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古刀
國民政府用西歷,只在元旦放假三四天,舊歷春節并不放假,不管是年初一還是除夕,政府各個機構都要正常上班。但也不知道是大腦裏哪塊東西作祟,過完除夕再走進辦公大樓,總感覺百廢待興。
關霄是行動處處長,大辦公室就在部長辦公室對面,但他雖然聽樓上那群老頭子的話,卻總是偏愛往亂糟糟的行動處辦公室跑,大概因為這辦公室裏不少人都是關倦弓做教育長時的軍校生,雖然大多數人都比他大,但好歹沒有一身屍臭氣。他好幾年前就往行動處辦公室裏塞了張桌子,往上丢兩副撲克牌、一套咖啡杯和半盒煙,就算是他的據點。
年初二一大早,關霄幹脆不回樓上,直接往行動處去。門口正站着行政院的顏泗郁和總務廳的高侖,他擡了擡下巴,“顏廳長,高處長,有事吩咐卑職?”
顏泗郁“呵”的一聲,一撣他的肩膀,“三少,你跟我打什麽官腔。上次黑左輪的事,白秘書跟我彙報過了,雖然眼下在清黨,但該查還得查。”
清黨是近幾個月掀起的風,不過是因為政府裏的外黨人在撺掇着要把插手東北事務的日本人踢出東北去,正觸了上頭的黴頭,于是第一重要的事就是把不好聽的聲音壓下去。孔融讓梨是盛世之音,亂世中多的是釜底抽薪。
關霄既然是軍校的人,自然也是個中出力者,不過眼下風聲鶴唳,人人都要多存一分刺探的心眼。顏家和關家是世交,顏泗郁倒沒什麽,高侖卻是總務廳的頭一條暗槍,正在琢磨他的臉色。
關霄沒什麽反應,接過高侖遞過的煙銜在口中,“查呗,左右上班也不能只打撲克。實不相瞞,白秘書輸得厲害,都在琢磨把行動處的桌子賣一賣抵債了。”
高侖哈哈一笑,攏火為他點煙,十分巴結,“如此說來,該把三少派到東北對付那幫日本人。三少要是早生十年二十年,一副撲克定天下,那些賣日本醬油的也輪不着排資論輩了。”
關霄擡了擡唇角,“高處長,成日說派,倒是真派啊。我那些兵進校三年連前線都沒上過,黨國養他們做什麽?”
高侖只覺得他話裏有刺,但看樣子又不像,他笑起來雖然像只貓,眉宇之間卻是一派疏朗清明,女孩子最喜歡他這樣,果然他稍微一低頭,便露出頸側的一小片牙印,香豔非常,果然還是那種萬事不挂心的風流公子做派。高侖一時心下一寬,拍拍文件袋,“三少先忙,顏廳長,開會的時間要到了。”
走廊裏亮着燈,燈色暖融融,卻透不進亘久的黑暗,冷意寒浸浸地刺入關霄微笑的眼目。顏泗郁剜了關霄一眼,轉身跟高侖走了。
總務廳的廳長劉元鄒是樓裏頭一號爪牙,總務廳是清黨的先頭部隊,言語帶刺是常有的事。關霄并不在意,屈起膝蓋頂開辦公室的門,“喲”的一聲。
門裏的衆人有的值班值了一夜,也有的剛到,各自正在洗臉刷牙籌謀早點,聞聲一擡頭,也是“喲”的一聲。
關霄是公子秉性難除,雖然中午和晚上的應酬躲不掉,但早上從不吃外頭的東西,所以上班幾乎沒不遲到過。他在家裏吃完鋒山府精工細作的早點,再慢騰騰坐車過來,往往都快九點半了。所以白致亞十分驚訝,“三少吃的什麽?”
關霄叼着半只包子,嗅了嗅空氣裏的氣味,囫囵問道:“聞不出來?”
平時只見過他吃西菜俄餐和大飯店,他們一直懷疑關霄沒在街上掏過錢,白致亞怪不好意思的,“就是因為聞得出來才有此一問啊。三少,難道你真的會吃韭菜?”
關霄今天不用去陸軍學校,所以沒穿軍裝,淺灰格子的西裝嚴絲合縫地托出寬肩窄腰,偏偏他十分不經意,只擡腳輕踢上門,揚眉笑道:“就是因為不會吃,故而偶爾一吃,十分不忍獨享,給大夥也聞聞味。”
衆人“轟”的一陣嘩然,開窗的開窗散味的散味塞鼻子的塞鼻子,最後起哄讓他請昨天落下的開年早點,一路簇擁着下了樓遛過半條街,走上翠微居。翠微居通常都是客滿,所以另外給關霄留出二樓的一間雅間,就在樓梯口。
樓下的夥計見關霄來了,連忙把毛巾往一旁一個頭發花白的中年夥計懷裏一打,那夥計後退了一步,他這才笑道:“三少,樓上請!”
