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沒亂裏春情難遣
白致亞點點頭,“應該是。黑左輪你見過,點三八口徑,跟美制一樣,但比美制俄制都還沉得多,難怪扛不動,但飯店裏人來人往,又是美濃這樣的地方,兩箱手.槍散發出去很容易。”
關霄就不再說話,長長的手指箍在香槟杯頸,隔一會點一下,細小的藍鑽袖扣閃在深紅如血的酒液裏,蕩來蕩去。
“黑左輪”是這些年黑市上要價極高的東西,這種槍倒沒什麽特別之處,乍一看就是普通的軍官常用的勃朗寧,倒是子彈稍微特別,脫胎于美制,但又與美制不同,畢竟材料有別,色澤和重量都有一些差異。這種子彈規模不大,随槍附送,也無法查來源,換言之,做暗殺這一行的人最愛買黑左輪。
關霄畢竟年紀太輕,資歷所限,在參謀本部裏只是個處長,但同時又在陸軍學校裏兼任高級教官,威望甚高,加上鋒山府公身後的蔭蔽,他算是這一輩裏相當惹眼的一個,動辄一句話翻雲覆雨。不過白致亞這幫人多半是吃慣了別家的“主義”的,而那些鋒山府舊部自立門戶之後多半守舊,關霄夾在中間,除非委員長發話要他去舞刀弄槍,否則別人談主義談得沸反盈天的時候,他多數時候都是在一邊打撲克。
臘月裏有一個叫蔣仲璘的黨外同僚被暗殺,也就是這幾天裏,不少外黨人士人間蒸發,黨內也有不少激進或折中的要員接二連三地收到死亡警告。威脅無孔不入,前天鋒山府收了封沒有擡頭的信,剛巧林積不在,關霄随手打開,只見是兩顆黑左輪的子彈。
白致亞當時在旁邊,本來在琢磨為什麽那些人會給不左不右的關霄寄子彈,另一個同事龐希爾卻福至心靈地想到了林積的十條腿,擡頭一看關霄的臉色就是一個激靈,連滾帶爬地跑去跟部長王還旌彙報。
年節下查件案子比登天還難,參謀本部的行動隊被關霄一口氣遛到年初一的淩晨都一無所獲,最後還是王還旌揮了揮手讓他們各自回家過年,“三少,他們逼你表态,但你有态可表麽?”
關霄在公事上純粹是甩手掌櫃,連答都懶得答,但這案子該查還是得查。
白致亞見他臉色難看,但忍不住問:“哪有西南三省檢閱使大人的高級秘書?不是說大小姐要嫁人嗎?怎麽看不到人進來?又被大小姐吓跑了?”
林積雖然身世差些,但家世令人咂舌,而且就算年紀已經不小,仍然出挑得過目難忘,所以始終也不乏出色的青年追求。但她現在大小姐脾氣和老板脾氣加起來,有時候出了誤會連解釋都懶得,斷了聯系就算結了,鋒山府一向規矩又大,等閑不請人上門,就算關霄叫人去家裏開會也只是在前院的偏廳而已,所以那些人總是追到一半就無疾而終,被交際場上開玩笑,“你也被大小姐吓跑了?”
白致亞這麽一說,關霄也笑了笑,懶洋洋道:“那不就是。”
舞池裏全是紅男綠女,陳雁杯不知道什麽時候把高大俊美的酒保扯下了舞池,靠在對方肩膀上閉着眼,随着音樂節奏慢慢搖動腰肢。林積仍慵懶地半靠在吧臺邊,額頭枕着握香槟杯的手,細長手腕上一只數寸寬的羅馬式細絲镯,披肩不知道什麽時候脫掉了,裏面的晚裝裙是巴黎的新款,綴滿細碎珠光,玄色輕紗的質地又極其輕薄,在肩線處遽然垂下,流蘇無風自蕩。
林積對面的青年男子不知道說了句什麽,她微笑着轉了轉頭,正跟白致亞四目相接,又若無其事地轉了回去。
西風美雨熏透了洋場,但中國女人從來不肯放棄高高的旗袍領,就連西式的晚裝裙也是高領抵到下颌,逼人昂起尖巧的下巴,水晶燈光色灼灼,映得那張側臉的線條流暢威赫,幾可睥睨角鬥場上觀戰的半神。
白致亞一回頭,只見關霄的巴掌就在自己額頭上方幾公分的地方,年輕人的眉目之間有一股天生的匪氣,在他身上混成了某種夾雜着纨绔和漫不經心的狠厲,“高級秘書又不娶你,幹活去。老王的意思還不明白?外黨遲早要動,但輪不到別人動。”
這樣子其實十分有威懾,不然他也成不了軍校生們一聽名頭就擠在窗戶上看的關少将。但白致亞也是白家錦衣玉食喂大的白公子,在伺候人這方面的神經一向不大敏感,随口說:“三少放心吧,家裏廳裏學校裏不是都有妥當人嗎?何況大過年的,刺客也要讨紅包去啊。你跟高級秘書碰過了?高級秘書長什麽樣?哪裏的口音?哪一系出身?”
