是“霓裳天上聲,牆外行人聽”。
關霄低頭看腳尖,林積自顧自到妝臺前坐下,熟門熟路找出林碧初護膚用的瓶瓶罐罐,信口問:“你怎麽來了?”
好在關霄還沒來得及回答,林碧初終于回來了,關霄松口氣,誰知她一進門也笑着問:“三少,阿七讓你跟李巴陵拼張床,你怎麽又跑過來了?”
關霄低着頭沒開口,林積這才覺得不對頭,轉回頭來,“原來那個就是李巴陵?”
李巴陵是春明班裏出了名的品花寶鑒頭牌,雖然嘴上說自己是“情之正者”,在色心張狂的達官貴人面前三貞九烈得很,但每每碰到出色的男子還是忍不住要變成“情之淫者”,上下其手都是輕的。
林積只知道班子裏有這麽一號人物,卻不知道進門撞上的頭一個人就是尊不食人間銅臭氣的神仙,當即笑出了聲,又連忙收住了,正色問關霄:“對不住,他把你怎麽樣了?”
她這麽一問,連林碧初也開始笑,“呆瓜,你會不會說話啊?哪有你這樣的。”
關霄本來是真沒什麽,也慣常不會讓人下不來臺,一看李巴陵對自己有點意思,就打了個馬虎眼轉頭走了,但林積這麽一問,倒像是真有什麽。
他氣得臉都紅了,一直到林積好聲好氣地一邊賠禮道歉一邊搬出鋪蓋來要彎腰給他鋪,他才一把搶過被卧把她推開,塞給她一盒藥膏,自己在床下鋪開被褥,大馬金刀地把被子一裹,頭也往裏一縮,權當自己睡着了。
那張床很大,林積和林碧初兩個人睡也很寬敞。關霄背對着床腳,聽得到林積長長地出了口氣,呼吸漸漸勻長,還聽得到林碧初在妝臺邊坐了一會,像是掰開了兩丸丸藥吃,因為有丸藥殼子掉到地上,被她撿起來扔掉。
又過一會,林碧初輕手輕腳地上了床,又輕輕拉開被子給林積蓋上,動作頓了頓,大概是看見了她手裏攥着的藥膏盒子,這才想起來林積今天被砸了一下,又拍了拍林積,小聲說:“阿七,把衣裳褪下來,我看看青了沒有。”
床頭的小燈被擰開,微弱的光線在鬥室中凝滞,關霄聽到林積迷迷糊糊地答應了一聲,卻沒動,林碧初只好把她翻過去讓她趴着,“三少都睡着了,怕什麽?你們兩個小時候就差一起洗澡了。你也是,都這樣了還往外跑,跟我哥哥似的,缺心眼。”
林積不滿道:“罵我也就算了,不知道死者為大麽?你哥哥又怎麽惹你了?”
林碧初笑着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嗎?他右手有六根手指頭,數錢都跟別人數得不一樣,可把他愁壞了,成天琢磨着切掉六指……”
她沒說完,林積“噓”了一聲,“明天再說,他睡着了。”
光是一個“他”字,關霄一聽就覺得耳朵燙了起來。身後一陣窸窣,他聽得出是林碧初解開了盤扣,把她的袍子捋到腰下,關霄這才知道自己原來睜着眼睛,但他知道自己想都不敢想身後的床上是什麽情景。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忘記更新……捂臉
【注】{春心十載,傾國一懸}:
《牡丹亭·尋夢》[懶畫眉]最撩人□□是今天,少甚麽低就高來粉畫垣,原來春心無處不下懸。是睡荼蘼抓住裙釵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
【注】{霓裳天上聲,牆外行人聽}:
《長生殿·偷曲》[鵝鴨滿渡船]霓裳天上聲,牆外行人聽。音節明,宮商正,風內高低應。偷從笛裏,寫出無餘剩。呀,閣上寂然無聲,想是不奏了。人散曲終紅樓靜,半牆殘月搖花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