龐希爾走着回了回頭,“怎麽了?”
夥計道:“嗐,他是新來的長工,年輕時臉燒壞了,又成了啞巴,怕他吓着人,不讓他伺候。龐先生,您當心腳下。”
那人樣貌可怖,五官輪廓也十分陰森,可見就算不燒壞臉也夠吓人了。白致亞“啧”了一聲,“你們賺得也盡夠了,多花兩個子兒請個別的人行不行?也不怕吓着姑娘孩子,我跟你說,有些人心口有毛病,就好比三少他們家裏那位,風一吹就倒,哪經得起吓唬,吓出毛病來,你賠得起?”
龐希爾捶了他一拳,那夥計卻不敢招惹百歲公司家的獨苗公子,連忙賠笑道:“他煮參茶的手藝好,又會寫大字,一個能當兩個使呢。白公子卻是比我們思慮周全,回頭我跟我們老王頭說一說。”
白致亞一向是管東管西,關霄則是問都懶得問,往臨窗的太師椅裏翹腿一靠,心不在焉地指揮他們點菜,最後又是白致亞招呼道:“徐先生也來吃早點?這館子旺得很,我們靠三少的面子才有張桌,您跟我們拼得了。”
那西裝筆挺的高個子轉回身來,竟然真是徐允丞。
徐允丞笑着在桌邊坐下。衆人久聽聞關霄家裏鸠占鵲巢,導致關霄懶得大展羽翼,也懶得請他們去家裏吃飯,私心裏都很盼着大小姐趕快嫁人,于是忍不住好奇端詳,覺得此人似乎比他們都大幾歲,鼻梁上架着一副銀絲邊的眼鏡,所以雖然是英國海軍學校畢業的高材生,也有些中式的溫潤古典氣,總覺得他下一句話就要開始吟“沉沉心事北南東”。
龐希爾笑道:“這可真是巧了,大小姐以前讀書的時候也戴這麽一副眼鏡,只不過是金絲邊。”
幾只竹籠上來,關霄挑了一只粉黃蝦餃,埋頭就吃。徐允丞欠了欠身,“龐先生以前認識林小姐?”
老龐從前是鋒山府的司機,龐希爾從小就拖着鼻涕跟着關霄挨揍,長大了也跟關霄一起讀書逃學,後來從軍校畢業,又被分進了參謀本部,自然很認識林積。所以關霄笑眯眯地解釋道:“龐秘書是自家人。”
小時候關霄如果要笑就是揚起脖子哈哈大笑,這種眯着眼的笑法還是十幾歲上跟林積混得你我不分的時候被“近墨者黑”染出來的。不過這兩個人以前要是這麽笑,多半是在棋盤上将了關倦弓一軍,志得意滿。現在他們要是這麽笑,一般意味着底下人要倒黴。
龐希爾為人周到,一般不會惹到關霄,但這次确實是腦子裏缺根弦,因為以前的事關霄從來不愛提。他剛才開口前沒來得及多想一個回合,現在冷汗倏地滲了出來,“不不不,遠遠見過幾次而已。”
但徐允丞沒把話題揭過去,“那也好,還真有事要問——林小姐平時都喜歡做些什麽?”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還摘下眼鏡來擦了擦,“見過兩次面,卻沒說幾句話,一時還真摸不清,也不知道該不該請林小姐去看電影、看話劇。”
龐希爾偷瞄了關霄兩眼,見關霄還在認認真真吃菜,只好答道:“姑娘們總是喜歡時興的漂亮東西,大小姐也一樣吧?我其實也不大了解……”
“賺錢。”關霄又夾了一只瑤柱湯包,冷不丁說了這麽一句。
衆人都有些驚訝,因為平時應酬場上難免有人提起林積,這種時候關霄往往就是這麽埋頭吃飯,雖然不至于說她的壞話,但卻把厭惡寫在臉上,一句話都不想提她的樣子,催着衆人早點結束話題,從來沒接過話茬。
湯包裏面的瑤柱汁滾燙粘稠,關霄差點燙了嘴,低頭一邊吹氣一邊吃,話也說得囫囵,“她平時就喜歡賺錢,誰的錢都賺。電影院,她自己有。話劇團,她出資成立的,業餘團職業團學生團都有。新片新戲她都審過了才會開始畫海報,大臻歌舞廳在她辦公室下頭,這街上的西菜館子除了那家‘魁北瓜’,都是她名下的。還有,她現在是個藥罐子,馬場和球場也去不了了。哦,酒吧她還沒有,酒莊倒是似乎有兩間,不過你們尚且不熟,請她去酒吧酒莊都像是不大合适。”
龐希爾連忙攏拳咳了一聲,關霄又說:“所以我也不知道跟她約會能幹嘛,總不好兩個人約着數錢,那可真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錢綿綿無絕期了。徐先生,你不如直接去大臻問她。她大小姐毛病那麽多,別人哪裏知道她想怎麽約會,沒準就是想約着數錢玩,你要是數得沒她快,沒得給她留下把柄甩你臉色。她老板當慣了,別看她一張臉長得像好人,其實脾氣壞得很,你将來有得受。啊,冒犯了,沒準你将來要被她吓跑呢,請你多擔待。”
徐允丞不是急性子,對林積也自有一套印象,所以雖然林積被關霄這麽說了一頓,他也只是低頭沉思,随即點頭道:“三少說得對,是我唐突了。不知道林小姐病得怎麽樣,我該登門造訪。”
他這麽溫和紳士,那一點點背後談論女士的不妥似乎也只是一時起意,反而更加顯得關霄是小孩脾氣,他還很關照地問了一句:“三少的手怎麽了?”