關霄面無表情,“高級長相,高級口音,高級出身。”
白致亞道:“不這樣高級也降不住大小姐,我回頭穿上防彈衣跟大小姐要紅包去。對了,跟您風雨同行一整年,您有紅包給我嗎?”
關霄橫手把空酒杯拍在他胸口,“誰有錢你找誰要去。”說完擡腳走了。
白致亞也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只好跟上,卻見他只是轉出美濃飯店的東門,靠着牆攏住火,點起一支煙。
關倦弓生前最讨厭人抽煙,白致亞聽說關霄從前偷偷抽煙還被用過家法。鋒山府的家法是軍棍,金陵人人都知道,也人人都知道他是被父親罵得跪着挨打的臭小子。剛來參謀本部的時候,前輩們都不把關霄當回事,那時白致亞從其他部裏溜過去找他幫忙,見狀就說:“家父有一教誨:古今成大事者必吃喝嫖賭抽,五樣大戲樣樣都不能少。三少,您不是抽煙嗎?抽給他們看。”
結果當時關霄一口咬定自己從不抽煙,白致亞簡直懷疑自己記錯了。但這兩年關霄也慢慢地抽起了煙,還抽得很講究,只抽一種叫Era的埃及紙煙,每天從家裏摸一包帶到辦公室。并不貴,只是難搞,味道也只是爾爾。
白致亞轉身就走回了美濃的大廳,關霄沒說什麽。辦公室裏機鋒打得多了,他現在也漸漸知道自己少爺脾氣上來極難伺候,于是不高興的時候就走開去抽煙。
吞吐幾息,有年輕女子的笑聲由遠及近,“我的天,林積,他就像從Gigolo封面上摳下來的一樣,你看見他的眼睛了嗎,怎麽那麽藍?他是哪兒來的,摩洛哥?哎,你這人怎麽帶煙不帶火機?算了,這兒有人抽煙,能不能借個——三少?”
雲遮霧罩,關霄笑着吐出煙氣揮開,招呼道:“大明星姐姐,新電影特別好看,我給你包了十八場,結果惹火上身,部裏好些人跟我要你的簽名。”
陳雁杯本來握着林積那只戴着手镯的手腕,現在松開了她,取下關霄銜在口中的煙,煙頭相吻,點燃一支,先遞給林積,又順手捏了把他的臉,“你可真是個賈寶玉。”
林積擡起那支紙卷的Era,深深吸了一口,吐出重重煙圈。關霄的眼睛帶笑在她手腕上繞了一圈,她察覺到了,慢吞吞地撥了撥手镯,遮住一層層的紅印。
陳雁杯抽起煙來反而話很少,一時三個人各自抽煙。最後關霄的煙抽到了末尾,才終于問道:“他是什麽樣的?”
林積抽煙時懶得說話,揚了揚下颌。陳雁杯便代答道:“完美。林積,你要是真嫁給他,記得在家裏給我留間客房,等你膩了我就上。他什麽樣?差不多就是三少這麽聽話,白秘書那麽自在,我這麽有意思,龐秘書那麽好伺候——”
林積“噗”的一聲,笑得彎下腰去,顯見得是喝了酒,口齒不清道:“你知道他好伺候?”
陳雁杯斜着眼看她,搞不清這有什麽好笑的,“怎麽不好伺候?你都穿成這個樣子了,要是我就先把你打暈了扛回家,生米煮成熟飯再說,怎麽可能還勸你少喝馊葡萄水?是不是正常男人啊?不正常的話,當然好伺候。”
林積這個人看着像是很正經,其實葷素不忌,口味又古怪,只要是能聽懂的笑話都能讓她笑老半天,當即又是“噗”的一聲,低下頭笑得肩膀發抖。
關霄覺得指間滾燙,卻沒低頭,只問:“他叫什麽名字?”
