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來自
那陣子鋒山府的大事一件接一件,來訂親的曹爾明對林積出言不遜,被關霄打得頭破血流,第二天就離開了金陵,又沒過幾天,曹爾明在兩省交界處遇刺身亡。關霄轉天就被關倦弓派去協理喪事,再過幾天,關倦弓叫林積回府過年,次日淩晨林碧初就開了槍。
那時她心裏極亂,明知自己該等關霄回來,卻又知道關霄絕不會放過林碧初,隋南屏也不會放過林碧初肚子裏的孩子,索性用手段诓開看守,自己帶着林碧初乘船出海,一路到了香港。
船程完全不順利,林碧初被隋南屏诓着吃過了幾副虎狼藥,雖然停得及時,但在路上就已經有小産的跡象,血出得太多,聲氣漸弱,面白如紙。林積對這種事一竅不通,只好去請游輪上的醫生,有個富家小姐暈船,正在看診,林積正急得冒火,加價數倍要醫生跟自己先走,結果那富家小姐比她的脾氣還大,口角三兩句,扈從擰起一只藥瓶從她頭上砸了下去。玻璃瓶在頭部撞碎,一路下劃,連背上都劃開一長道血痕。
林積滿身是血地被關在海員船艙中足足兩天,手腳緊緊縛着,傷口大概發了炎,因為神志越來越模糊,心裏卻火急火燎,不知道碧初怎麽樣了。等到輪船抵港,四周越發靜無人聲,直到外面傳來幾聲槍響,艙門被一腳踹開,一個穿軍靴的年輕人大步走進來,凝視了她一會,抽刀割斷繩索,她“砰”地脫力摔了下去,始終看不太清,但知道是關霄。
那時軍校俨然已經成了黨争的棋盤,關倦弓從不讓關霄進軍校。她當時想不到太多,只覺得關霄穿上軍裝竟然陌生得像個大人。
船艙外的海聲沸騰如煮,十幾雙軍靴整齊劃一地踏過船板,同時停在門前。關霄紅着眼睛把發燙的槍口抵住林積的脖頸,大概很想沖着這副喉嚨扣動扳機,但最後畢竟沒有。關霄只是很殘忍地告訴她:“你不信我。”
對林積而言,山會倒,人會走,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東西從來就不可靠。林積選了帶林碧初走,林碧初一死卻輕如鴻毛,抵不過父亡家散的仇恨,關霄就讓她變成第二個林碧初。
從那以後金陵人都說她靠着曹祯戎挾制了鋒山府,可沒人知道這個聲名赫赫的異姓長姐也是鋒山府中三少的禁脔,日日夜夜地被他切成小塊,無聲吞嚼。關霄對她甚至不是報複,只是漠然地享受而已,就像她只是一件肮髒的死物,随取随用,綿綿無期。
就像那個少年從沒向她捧出過一顆赤子之心。
發燙的槍柄逐漸下移,輕佻地撩開裙角。林積悚然一驚,猛地意識到了他要做什麽,還沒來得及說話,只覺手指被他攥着握住了槍柄,槍口猶是熱的,劃過發顫的腰腹移向下,猛地帶着火硝氣味穿透身體。她疼得仰起脖頸,汗津津的腰肢艱難拱起,掙紮道:“阿霄,別……”
關霄卻突然發了狠,只聽清脆的一聲機械響聲,他打開了保險,把她的手指放在扳機上,控制着讓她自己推送,“你叫我什麽?”
槍口随着手指被他握緊一次次貫穿,林積只聽得到自己如雷的心跳,髒腑幾乎要滾出喉嚨,聲音早已啞了,身體不能自控地痙攣顫抖。她僵硬的手指按在扳機上,關霄又問了她一遍:“你叫我什麽?”
她合上眼睛,“三少。”
林積以前從來不用去想關霄的心思,因為關霄從小就粘人,就算她被煩得跟關倦弓告狀,他也還是什麽都跟她說。後來她被關霄這麽扣了五年,漸漸學會看人臉色,關霄的逆鱗她多多少少摸得準,有一些字眼不能招惹,比如關倦弓,比如林碧初,再比如“阿霄”。
她的腰又開始痛,卻覺得那股奇異的熱度逐漸散去,清醒重新溜了回來,又疼又郁熱,在冰涼的瓷磚地板上發抖。就像有些飯店賣的猴腦,明明眼睛還在轉,頭骨已經被敲開一個洞,滾油淋進,眼睜睜看着微笑的食客敲骨吸髓。
不知道過了多久,林積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醒着,只覺得被劈開的劇痛一路蔓延上脊椎,整個人驀地繃緊了,手指遽然失控,向着扳機壓了下去。下一瞬,只覺得內裏一空,握槍的手被死死握緊拎到頭頂,劇痛緩慢散去,關霄拽住了她的長發,怒吼道:“你想死?!”
她沒回答,關霄死死按着槍和她的手腕,只覺得胸中心跳近乎疾速,通紅着眼睛又問了一次:“你就這麽想死?!”
