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金箔吉百利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關霄一時沒動,林積竟然一轉臉向他吻了過來,紅唇貼在他的喉結上,鼻息輕輕拂着,又帶笑重複了一遍,“你怪我帶碧初走……可我不敢等你回來。”
林積一喝酒就胡言亂語,關霄把她轉過去俯身握住了她的腰,灼熱的聲息就拂在耳際,“姐姐,你說對了,我就是舍不得,你一下子還清了,多沒意思。日子還長着呢,我們一次一次來。”
林積掙動了一下,兩手被扯到腰後,被他帶着一路踉跄過去,他擡腳踢住門,又拽着她往回走。林積的手臂被他彎折得太過,立時疼出了一頭汗,皺着眉正要說話,關霄已經扯開了她的衣襟,真絲睡衣的玳瑁扣子滴滴答答滾了一地。
年輕人的尖牙利齒從背後碾壓過頸間肌膚,舌尖極其輕淺地勾過舊傷疤的表面,林積難耐地扭了扭,終究無法掙脫,眼淚一下湧了出來,但既然關霄不會理會,她也不出聲。胸前壓着涼津津的落地玻璃,腰被死死壓得發酸,那條還在結痂的傷腿支撐不住,索性抵在玻璃上,溫熱的液體沿着膝蓋流下腿骨,不知道是不是血。
關霄今天一下一下都發狠,林積連氣都喘不上來,迷亂中眼前的夜色繁星逐漸紛繁,外面街燈的黃光矗立着一動不動,永夜未央,只有尖銳持久的痛楚如利刃搗臼。林積最後是被掐着人中叫醒的,關霄冷着臉按住她灼痛的後腰,“張嘴……止痛藥!不是別的。”
林積腰上有舊傷,當時處置得不好落下了毛病,關霄平時都還算有分寸,這次大概真的動了氣,她趴在窗戶上掙動,極小聲地說“疼”,他一松手,她反手就是一巴掌拍過來。清脆的耳光落在臉上,關霄本來正在氣頭上,滿腦子都是她剛才的神情,被這麽一激,立刻出手一推讓她轉回去,沒想到她腿一軟,遽然脫力跪了下去。
她還穿着高跟鞋,細細的鞋跟不知道什麽時候纏上了電話線,這麽一挪就帶得滿桌東西亂跑,雕花尖角的黃銅臺燈“咚”地對準她的後腰砸了下去,林積立時疼得嗚咽了一聲,就像小狗被車輪軋了似的。
關霄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拿出了在軍校裏訓練學生的力氣,又恐怕還有扭傷,猛然間只覺胸中心髒直往下墜,見林積僵在地上全然說不出話,吃了止痛藥半天都沒用,豆大的冷汗一顆顆從額角落下來,眼淚也完全不由自主地往下掉,他一時也顧不得別的,蹲下去揉她的腰,薄薄衣料下的疤痕凹凸都在掌中,“還是疼?”
林積其實并不是在哭,已經顧不上生氣,艱難地動了動嘴唇,關霄反應了很久,才發現那兩個字是“醫生”。如同醍醐灌頂,他猛地站起來要去叫人打電話叫醫生,一下子帶得桌上的文件臺燈筆墨擺件噼噼啪啪摔了一地,又嫌醫生慢,要親自去接,一回身就站住了,因為林積拽着他的袖子,力氣不大,但是骨節都已經用力得發青。他壓着脾氣問:“又怎麽了?”
林積閉了閉眼睛,幾乎是哽咽的,淚痕滑下鼻梁,但她自己不知道。說話的聲音也很小,就像後山上的隔水絲竹一樣斷續,“……阿霄?”她平時從來不提這兩個字。
他過了很久才“嗯”了一聲,“我在。”
她定定看着他,汗水滲進眼裏,蟄出更多眼淚,費力地咬了咬牙才說:“你那時要我喜歡你。”
五年前他在香港的港口終于找到她,那時林碧初已經只剩半口氣,林積平靜地坐了很久,最後只提了一個要求:他不能帶走林碧初的屍體。
那顆刺客的人頭人人都想要,□□也好,示衆也罷,總之一定要帶回金陵。但林積偏偏不肯,她開出的價碼是她自己。
一物換一物,關霄用一方牢籠困住自己,從而得以把這個一直想要的人綁在身邊。人人都以為他是被林積和曹祯戎挾制,但他像偷糖被抓的孩子一樣甘之如饴。被偷吃的糖果背後一定有标定的價格,除了偶爾酒醉或者情動,林積再也沒有像他的姐姐或者他的情人那樣叫過一聲“阿霄”。
他一時沒動,林積又深喘了口氣,合眼輕聲說:“但我們一開始就不該……現在說什麽都遲了。”
“砰”的一聲,關霄摔上門下了樓。林積在劇痛中五感都空前放大,覺得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然後是汽車發動的轟隆聲。
