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來自
林積禮貌地點了點頭,撥開擋着她的幾個人,“借過。”
“怎麽這就走呢?”前面的男孩晃着手臂走過來,“多逛逛呗。您穿得這麽少,去我們家裏烤烤火。”
隋南屏當年也是下九流的戲子,林積小時候沒少在這些人中間混,當下倒沒什麽厭惡的心情,只是很清楚他們要什麽,低頭從手袋裏翻出紙幣和一副藍鑽耳墜,“紙幣拿着,還差什麽,明早去大臻飯店拿這個換。”
有人接過東西,男孩俯下身,目光凝在她臉上,“打發我們呢?”
林積見他們不識貨,心想可惜了那副耳墜,難免覺得心中煩躁,“那就現在拿着那副鑽去美濃。找——”
身後的馬路上車燈閃過,車上的人似乎覺得這裏異樣,鳴了一下喇叭。那男孩神色一凜,徑直劈手扯過她的脖子一把拽進了巷道中,怕她出聲,用力攥着頭發向牆上一撞。
林積舌根一麻,人猝然軟了下去,被捏着下颌張開嘴,冰涼辛辣的液體滑進喉中,猛地嗆咳起來,視線在劇烈搖晃中模糊不定,聽聲音也斷斷續續,“誰知道是不是雛兒……廢話,雛兒賣得貴。……得了,大過年的,先玩了再說……”
那藥邪性得很,她不知道被扛着走了多遠,終于攢出一點力氣來,突然張口便咬,那人“啊”的一聲,回手将人向下摔去,她還沒等自己爬起來,又被拖了回去。手臂上傳來一陣銳利的劇痛,但她一點聲音都發不出,被一股大力一寸寸往回拖,指尖摳着地面,漸漸脫力,終于有人高喊了一句:“誰在那兒?!”
那人快步走來,皮鞋踩在石板路上,越走越快。林積猛地掙了一下,童年時慣有的狠勁上來,竟然下意識地沒松開身後匪徒的衣襟,緊緊攥着,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個模糊的人影,嘶聲說:“還我。”
那人還握着她的頭發,惶急之間将她往地上掼去,轉身便跑。
腳步聲踏踏遠去,她又撐了撐地,結果被一雙手攔腰抱起來,很多人影晃來晃去,她全都看不清,只是下意識地想要依附在那具清涼的身軀上,轉而收住了手,緊緊摳住掌心,冷汗鹹浸浸地蟄着,總算逼出了一絲清醒。原來陳雁杯正坐在車子的副駕駛上給司機指路,“先出平海路,然後走東山道。”又轉回頭來,“林積?好點沒有?”
一方手帕遞過來,她手腳都軟,一時沒接,身旁的男人便輕輕替她蘸了蘸額角的冷汗,眉目俨然正氣。她眯眼想了半天,想起這人應該是徐允丞,她肩上披着他的大衣,這也不是鋒山府的車。
手帕涼絲絲的,一碰到肌膚便帶起一串酥麻。她在混沌中不能自控地仰了仰臉,嘴唇輕蹭過了那手的指節,旋即又收了回來,指甲緊摳着掌心,竭力克制住了含在口中的破碎聲音,往後縮了縮,微微發着顫別開了臉,“……你先走。”
那手帕停在半空,又過半晌,車子停下來,徐允丞下了車,在車外跟陳雁杯說:“是麻醉劑,務必找醫生來開藥,休息一陣就好了——我不方便去,勞駕陳小姐。”
他沒再上車,車子又重新移動向前。陳雁杯十分擔憂,時不時回過頭來叫她:“林積?答應一聲。”
林積便在渾身的煎熬中分神出來,輕輕“嗯”一聲,又問:“……三少呢?”
陳雁杯不耐煩道:“三少?哪個三少?盼着你死的那個三少?他走了啊,見你一身血,他還挺高興,轉場子喝酒去了,就跟沒事人似的。”便催促道:“開快些。”
大概美濃的人打過電話,劉媽早就等在門外,張臂攬着她上樓梯,另一手招呼醫生。林積突然說:“不用。”接着加快了步伐,跌跌撞撞走上樓去。
她披着長長的男式羊絨大衣,看不到裏面光景,只有腳踝上一圈圈青紫和血跡觸目驚心。醫生和阿岚面面相觑,劉媽沉默了一會,也只好打發醫生回家,自己端着姜湯和藥油上樓敲門,卻發覺林積把門反鎖了,裏面一點聲音都沒有。
劉媽心裏咯噔一下,反複拍門,始終沒人應答。她不敢自己做主,看看時間已經是淩晨兩點多,咬咬牙,把阿岚拍起來送出去找關霄。關霄帶着一身酒氣被阿岚找回來,聽完話,竟然心情十分不錯,笑眯眯地揮手讓他們回去睡覺,自己退後一步,閃電般擡手扣下扳機,門鎖被“砰”地轟出一個大洞,又被他擡腳狠狠踹了上去。
阿岚吓壞了,正要沖回去看,被劉媽一把拽住脖子塞進了被窩,“看看幾點了?睡覺。”
林積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覺得浴室地板怎麽都浸不熱,體表一陣陣發冷,內裏卻滾燙燒灼。外間傳來一聲巨響,她費盡力氣也睜不開眼睛,直到冰水劈頭蓋臉地淋了下來,有人在拍她的臉,“醒醒。”
她辨認半天,眼前是關霄似笑非笑的臉,最終合了合眼睛,“關燈。”
關霄頓了一會,還是擡手把燈關掉了,在黑暗中問:“然後呢?”
