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孤兒
今天本來是顏濃濃的接風宴,但白致亞和龐希爾吵了兩句,氣氛再也起不來。國家未破,山河先碎,年輕人一腳踩在前人的失敗裏,手握空殼槍面對着堅船利炮銮輿強權,雙手亂抓,只能抓到虛空前路,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像關霄那樣萬事不留心。等到十點半鐘,偌大會客廳裏已經沒人說話,各自抽煙發呆,連顏濃濃都趴在沙發上逗貓逗得睡着了。
關霄一向不摻和這些事,只是一個個打電話把人安排送走,拎起大衣開車下山。
雪下得深了,昏黃街燈映着靜靜的雪花,大臻飯店裏的爵士樂聲流出街道,珠寶捐客正跟車裏的豐潤女人耳語,微笑着湊得極近,幾乎是在親吻那香郁的鬓角。
西點店正在準備關門,戴白色高帽的法蘭西人是綠眼珠,瞳色極淺,隔着櫃臺對買蛋糕的白人小孩子說法語的“生辰快樂”,那孩子有一對浪漫湛藍的眼睛,卻似乎天生不足,滿頭銀發,十分消瘦,西點師原本嚴厲的神色于是帶着溫存。
鋒山府裏還亮着燈,推門進去,立刻能聽到滑溜溜的橋牌撞擊聲,還有陳雁杯的笑,“胡了胡了!多謝老板放水!”
徐允丞說:“林小姐哪裏放水了?我怎麽一點都看不出?”
林積臉上有傷,不大敢笑,但是摸了摸嘴唇,似乎也是笑意盎然。劉媽一回頭,立即站了起來,“三少回來了?”
關霄“嗯”了一聲,把沾滿寒氣的大衣交給用人,“你們打了一夜牌?外頭下雪了。”
陳雁杯站起來拉開窗簾,仰頭看了一會,打個呵欠,“煩人,明天又是滿地黑泥,泥點子全濺到小腿上。管他呢,快,三少,你來跟我們打幾圈。我們人都湊不夠,劉媽舍不得贏,你姐姐又一直放水。”
關霄坐下來理牌,“劉媽舍不得贏我知道,我姐姐做什麽要放水?”
他難得沒在林積面前發脾氣,這種時候他總有本事讓所有人覺得如沐春風。陳雁杯拊掌大笑,徐允丞扶了扶眼鏡,笑道:“我幼時家裏窮,只有年節時打牌,我又是庶子,上不了牌桌,到現在都是一竅不通,林積贏得都不好意思了。”
關霄一邊打東風一邊從小桌上摸莓幹吃,“那豈不是很好?我父親從前打牌,早上說打四圈,結果一場牌打下來天都要黑了,然後才想起來誤事。”
他這麽随口提起關倦弓,徐允丞也就随口接話,“也不盡然,不過游戲,玩玩便可,只要不玩錢,輸贏幾場都轉眼就忘,也不會有什麽大瘾。”
關霄奇道:“你們這是不玩錢的?”
林積一直在認真看牌,這才冷冷“嗯”了一聲,陳雁杯和徐允丞同時開始發笑。陳雁杯說:“行了行了,這麽大個人,怎麽這麽記仇?我不就說你一句負傷在家不賺錢嗎,你還真的不肯玩錢了?”
林積說:“我家底厚得很,就算是現在開始賦閑,都夠你們這一桌人花天酒地到三千歲,我怕什麽?我認真打起來,怕你們傾家蕩産。”
徐允丞很老實地總結說:“哦,原來是又不認真打,又要放水讓我們贏,又不玩錢怕我們發財。”
陳雁杯徹底笑趴下,然後連忙道歉,“哎呀,三少,對不住,把你的牌壓掉了。”
關霄說:“不打緊,正好要胡了。大明星姐姐,你看。”
陳雁杯湊過去看,“這不就是杠上花?!”