高醫生以前是關倦弓的軍醫,鋒山府立了多久,他就為鋒山府做了多久的醫生,所以對林積的毛病非常了解,一看滿地止痛片就嘆了口氣,随即取出針劑來,關霄卻一把按住他,“……高醫生。”
林積從小就怕疼,直到十幾歲上,吃藥還都得騙着來,更遑論打針。但見關霄眼睛通紅,他只好解釋道:“大小姐這麽多年的傷,到現在又不能治,止痛藥都不管用,今後再發作,大概只好用針劑了,這若是用多了,可就要成瘾。這次先緩過今夜再做打算,三少,您不如出去等。”
高宅離得不遠,可關霄一來一去也花了大半個鐘頭,林積五指攥着被角,出汗出得已經脫了水,幹涸的嘴唇被她自己咬得裂開好幾道口子。關霄本想再說,但低頭看了她一會,見她緊緊阖着眼睛,睫毛卻在微微顫動,反而冷笑一聲,真的轉身走了。
冰涼的針劑注入皮下,林積不過微擡了一下眼皮,模模糊糊地看着高醫生在撿地上的藥片,一粒一粒丢進原先的瓶子裏,再貼一個标簽叫人扔掉。高醫生是甘陝人,慈眉善目,像石窟裏的笑佛,明明什麽都知道,卻也什麽都不說。
林積的耳邊全是嗡鳴,後腰繼續疼了一陣,随即思緒被驀地一推,鋪天蓋地的尖嘯和疼痛都遠了,忍不住想伸手抓住什麽,卻又攥不緊。
有什麽東西一次次地就像風沙從指間流散而落,和十二歲那天的夜晚全然相似。那是這片大陸最亂的時候,南邊縣令剛逃走,北邊革命軍又進駐,革命風潮席卷全國,報紙上滿是欣喜的捷報,推翻帝制、民主共和……一切看起來都是如此文明體面,人人意氣風發高談光明,殊不知之後緊跟着是江河奔流般勢不可轉的頹圮失敗。
不過誰贏誰輸、革命者熱血能延續幾時,明面上看起來都跟小孩子沒什麽關系。那一陣子,春明班在鄉下搭臺唱戲,隋南屏原本要替一個路過的軍官照料孩子,又心血來潮要出門,于是把那孩子交給林積。林積本來就很讨厭小孩,自然沒有認真帶,結果出了意外,她腰上被山石扯開一片血肉,深可見骨,筋膜黏連,趴在竹席上連喘息都帶血氣。
隋南屏一如既往地不見人影,林碧初哭着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開,“別摳自己,忍一忍……大夫一會就來了。”那孩子滿身滿手是她的血,在一邊靜靜站了半晌,突然拔腿就跑了出去。
那才是她第一次見到關霄,只知道是隋南屏新恩客的兒子,不記得是六歲七歲還是八歲,反正才見一面就害得她差點摔死,其實心裏讨厭得要命,心想他跑丢了也好,這樣隋南屏沒準可以去死。誰知沒過一會,關霄又跑了回來,氣喘籲籲把一玻璃管藥水塞給束手無策的大夫,年紀小,聲音還是童聲,卻十分冷靜,“先消炎。”
消炎藥直到如今都全靠進口,那時更是十分緊俏,不知道他是怎麽弄來的。鄉下大夫也不會打針,還是關霄推開大夫,讓林碧初把林積的肩膀露出來。尖冷的針管紮進皮膚,她叫都叫不出,只是感覺到後腰的污血被一次次擠光,又一次次用鹽水清洗,最後皮肉被反複翻卷縫合,林碧初一直在哭。
林積一點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挺過來的,只記得那個小孩第二天就被帶走了,因為他父親的部隊已經開到了鄰省。等隋南屏回來,已經是幾天之後。林積趴在席上抄戲詞,隋南屏聽林碧初說完,只是問了會不會留疤,然後似乎很惋惜,說:“這要怎麽嫁人?哪有體面人肯要你。”
林積那時偏過臉去,“跟你有什麽關系?”
隋南屏就像沒聽見似的,哼着“袅晴絲吹來閑庭院”出門吃了飯,然後随意給她買了塊麥芽糖。她從小就不愛吃甜食,更從小就記仇,尤其記隋南屏的仇。
再見到關霄已經是一年之後。那天隋南屏帶林積把家搬到關倦弓的新府邸,雪白的西式建築初初建起,“鋒山”是關倦弓的號,赫赫威嚴。
她一早就聽說這家主人喪妻多年,膝下只有一個小兒子,比她小四五歲的樣子,因為先前兩個孩子都夭折,這小兒子從小養得十分當心,還請過佛骨挂在脖子上庇佑,總之被寵得無法無天。林積倒并不是害怕,只是還不想立刻就進去,抱着林碧初給她的一盆白鶴望蘭,等隋南屏出來領她。
不知道等了多久,林積只覺得背上輕輕一痛,高處有個童聲惡劣地喊她“野種”,又有男人們粗野的哄笑聲,“三少當心,又要挨軍棍了。”
她習以為常地回過頭,一陣秋風掠過碎發,金黃的銀杏葉片撲簌簌如幕布遮蔽藍天,二樓窗口裏的男孩子一下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