關霄皮膚白,指節上有不少淤青血印,像是捏拳砸東西弄破的,的确顯眼,只不過他總在晃來晃去,別人都顧不上看,他就已經晃開了,也就徐允丞能發現。
龐希爾別過臉,關霄自己擡起右手來看了看,很不在意地說:“辦差,兵家常事。”
徐允丞全然把他當晚輩,左右也是事實,關霄并不介意,和和氣氣地告別了高級秘書,吹着口哨帶衆人下樓返回。
反正鋒山府大小姐把東南西北的敵友故交混在一起當錢袋子,賺錢賺得裏外不是人,越是手腕強硬,越是名聲奇差,這群年輕人也沒把剛才的小插曲當回事,仍舊說笑胡鬧,白致亞“啧”的一聲,“雖然大小姐是那麽個難伺候的祖宗,但徐先生談愛情像談工作,聽着也怪難受的。”
關霄頭也不回地笑道:“再早五六年的光景,時興的還是盲婚啞嫁呢,徐先生談談工作怎麽了?”
正是冬天裏最凄清的時候,臨街的香粉鋪子剛剛開門,大門上倒着貼一個“春”字紅符,豐腴嬌豔的女人拿着撣子打理門框,一邊擦一邊哼着曲詞。關霄還是插着褲袋揚着下巴往前走,龐希爾跟他落開兩步,隐約兩句唱詞傳到耳中,似乎是“回頭皆幻景,對面知是誰”。
龐希爾想不起來這又是哪一折牡丹亭,但那幾年的清晨,隋南屏總在後院吊嗓子,咿咿呀呀,一會是“姹紫嫣紅開遍,雨絲風片,煙波畫船”,一會是“但使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調子就跟這個差不多。後來林碧初到了金陵,有時候去鋒山府做客,難免也哼兩句,咬字缱绻,調子比隋南屏還軟。
那時他跟關霄才十七歲,周末還跑去學校打球惹事,最後一身臭汗地跑回家,兩個人往關倦弓的書房裏一紮,也不管旁邊坐着一大圈人,關霄看閑書雜志,龐希爾抄關霄的功課。
書房裏的人都是關倦弓在陸軍學校的學生,說是周末來教育長家裏拜訪,其實關倦弓哪有空陪他們,這群窮學生是來蹭鋒山府的好茶和火爐的,自然跟關霄這樣的小孩沒什麽話說,巴結幾句也就算了。關霄也懶得應酬,躺在單人沙發裏,找本電影雜志往臉上一蓋睡覺。
血氣方剛的男子聚在一起,向來不出三十句話必定談到女人,關于她們的長相、頭發、身材、性格,評頭論足少不了,樣樣都寫得出一本《世說新語》,幻想亵玩也少不了,好像見過的女人都是自己囊中志在必得之物。每當這時,那間書房裏都有種隐秘的桃色熱鬧,只有當時是學長的高侖相當愛惜羽毛,罵他們“猥瑣”,走出去叫劉媽添茶。
關霄繼續睡覺,他們繼續攀談,直到話聲戛然而止,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由遠及近,很快地踱過來,有用人叫道:“大小姐回來了?”