關霄笑着往椅背上一靠,端茶抿了一口,“所幸你們沒玩錢,不然大臻現在已經是我的了,鋒山府的家長還不知道是誰呢。”
陳雁杯鬧着要贏回來,徐允丞大概覺得話鋒不對,說:“不早了,讓林積早點休息。陳小姐,我們先走吧,我順路先送你回家。”
他們看看表,果然已經快要十二點。陳雁杯又仔細給林積的臉上了藥,依依不舍出門上車走了,臨走還腹诽出聲:“平時也不請我來,一請我來就是做這種粗活。阿岚,老板拿我當使喚丫頭呢,你當演員去吧。”
大門一關,關霄抓了把莓幹,轉身就上了樓,卧室門開着,透出來嘩嘩的水聲,他一邊洗澡一邊哼曲子,過了一會聲音停了,多半是睡了。
昨天林積膝蓋上摔出了一個大血洞,一入夜精神頭差,只覺得腿疼得鑽心,一時不想上樓,繼續在沙發裏窩着,找了本小說讀。她讀偵探小說,公司的下屬有朋友在印書局工作,拿了一整套還未出版的送她,結果打開一看,竟然是文言翻譯的,偵探先生和醫生助手插科打诨,卻都是之乎者也淡乎寡味,讀幾分鐘就困了,大偵探破案破得如何不知道,催眠催得倒是不錯,也算功德圓滿。
她掙紮了一會,最後還是從沙發角上扯過毯子,裹在身上,合上眼睛。困意來得纏綿,臉頰上的傷口淺,好得最快,不到一天就開始發癢。她手指上纏着繃帶,但是在睡夢中也不記得,擡手就往臉上摸,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她睜開眼睛,輕聲打了個招呼:“三少。”
關霄深黑的頭發還在滴水,襯得越發唇紅齒白,肩膀上搭着毛巾,就像讀書時從學校打球回來一樣,面目一點都沒變,還是濕漉漉的眼睛,像鹿一樣矯健青春,快活不茍的少年神情,看深了才覺得有冷意狠厲。
從前她和關霄都還沒長開的時候,有人不知道他們沒有血緣聯結,巴結說他們姐弟長得聯了相,都是極白的皮膚,長手長腳,穿上男裝,一個是花鳥纏綿,一個是雪月空明。關霄還故意配一副跟她同一款的金絲邊眼鏡來架在鼻梁上,兩個人張牙舞爪地跑到申城去玩。
當時春明班在申城劇院開腔,連唱三天全本《長生殿》。林積是人前蔫人後壞,關霄反之,有人砸林碧初的場,林積臉色剛剛一變,他擡手就往臺上扔法幣、子彈殼和玫瑰花,連林碧初都吓了一跳,唱着唱着差點從臺上掉下來,還以為有兩個林積。
可惜那段日子沒有多久,關霄很快就比林積高出了好幾寸,還在不停地長。而林積的樣子漸漸定下來,五官依舊像隋南屏一樣清麗,輪廓卻變得稍微深邃,眉骨高,眼窩深,鼻梁和下巴的形狀都隐約有半分不易察覺的陰郁。那天戲散了場,林碧初蘸着胭脂在她臉上畫戲妝玩,只畫到一半,突然告訴她:“阿七,你唱不了牡丹亭,你将來會長得像你父親。”
自鳴鐘“珰”地轟鳴起來,金屬長腿一搖一擺,直到撞足十二下才停住。關霄扔開她的手,拉過毛巾自己擦頭發,挑起飽滿的唇角,不知為何,那笑容十分殘酷,“你二十八歲了。”
這個便宜生日連林積自己都不記得,全當沒聽見,“你不是不回來嗎?”
“我不回來,林老板好睡死在這,回頭讓人戳鋒山府的脊梁骨?”
林積說:“我要是睡死了,大臻不就是你的?你賣掉大臻買一支軍隊都夠了,還怕什麽人言可畏。”說着張開手臂,任由關霄将她打橫抱起來,穿過走廊和旋轉樓梯上樓。她的膝蓋實在疼得厲害,本來想占這麽個不用走路的便宜,卻見關霄一路把她抱進了他自己的房間,這才推了他一把,厭惡道:“我今天累了。”
關霄很不耐煩,“誰不是今天累了?一會自己滾回去。”說着就穿過黑魆魆的卧室,硬邦邦把林積往地上一放。林積扶了扶陽臺的門才站穩,訝然道:“這麽講究?這個點還有西點店開門麽?”
玻璃窗外靜雪無聲,銀杏樹上攢着一層薄薄的雪衣,窗裏面的陽臺圓桌上放着塊很小的蛋糕,上面只有一支蠟燭,不過沒有點亮,所以唯一的一點亮光來自院外的街燈。關霄摸出褲袋裏的打火機,然後下意識地點了支煙,吸了兩口才想起來原本是要點蠟燭,再要摸出打火機來已經遲了,因為林積把那根細細的蠟燭抽了出來,三下兩下撇斷扔開,坐下來吃蛋糕。
她不愛吃甜的東西,不過反正那蛋糕也不大,是最普通的一種奶油蛋糕,還被從中間切開了,只有一半。關霄常辦這種招人不痛快的事情,但她吃得非常認真,雖然一吃就知道是法國人的手筆,一口下去全是糖粉,但大概因為天冷,并不覺得奶油膩。
關霄就在落地玻璃窗前抽煙,望着窗外出神,也沒看她一眼,過了很久才問:“姓徐的叫你林積?倒是不見外。”
林積說:“難不成讓他叫我阿七?”
“你試試。”
林積很無所謂,“下次想得起來就讓他試試。他有名字,徐允丞,別老叫什麽姓徐的,當心說順了嘴。”
“這麽喜歡他?就那麽個窩囊傀儡。”
上次三明巷的事林積沒再提過,徐允丞似乎就當不知道。果然是高級秘書的行事,一點私人情感都不夾雜,不過這樣也方便得很,談感情談得公事公辦,豁然開朗,只是索然無味。
林積把蛋糕都吃光了,只剩下一塊奶油草莓,很慢地說:“三少,跟他犯不着談喜歡不喜歡,只是我們不能一輩子這樣。”
關霄把那塊奶油草莓拈起來吃掉,一小塊奶油沾在唇上,他伸出舌尖來舔掉,竟然說:“行啊。”
作者有話要說: 行什麽行,媽媽不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