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蛇信
龐希爾邊想邊走,冷不丁地跟人撞了一步,往後一退,“高處長!”
高侖也正插着口袋下樓,拍了拍他的肩膀,“龐秘書,停一下。”
這棟樓裏的處長廳長多如牛毛,早就亂得廳長處長局長部長排排坐,頭銜反而是次要的。高侖雖然只是處長,但總務廳的手伸得長,他在樓裏差不多幾乎要和關霄平起平坐了,脾氣當然更大,鼻孔朝天地告訴他:“龐秘書,你的意思我跟廳長說了,不過編譯處現在不缺人,你等等結果吧。”
龐希爾十分高興,三步兩步重新追上關霄,關霄正跟白致亞說話,也跟他招了招手,“撥兩個妥當人去跟上次的黑左輪,老王又要問我怎麽還不交報告了。螃蟹,你跟我查昨晚三明巷的事,不對勁。”
這種治安事件平時是警察廳的管轄,但現在時局緊張,參謀本部的人以王還旌為首,被總務廳的劉元鄒排擠得幾乎無地立錐,一概畏頭畏尾,最怕起風起浪,所以早在戒嚴管制裏插了手。昨晚關霄幾乎帶着龐希爾把南山窩棚鏟了一遍,手也動了、人也打了,完全沒有要跟警察廳知會一聲通通氣的意思,警察廳廳長連夜打電話問了半天都沒問出來三少到底被誰惹了,現在幹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行動處越權查案。
“螃蟹”是龐希爾讀書時在學校裏的诨名,他整了整心情,等人都散光了,才問道:“哪裏不對勁?”
昨晚那幾個匪徒情急之間給林積喂了藥,他們說是麻醉劑,但顯然不止,剩下的那種藥其實在某些風月闾巷裏也常見,也确實在他們的窩棚裏搜到了。人贓并獲,他們再辯駁也沒用,龐希爾覺得這案子基本可以結了,就是年關下匪徒見色起意得寸進尺,林積碰巧撞到了槍口上。
關霄神色極冷,也回頭看了看,走廊上沒人,“那種藥先下,麻醉劑後到,哪有這麽碰巧的事?那兩種藥合起來用,拖得久了能出人命。你不知道正常,但那群人都是青幫溝裏混了十多年的,不可能沒數,更不可能敢真的用。現在這個局勢,賣個把人或許是小事,出了人命就鬧大了,還是在美濃門口。而且要是把人弄死了,他們上哪弄錢去?”
龐希爾琢磨了一會,“三少,你的意思是?”
關霄略收着下颌,眼睛盯着空蕩蕩的走廊盡頭,“他們就是要她的命。”
昨晚要不是有個軍官開車路過,看出不對頭,回美濃去找人,徐允丞沒準也不會想到出門去看看。如果真的沒人趕到,後果不堪設想。龐希爾想了想林積背後的商盟和工盟,沉吟道:“那就是說,有人這就急了?”
關霄摸了摸衣兜,搖搖頭,“鳥隔羽毛人隔皮。她跟諸子百家做生意,誰知道這次是惹了哪路神仙。”
美濃飯店裏常年有行動處的線人,有事可以去收收風,龐希爾摸了摸鼻子,擡腳就上車走了。車子路過鋒山府,他停車吩咐阿岚:“三少的口信,最近家裏的崗哨添了人手,你們進進出出都當心。”
阿岚非常聰明,想了想就明白了,轉身回去告訴劉媽,又推開外客廳的門,正見林積趿拉着拖鞋慢慢走下旋轉樓梯,綢緞拖鞋落地,一點聲音都沒有,邊走邊打呵欠。她連忙小跑過去,張開披肩給林積披上,“大小姐不多睡一會?”
林積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回頭見是阿岚,便又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攏住披肩蜷在沙發裏,啞聲說:“疼。”
她手腳脖頸上都是青紫交錯,素白精致的臉頰上都破了一塊,十分吓人。阿岚不太敢看她,低着頭泡花茶,“疼就做點別的事情,不去想就好了呀,是藥三分毒,止痛藥吃多了不好的。”
“噗”的一聲,林積竟然笑出了聲,又牽動傷口,連忙繃住。阿岚也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小聲說:“大小姐笑什麽?”
林積面無表情道:“笑你年紀小小,跟劉媽一樣婆婆媽媽。”
阿岚臉通紅,竟然很大膽地說:“才沒有。”
林積拿拳頭撐着額角,歪着頭問她:“怎麽,劉媽不婆媽嗎?”