鋒山府裏從來不缺漂亮女人,因為隋南屏好客,家裏總有太太小姐造訪,有時候林碧初閑來無事,便也來府裏玩,都是些極其出挑的美人。自古要美人開通只有男人革命,革命風潮碾過男人的肢體,但也造福男人的眼球,美人的旗袍開叉越做越高,引人遐想,高跟鞋踢踢踏踏,也是另一種春光。但只有這種聲音格外特別,就像是穿着高跟鞋不會走路的小孩子,他們都聽得出那是林積。
林積那時候只有大約二十出頭的樣子,話當然不多,卻比現在張揚,短發齊匝匝壓在耳後,其時流行的洋裝旗袍一概懶得穿,從巴黎的學校放假回來,關霄一開她的皮箱,裏面裝滿男裝,每件都比關霄的講究,把他氣得翻跟頭,隔天就把紅幫裁縫呼喝來家裏觀摩,然後做一堆一模一樣的。
那些年的确時興雌雄同體,加上林積個子高,又不故作男子狀态,穿上襯衫西褲跟關霄一起出門,叫人只覺得一個倜傥一個漂亮,也沒人說什麽。但偶爾有聚會要去,她也少不得穿一穿旗袍洋裝和高跟鞋,那天就是如此。
書房在一樓,他們遠遠地聽見林積回來,又見她被用人攔住,正停在書房門前。
劉媽一見林積就松一口氣,掏出東西來,“大小姐,這是剛寄來的。”關倦弓有時候短暫地出趟門,這時寄到家裏的信箋都是林積處置,她便停在書房門前,拆開信封低頭讀信。
書房門半掩,林積素來對大多數事情興致缺缺,街上的人圍着看熱鬧,她頭都懶得扭,這時自然也不會往裏看,随手脫下蓬軟的狐毛披肩遞給用人,裏面竟然真是旗袍,叉只開到小腿,腳腕骨骼卻像法國人的雕塑般陰影瘦削,高跟鞋面上呈出一道優美的足弓。
她的影子投在門框上,格外單薄而又挺拔,以多數男人的目光看,胸脯似乎略微嫌小,但不這樣也穿不好旗袍。那時節的流行一天一個樣,但旗袍的談美從沒變過,要瘦要薄要蘊藉新潮無一絲直白肉感,就是林積這樣。何況腰窄薄得只盈一握,線條玲珑得不可思議,光這一點就夠人口幹舌燥。
門外那道側影風流冷淡,就像一把古刀刀鞘,惹人想伸手試試內蘊之物鋒利幾何。書房裏的青年們原本在議論軍校教官的新太太,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下了,直到外面的劉媽接過林積看完的信,又聽林積叮囑:“這兩封先不必理會,但這封緊要。爸爸去了哪裏?叫老龐開車送去。阿霄回來了嗎?”
書房裏的一群人一下子都轉過頭去看關霄,關霄臉上蓋着雜志,四仰八叉睡得很熟,完全沒聽到。外面的林積也只是随口一問,轉身就往樓上走去,她的腳步聲一遠,高侖也端着茶水推門進來了,“猥瑣完了?喝茶。”
門一開一關,他們“呼”地長出口氣,“蔣仲璘,我看你那個名單的第二第三名都要往後換,鋒山公這個女公子才——”
蔣仲璘那時還活着,他入外黨前是畫速寫的,鼻梁上一副厚厚的眼鏡,眉飛色舞地提筆打開速寫本,剛要落筆,坐在他身後睡覺的關霄突然打了個響亮的呵欠,然後是一個很大的懶腰,“學長們好啊。”
林積的弟弟在這,他們也不好就這麽當着關霄的面議論他姐姐的細腰長腿,只好很正經地關照他:“功課做完了嗎?”
關霄有問必答,十分乖覺,但就是不走,直把他們耗到沒了熱情,才又伸了個貓一樣無邊無際的懶腰。用人正好也找了過來,“三少爺,大小姐叫您下去呢,說是給您帶了點心。”
一群人見到了飯點,不好再賴下去,客客氣氣作鳥獸散。關霄這才走過來輕踢龐希爾一腳,“還沒抄完?”
龐希爾早就餓了,被他踹醒,就揉着眼睛往外走,“抄合格就行,我回家了。”
後來又過了好幾年,龐希爾在軍校宿舍裏住下,聽其他住宿生們插科打诨交流某些床笫之間的“所思所感”,聽到某一句話,腦中靈光一閃,他突然明白過來,關霄那時候是故意的。
年輕男子之間談論這些話題再正常不過,關霄多數時候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年輕人,但他喜歡林積,喜歡到不能容忍別人把她當成談資,連他自己把“喜歡”二字和那個名字放在一起都覺得是亵渎。他覺得那個人和整個世界都不一樣。
可惜少年人的喜歡往往不值什麽錢,幹幹淨淨的少年心氣早就被鋒山府後院那場火燒沒了。
作者有話要說: 1、【注】{沉沉心事北南東}
《夜坐》龔自珍:沉沉心事北南東,一睨人材海內空。壯歲始參周史席,髫年惜堕晉賢風。功高拜将成仙外,才盡回腸蕩氣中。萬一禪關砉然破,美人如玉劍如虹。}
2、狗比三少三少狗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