“出去。”
關霄出聲一笑,随手又打開燈,把浴室中滿地星星點點的血跡盡收眼底,心情還是很好,“姐姐,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要面子?”林積對自己腰背上的傷痕十分介意,從來連劉媽都沒見過,更是不肯去醫院。關霄蹲下去碰了一下她頸側的青紫,“既然讓我出去,巴巴的叫我回來做什麽?”
阿岚剛才在滿地蛇蟲鼠蟻的南山窩棚區慌慌張張地找到他,他手頭正忙,還沒當回事,“不就是麻醉劑嗎?看大夫就好了。”結果阿岚低頭想了半天,“劉媽說,這句話只能跟三少說:‘大小姐把門鎖了。’”
這間卧室的房門從來不鎖,關霄當時便覺得心裏一涼。年關下日子不好過,他只當那群混混是買賣姑娘賺口飯吃,用個麻醉劑把人蒙倒扛去賣掉,卻沒想到他們的膽子這樣大,這種藥都用上了。三明巷就跟美濃飯店隔着一條街,隔着一條馬路就是荷槍實彈、戒嚴空前,在這樣的地方竟然都有人敢下手。
林積裹着男式的軟呢風衣在地上蜷着發抖,緊攥着濕滑的手心,勉力克制住唇角的酥麻,“我沒有叫你回來。”
他一下子抿住了嘴唇,過了一會,走上前來把她推開展平,居高臨下地拿手指輕拂過她的面頰和耳際,慢慢開口道:“那你打算怎麽辦?”
手指劃過顴骨上被石子割出的一道血口,林積稍微一瑟縮,皺着眉搖搖頭,“讓我睡一會……然後我自己來。出去。”
關霄也覺得自己很奇怪,一下子展顏笑了出來,“不是姓徐的送你回來的嗎,怎麽還得自己來?”
林積驀地睜開了眼睛,眼底蒙着一層薄薄的水光,只是明明天成媚态,後天卻冷冽威嚴,就這麽定定與他對視了半晌,突然揚起手掌。
關霄現在哪裏怕她的巴掌,順手捏住了手腕,“我說錯了?姐姐,你不是着急嫁人嗎?現在又沒有你媽管着你了,你想怎麽造就怎麽造,怎麽還等着我幫忙?”
他三下兩下把那件大衣剝掉扔進垃圾桶,林積屈起膝蓋踢他,也被他壓住,她偏開頭,喉中難耐地哽了哽,眼睛已經燒得通紅,顯然神智混亂,顫聲道:“我什麽時候要過你幫忙。一次兩次,不過是你自己舍不得。”
關霄盯着她手臂側面的大片擦傷,忍不住想起剛才三明巷地上的一長條血跡,街燈明晃晃地映着血色,他越發覺得痛快,一手将她的下巴鉗住慢慢扳過來,笑了笑,“你鬧騰什麽,我什麽時候舍不得?”
她也笑笑,臉上的表情不受控制地有些僵硬,每個字都說得十分艱難,“三少,還用我說嗎?那年你要是真舍得,給我一槍豈不舒服?”
關霄慢吞吞道:“那不是你岳父大人疼你,逼着我去找你回來嗎?不然你早爛在海裏喂魚了。”
他一臉嫌惡,她也沒好多少,聲音都在抖,冷汗滑入鬓角,顯見得已經再也不能粉飾,卻皺着眉說:“別拿槍對着我,沒本事開槍就滾出去。”
林積曾經一度像個青幫混混,十幾歲的時候就敢對着隋南屏吐煙圈。關霄少年時有一陣怕她比怕關倦弓還尤甚,現在卻突然傾身下來,嘴唇在她顴骨上的傷口上輕輕一吮,提着槍柄拍了拍她的小腹,笑道:“你不是要自己來麽?來啊。”
微燙的槍口隔着衣料摩挲過小腹,林積腦中轟然挾來了遙遠的混亂圖景,海浪聲一陣一陣推遠,海員艙室內的酸腐氣息經久不散,槍口沾着血液進進出出,眼睛泛紅的關霄死死按住她掙動的手腳,身下是搖晃不定的船板,她哭都哭不出,這輩子第一次疼得那麽難過。
在香港的那天也是關霄第一次對她動氣。那時關倦弓的死鬧得聲勢浩大,林碧初被鋒山府的軍部們軟禁着,等關霄回來處置,但林碧初偏偏懷孕了。
林積從小跟隋南屏不親,反而跟林碧初最好,林碧初是隋南屏的義妹,林積對她連“小姨”都不叫,只叫“碧初”。那陣子林碧初剛做了春明班的班主,閑下來的時候成天帶着她吃些有的沒的小東西,十分松快。其實林積一向嗅覺敏感,但那時林碧初太正常了,她完全沒想到沒想到林碧初竟然會一早就爬上了關倦弓的床,更沒想到林碧初會因為關倦弓要她打掉孩子而起殺心。
作者有話要說: 姐姐血厚!(忍不住話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