她的眼睛非常明亮溫潤,睫毛又細又長,眨眼的動作似乎比旁人都慢一些,就像畫片上的美人一樣,卻仍舊顧盼驕矜,像只慵懶華麗的獅子。阿岚被她一看,脫口道:“婆媽的。”
林積便挑了挑眉,“那不就得了。”
阿岚怔了一下,半天才反應過來,氣得想跺腳,但林積已經起身往玄關走去,原來是有人在敲門,阿岚被她氣得都沒有聽到。門一開,陳雁杯先鑽了進來,把高跟鞋一蹬換上拖鞋,捧着林積的臉查看半天,“昨天沒注意,今天都腫了。這不會留疤吧?醫生怎麽說?”
徐允丞跟在陳雁杯後面走進來,在沙發上坐定,從手上的袋子裏取出瓶瓶罐罐來擺開,一樣一樣指給林積,“我不懂這些,請陳小姐指點買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麽用,總歸是生肌的藥品。”
阿岚連忙去倒茶。本來按劉媽的意思,這幾天就不必待客了,有什麽事打電話就好,沒得讓人指指點點。但林積覺得很奇怪,“犯法傷人的又不是我,我怕什麽指指點點?”所以還是接了徐允丞的電話,叫他想來就來。
劉媽小聲啰嗦:“最不省心的就是她,從小就不像話。”
阿岚又出去接了手信,回來告訴劉媽:“三少說晚上不回來。”
劉媽還在絮叨:“不回來就不回來,什麽時候回來過?”
阿岚說:“還叫送點心和洋酒去山上的宅子裏,從前的同學要聚會。”
劉媽便吩咐用人打點好了幾大盒點心,遣阿岚坐車去送一趟。關家在金陵攝山上有一處産業,也是一座西式洋樓,沒有鋒山府大,從前春獵的時候關倦弓還會帶着客人或者舊部上山住兩天,打打兔子騎騎馬,現在除了關霄有時候上來之外,是徹底無人問津,不過有幾個用人打點樹木花鳥。
這時攝山別墅裏燈火通明,一推開門就是一陣輕快的樂聲和熱風撲面,一只黑貓卧在門口對她“喵”的一叫,白致亞劈頭問道:“快快快,小阿岚,你出門的時候有沒有跟大小姐說三少今晚不回家?”
阿岚愣愣的,“說了啊。”
白致亞說:“大小姐說什麽?”
阿岚看向客廳正中間,關霄靠在沙發裏玩牌,手裏握着紅酒杯頸,有點沒好氣的樣子,但是微笑着沖她擡了擡下颌,示意她有什麽說什麽。阿岚便回憶了一下,當時林積倚在沙發裏喝茶,聽她說完還笑了笑,“大小姐說……‘這麽大的人了,回不回家告訴我做什麽。’”
大客廳裏一陣哄笑,都指着一個年輕女孩子說:“賭輸了!賠錢,賠錢!”白致亞笑着告訴阿岚:“峰少以前的朋友留洋回來,非說大小姐一定會叫峰少回家,我們就敲她一筆。”
那女孩子戴着櫻桃紅的貝雷帽,卻是穿着淺棕格子的報童裝,個子雖然不高,但是圓圓臉龐,短發彎卷,非常古靈精怪。她本來正爬在桌上劃拳,當即站了起來,極有氣魄地壓了壓手掌,“好了好了,大家各自贏了多少,留下單子,都別客氣,回頭跟關霄要。我老顏家的人從來除了開會的時候就沒有假話,他關三少以前辦話劇團跟我借三千塊,到現在都沒有還。”
有人罵道:“提什麽話劇團!還當他三少名頭有多麽響,招搖過市找我反串《黑奴籲天錄》的黑奴保姆,結果被禁得上了頭條,他自己賠錢挨揍不說,害得我穿着女仆裝蹲號子,差點被我爹打成真姑娘。”話畢屋裏又是一陣瘋笑。
參謀本部的同事有幾次去鋒山府開過會,那些同事差不多也都在,還有些人阿岚沒見過,大概都是關霄從前讀書時結交的朋友。阿岚把點心洋酒安排好,便走出去,回身掩上門,坐在臺階上穿鞋。天氣太冷,呼出的一團團白氣都像要凝結似的。手上一亮,一道光打了出來,照亮前方空曠夜幕,竟然真的開始下雪了。
阿岚還沒見過金陵的雪,呆看了一會,才說:“三少?”
關霄插着口袋靠在門上,不知道從哪翻出一條毛絨絨的紅圍巾來搭在阿岚脖子上,“快穿。”
那圍巾雖然質地極好,摸起來柔軟溫暖,但做工十分粗糙,毛圈有的大有的小,顯然是山上的老用人打着玩的。阿岚謝過圍巾,便繼續穿鞋,只聽關霄說:“司機在家嗎?”
家裏一直都有好幾部車停着,司機也常在門房候着。他問得沒頭沒腦,阿岚說:“有啊。三少問這個做什麽?”
關霄說:“廚房做什麽了?”
