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孤兒
見她很驚訝,關霄又笑了一下,“你喜歡一個試試。我們怎麽不能一輩子這樣?你別以為姓徐的沒把柄,就算曹伯看重他,我也有的是辦法。”
林積笑着說:“三少這麽厲害。”
關霄就像吃了蒼蠅似的,“你別跟我這麽說話,沒跟你開玩笑。”
林積倒是沒什麽激動神色,“姓徐的走了還有姓李的,姓李的走了總有姓張的,我管他是誰,反正遲早是要嫁人的。總是這麽耗着有什麽意思?三少,你也不小了,該想想結婚的事了。這麽多年吵下來,不如懸崖勒馬,沒得招人口舌。再這樣下去,惹得你再喜歡姐姐一遍可怎麽辦?”
關霄隔着青藍的煙霧望住她,仿佛聽到了什麽荒謬的笑話似的,“喜歡?”他把修長的兩臂撐在圓桌上,臉上雖然笑着,目光卻狠厲如同雪亮的鋒刃,“我喜歡誰都不會再喜歡你了。懸崖勒馬,誰都能跟我說這句話,你不能。我當然要結婚,你提醒我了,但我還沒結呢,你現在想這個是不是有點早?”
林積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也忍不住越說越刻薄,“三少,你從小叫我姐姐呢,也不嫌膈應。還有,我媽也就算了,你今後別再拿你爸爸說事,你爸爸的遺願我全都記着,他泉下有知,要是知道你進了軍校,又這樣對我,你猜他閉不閉得了眼?何況,你別老端着一副你爸爸是聖人的樣子,是聖人怎麽會讓碧初懷孕,又怎麽會不敢讓孩子生下來,難道他就無辜麽?”
她仰着臉說了這麽一大篇話,雖然明知道按照關霄的性子早就該動手了,但她從小就是古怪脾氣,生起氣來說話做事都不留半分餘地。沒想到關霄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最後竟然非常冷靜地說:“你今天過生日,就想惹事,我偏不跟你吵。但你下次再讓姓徐的來我家,就別怪我不留情面,鋒山府姓關。”
看着她抿了抿薄唇,關霄像是心情大好,吹了聲悠長的口哨,又換了一身衣服,插着口袋下樓走了,司機趕出去問:“三少去哪裏?”他笑着說:“我自己開車,你回去睡吧,初三了,等天亮,載大小姐出去兜兜風。”
雖然鋒山府從前每年都大辦,但林積本來沒把初三當做自己的生日,甚至是刻意不記得,關霄完全是故意提醒她,因為林積這輩子最讨厭的人就是隋南屏。
如果說隋南屏在男人身上是個博士,那她在林積身上就是大字不識一個的短包工,林積長到十三歲都從來沒過過生日,因為隋南屏不記得。甚至連林積有幾次問起父親的名字,她心情好時就瞎指一個後臺忙活的阿貓阿狗,心情不好時就是很不耐煩的樣子,“我怎麽記得,你知道又怎樣?”
不過林碧初最疼林積,在她小時候跟她提過幾次,林積的生父似乎是跟林碧初的父兄一起進城去報館做活的工人,不過後來報館起了火,三個人都沒回來。
人都死了,隋南屏幹脆從沒提過那個男人,只是生下孩子後就叫人扔掉,還是林碧初哭着摸黑出去,在樹林裏找了一夜,最後天亮時才把半死不活的嬰兒抱回來,賭氣說“你不養我養,你怕壞名聲我不怕,大不了我當這個娘”,所以林積姓林。
林碧初那時還不到十六歲,哪裏懂養孩子,不過是硬着頭皮拿米湯喂,每天半夜都發噩夢,夢到小孩子在她旁邊死了。可是林積雖然長大後越來越像父親,但從三四歲開始就看得出美人相,瓜子臉,細眉長眼,鼻尖嘴唇的形狀都細巧輕靈,仿佛一個縮小了的隋南屏,春明班裏的人都看得出原委,隋南屏也不好真的不要這個女兒。
好在林積很為她“争氣”,從小就聰明冷靜,雖然隋南屏覺得林積很不懂事,但關倦弓很喜歡林積。那年她們第一次在鋒山府過年,除夕夜裏守歲,林積和關霄在沙發後面下跳棋玩,關倦弓突然想起問:“阿七的生日是什麽時候?”