林積臉色慘白得吓人,全身幾乎被冷汗浸透了,雙眼有些渙散地注視着他,半晌搖搖晃晃地撐起身,見他不讓,輕推了推他的肩膀。關霄原本又要發作,垂眼見她睫毛上挂着碎碎的水珠,這才反應過來松手,林積立即拍開他,直跪着攥住馬桶沿,翻江倒海地吐了起來。
那時林碧初已經熬空了血,顯見得活不下去,林積親手開槍送走了林碧初,但離得太近,被濺了一臉血漿。林積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看見槍,回到金陵之後的一個多月裏幾乎每天都吐,因為那時鋒山府裏的喪事沒辦完,荷槍實彈的警衛秘書來去進出,但關霄從不讓她鎖門。好在後來家裏前院的叔伯們搬出了鋒山府,警衛們就不大去後院叨擾,關霄的配槍一般也不拿出來。林積從來是出了名的膽子大,但這次顯然是真吓着了。
關霄黑着臉等她搜腸刮肚地吐完,拉她起來漱口,不耐煩地翻出醫藥箱來。林積一點力氣都沒有,任由他拿鑷子把臉頰傷口裏的碎沙夾出來,把摳碎的指甲剪掉,又往傷口上塗藥水,塗完藥水,又翻出藥油來。林積頸上也青了一大塊,他盯着那塊淤血刻薄道:“跟我在一塊就想死,急着嫁給姓徐的?”
他動作大,林積疼得直抽氣,“嗯。”
關霄盯着她笑,“你怎麽這麽蠢?世界上只有我一個壞人不成?就那個姓徐的人精,他要是真把你當個人,剛才就不該把你撇下,你回了府裏要怎麽‘自己來’,你當他不知道?”
林積不怎麽在意,盯着摳破的指尖,聲音很低弱,嗓音喑啞,“他知道又怎樣,不就是座貞潔牌坊。我現在明白了,牌坊這樣東西,只是聽着不好聽,其實是扇結實的好門。門一關,屍山血海都清淨,誰還管什麽喜歡不喜歡。”
關霄拽着她脖子上一根細細的銀鏈子,“那倒好,但是還找我做什麽?琢磨男人這種事你小姨不行,你就該學學你媽,貴在專心致志,不然識貨的一看就知道你三心二意。姐姐,我看你不如換一個人,你做的那些生意是什麽門道,曹伯全都知道,姓徐的多半也看不上,不然為什麽出了這種事,姓徐的管都沒管?可你才見了這個姓徐的一面就魂都丢了,可見齊大非偶。”
林積也沒管指頭上全是破口,把那鏈子握緊拿了回去,眯着眼笑道:“三少長大了,連齊大非偶都知道。”
她笑起來臉頰上有一個小小的酒窩,一露出來就壓得眉眼彎彎,越發顯得溫柔天真,所幸不常笑給人看,“你當年跟姐姐私奔的時候怎麽就不懂這個呢?要是沒有那一出,沒準你爸爸也不會死。現在好了,姐姐左右橫豎不管在家出家都是賣身賣命,總要賣個出得起價的。”
關霄只是若有所思地揉着她的頸側,半晌才很認真地挑了挑漆黑的俊秀眉端,“那倒也是,生意人。姐姐,你好好賣,擦亮眼睛,別再跟上次一樣看錯了人,再惹上一個我這樣的,又是十幾年搭進去。我一點都不發愁,反倒是姐姐,五年前還耗得起,再來五年,就只好一輩子爛在泥裏了。”
林積這次死死咬着嘴唇沒說話,因為關霄手勁大,按得本就高高腫起的腳踝幾乎充血,一邊按一邊很無所謂地問了一句:“你真的以為能走得掉?”
鋒山府看似空蕩蕩的沒人,其實畢竟是已故鋒山府公的宅邸,地位十分重要,前院後院都有警衛,何況人人都知道他們的關系,偌大金陵沒有幾個人敢惹三少。
林積只是随意點了點頭,關霄知道她要是這種表情,差不多就意味着壓根沒在聽。他索性塞了片止痛藥給她,林積接過藥握在手中,卻沒有吃,只合上眼睛。
關霄似乎一直都沒有走,因為那種冷腥的火.藥氣味始終沒有散。林積在朦胧間轉過了幾個念頭,最終只是不想再讓他看,腰疼得無力翻身,便把頭埋進鴨絨枕裏。
柔軟的床墊一沉,一只暖燙的手合在了她的後腰上。他的氣息拂在發頂,林積莫名地并不怕,反而還有一絲心安,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注】{來自}穆旦《隐現》:
我們站在這個荒涼的世界上
我們是廿世紀的衆生騷動在它的黑暗裏
我們有機器和制度卻沒有文明
我們有複雜的感情卻無處歸依
我們有很多的聲音而沒有真理
我們來自一個良心卻各自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