阿岚笑道:“我走的時候還早呢,不知道做什麽。不過李叔好久沒正經做過晚飯,大概要做參鮑魚蟹吧?”
關霄也掌不住笑了,信手摸出打火機和煙,點起一支吸了一口,眼圈在他翹起的鼻尖上繞着散開,“怎麽你也學得油嘴滑舌。參鮑魚蟹都是發物,吃什麽吃,吃點稀飯得了。”
阿岚說:“總不能請客人來家裏吃稀飯,就像三少你不也叫了點心洋酒。”
“誰請客人吃稀飯呢?”顏濃濃鑽出門來,“哇”的一聲,“一回來就見雪,我這是天上掉下來的仙女冰姑娘,”沒等關霄罵她不吉利,又說:“誰請客人吃稀飯?”
阿岚連忙搖頭,“沒有沒有,鋒山府不請客人吃稀飯。”
金陵有一陣子沒下雪了,裏面的人都鑽了出來,在廊下喝酒的喝酒吃起司的吃起司,都覺得自己像前清的貴族,在想象中把羅馬式大理石柱換成雕廊畫棟的回廊,他們在玻璃房裏吃鹿肉品新雪,就差吟詩作對。顏濃濃突然想起了什麽,“金陵有蛇肉館子嗎?”
龐希爾從前就跟顏濃濃最要好,嘲笑道:“你是去巴黎,又不是去廣東,怎麽不吃臭起司,反而吃蛇?”
顏濃濃伸手去捧墜落的雪花,仰着小小白白的臉孔,頭也不回,“就是因為在巴黎,廣東菜才貴呢,連我都吃不起。關霄,到底有沒有啊?”
關霄抽着煙,“我替你問問,看你要吃什麽蛇。”
顏濃濃随口回答:“眼鏡蛇。”
關霄很慢地撣了撣煙灰,盯住了顏濃濃的紅色貝雷帽,“眼鏡蛇有毒,你吃些別的吧。百花蛇,烏梢蛇,赤峰錦?”
顏濃濃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其實我沒吃過,瞎說的。百花蛇名字不錯,好吃嗎?”
白致亞不知道昨晚的事,又喝了酒,當下還憋着壞,把胳膊搭在龐希爾肩上,“顏小姐,我跟你說,鋒山府現在的廚子是大小姐花了大價錢從廣東請的,有時候連校長都要借去用,他家最會張羅這些。你管他什麽蛇,點了菜去他家吃就是了。”
鋒山府很少請人吃飯,但一有宴會,林積少不得要打起精神來應酬。龐希爾吓了一跳,“別瞎撺掇。”
白致亞說:“什麽瞎撺掇?你往總務廳調才是瞎撺掇呢,高侖就是個處長,又不是編譯處的,你當他有什麽神通?而且你也該擦擦眼睛,他是什麽好人不成?府公當年說他一句圓滑,他還當成是誇他似的,你我以為他傻,可府公出殡的時候難道你沒看見他在墓上吐口水?”
龐希爾也變了臉色,“我管他是不是好人!我是學編譯出身,騎兵炮兵辎重兵,哪個用不着編譯?可現在編譯處做得了什麽?成日整頓黨務清除異己,在東北的日本人是司馬昭之心,這裏一群人卻在裝瞎。革命革命,複辟複辟,府公辛苦了一輩子,可拿槍的還是那麽些鼠目寸光之輩。我是擰不起來這幾萬萬人的心氣,但難道我就活該看着嗎?”
白致亞也來了氣,“都是喊着府公的校訓畢業的,誰看着了?現在兵無實額、槍無實數、官比兵多、兵比槍多,蔣仲璘又死了,難道我就沒有——”
衆人頓時一靜,因為蔣仲璘身份特殊,又死得不明不白,一向是個忌諱。顏濃濃已經冷得不行了,拉着龐希爾鑽回去,“淋雪吵架,你們也不怕凍掉皮。我吃個蛇肉罷了,瞧把你們心疼的,難不成是蛇給你們發工資?”
關霄夾着煙,側身沖門裏說:“去我家吃吧。這兩天忙,改天張羅到了眼鏡蛇,一定叫你。”
車在雕花栅欄外停着,阿岚的手指頭已經凍僵了,早就穿好了鞋子圍好了圍巾,坐在廊下看了半天的雪,這時回過頭,門外又只剩關霄一個人,瘦長的指尖萦繞着灰白的煙霧,指間亮閃閃的看不清是什麽。她說:“三少,你們說的我聽不懂,但這一下雪,明天再要下山就路滑了。”
關霄笑着拍了拍她的後腦勺,又說了句她不懂的話:“冷到人間富貴家。”
作者有話要說: 【注】馮英廉《詠雪》:填平世上崎岖路,冷到人間富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