林積沒有說話,靜靜看着隋南屏,等她信口編造。果然隋碧初想了想,笑吟吟看着她說:“好巧,阿七的生日就是正月初三。”因為早知道年初一年初二都有部下來拜年,那年的初三最适宜過生日。
關倦弓死後沒多久,林積被關霄帶回鋒山府,隋南屏已經有點瘋瘋癫癫——別人說是因為對關倦弓用情太深,但林積知道那些話都是厥詞,隋南屏這輩子用情太深的只有她自己。那天天色未晚,關倦弓的靈堂還沒有撤,林積上樓換了白襯衫,又下樓去端正跪好,給關倦弓上了一炷香,只覺得後腦一痛,被隋南屏用力推了一把。
那時林積頭上的傷剛拆線,後頸還高高腫着,被這麽一推,疼得幾乎像是又裂開一次。不過就算是裹着繃帶,就算是隋南屏精神正常,該打也還是會打。所以林積雖然疼得臉色一白,也只是很平靜地叫了她一聲:“媽媽。”
眼前的婦人面色青白,雙頰的軟肉全都垮了下來,完全看不出她原本是個聞名全城的美人。
美人昏聩下垂的丹鳳眼裏一下子落下兩行淚來,四顧一眼,詭詭秘秘地小聲說:“阿七,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媽媽?林碧初那個賤胚,她背着媽媽跟關倦弓做那樣的事情,你竟然還帶着她走了?你應該……她在哪?藥還沒吃,你讓她回來吃藥,趕緊做掉,不能讓她告訴關倦弓。你把那麽好的婚事搞砸了,現在只好守寡,媽媽後半輩子指望不上你,媽媽只有關倦弓了。我早就不該讓她來金陵,也不該告訴她你爹的事……她在哪?讓她回來吃——”
“媽媽,”林積又叫了她一聲,“你全都知道,為什麽不告訴我?你哪怕多說一句,我都不會讓碧初和爸爸出這樣的事。現在碧初死了,爸爸也死了,我在給爸爸上香。”
隋南屏怔了很久,終于乍着雙手發出了一聲嚎啕,“我是你的媽媽,你居然這樣對我?”
林積從來不指望任何人,那個“不指望”的根由大概就是把所有指望放到她身上的隋南屏。只靠自己的人大多非常無情,只不過林積在隋南屏面前很少掩飾,她搖搖頭,“如果還有下輩子,我不要你當我的媽媽。”
她把線香插進香爐,扶着地站起來,穿過門廊,路過的士兵軍官們都停住腳,神色各異地看着她,但她刻意不去看他們,走幾步就扶住牆休息一下,很久才走回自己的卧室。
卧室原本在南角,因為這一間屋子陽光充沛,沒被銀杏樹遮擋,視野開闊,正月裏還能看得到攝山的燈火。關倦弓見林積第一面時就覺得她性子灑落,應該會喜歡這樣的房間。
她确實很喜歡,只不過這屋子冬天時如果像現在這樣不燒火,就覺得穿堂風極冷。卧室已經被搬空,窗臺上的一盆白鶴芋早就枯死了,幹啞的花冠在冬風裏晃來晃去。
她只看了一眼,就轉身到關霄給她安排的新卧室去,關霄站在門外跟關倦弓的副官說話。王副官滿眼是血絲,關霄只漠然看了她一眼,随即移回目光,把正擦了一半的槍順手塞回槍套裏去。
那時關霄不跟她說話,她也不理會關霄,只是把門一鎖,吞兩粒止痛藥,在腦袋裏一波一波的尖銳劇痛裏睡了個難得的好覺,并且在夢中聽見了有人在唱戲,一字一句都極為清晰,“抹月批風随過遣,癡雲膩雨無留戀”,就像小時候隋南屏在外面的簡陋臺子上唱貼旦,因為是做配,所以快意曲詞也有怨氣滔天,古書裏說的凄絕鬼谷,猿鳴三聲淚沾裳,四聲當是腸斷。
林積雖然聽了一夜的“敗而能悔”,但隐約知道兩片止痛藥可能吃得太多,導致自己睡得太久,外面的人敲了很久的門她才聽見。等她朦朦胧胧地睜開眼睛,發覺原來自己昨晚沒拉窗簾,天光毫無遮掩地潑灑進來。
外面終于傳來“砰”的一聲槍響,關霄打掉門鎖踹門沖了進來,然後停在她的床前,被幾絲亂發遮住的明亮眼睛注視着她,急促地喘了兩口氣,似乎有些意外。
門外有人亂聲叫着“三少!”林積蜷在被子裏,跟他對視了半晌,突然坐直起身,幾乎是摔下床,被床腳絆了一跤,又推開關霄跌跌撞撞地走到窗前。
銀杏樹上只剩幾片枯葉瑟瑟發抖,底部被燒了一半,樹幹上塗了除蟲的白漆,又綁了防寒的麻繩,變成了一棵十分狼狽佝偻的醜東西,但是枝頭高懸處挂着一個睜眼微笑的美人。
作者有話要說: 我喜歡誰都不會再喜歡你了!請大家記住這句話并替奇跡霄霄劃正字,看看他一句狠話能回收利用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