林積靠在扶梯上,按着小腹笑了一會,拍了拍緋紅的臉,明知他是故意的,還是回答他:“徐允丞。”
美濃飯店外面是一整排的霓虹燈,紅紅的打在關霄臉上,映得那張年輕面龐不大高興,像只紅月亮上掉下來的孤鬼。他笑着小聲罵了句髒話,“今年鋒山府算是開年大吉。什麽意思,你去內地,還是他做上門女婿?他要是上門,我得搬出去,不然怪礙眼的。”
陳雁杯喝多了,彎着細細的腰,也在笑,“怕什麽?等你大老板姐姐出嫁了,大明星姐姐還給你零用錢。你可是三少啊。”
煙頭終于燙了手,關霄把煙頭扔掉,插着口袋往裏走,回頭笑道:“謝謝姐姐,看來到時候我還有好電影看。”
雖然林積把關霄當小孩子不計較,但他對林積一向十分挑刺,連陳雁杯都習慣了,今天這樣還算是給面子。雕花木門自動合上,林積和陳雁杯肩抵着肩抽完一支煙。過了一會,林積突然問道:“你怎麽辦啊?”
陳雁杯很奇怪似的,看她一眼,“什麽怎麽辦,我玩得好着呢。倒是你,真當要嫁了?”
林積聳聳肩膀,可能确實喝得多了,都有點大舌頭,跟那些青幫混混一樣胡說八道起來,竟然有股地痞氣,“情場如商場,下了注就不好說。餓不餓?我們去樓上叫蛤蜊濃湯吧。”
好不容易跟她碰到一起,陳雁杯才不肯喝個湯了事,“你不是說平海路上有家蝦蟹雲吞嗎?老是說老是說,今天請我吃嘛。”
林積愣愣想了一會,“啊”的一聲,“在那邊,拐進三明巷……那時候我還讀書呢,多少年前的事情,現在大概都關掉了。”
陳雁杯立即架着她往外走,“肯定還在,我們去看看。”沒走幾步又停下來,醺然笑道:“我還想吃糯米糍粑,你帶錢了嗎?”
林積走到哪都用不着現金,但總習慣在手袋裏放幾張紙幣,十分財迷,也不知道在害怕什麽,于是翻出來兩張給陳雁杯。陳雁杯昂首挺胸走向馬路對面,小攤上的糯米糍粑被一顆顆剁開,黏連着雪白綿軟的米香,掉進黃豆糖粉裏滾一圈,又摔進紙包。
糍粑攤子上白氣騰騰,背後就是聖若瑟女中,林積不辨東西南北,這算是她走得最熟的一片街區。不知怎麽,林積突然想起小時候劉媽不讓關霄在外面亂買東西吃,關霄又實在愛吃甜食,便天天借送她上學的機會跟出來,然後塞給她一張皺巴巴的法幣,“阿七,給我買糯米糍粑好不好?叫伯伯放好多黃豆粉,你最好了。”
那時候她剛到鋒山府,關霄才八歲,有一陣說話漏風,“積”叫成“七”,一來二往,惱羞成怒,索性豁出去就叫她“阿七”。林積總覺得關霄是小孩,對小孩的話不大上心,常常轉頭就忘了。
一年半載下來,林積的抽屜裏攢了一大疊法幣,過年的時候整理,拿出來一看,很不好意思,但男孩子要長大只是瞬息之間的事。那時候關霄已經竄了個頭,比她高,也不饞嘴了,剛跟前院的叔伯們上山打獵回來,滿身是土,十分老成地告訴她:“去你奶奶的臭阿七,老子不愛吃了。”被關倦弓聽到,又挨了一頓軍棍。
陳雁杯接過一個紙包,隔着一條馬路,回頭喊她:“你要不要再買一包?”
她胡亂點了點頭,比手勢示意她邊走邊等。陳雁杯回過頭去,林積也走向反方向的大街。背過熱烈的光海,這一帶是德式建築居多,在夜裏連燈火都是井然,伫立着漆黑的教堂十字架,背靠缺月,嚴肅浪漫。她走了一截,才想起自己只穿着晚裝裙子,陳雁杯索性還露着胳膊,真是喝多了,冷都不知道。
又往前走幾步,夜風一吹,她一面很奇怪地覺得有些燥熱,一面越發覺得不妥。關霄罵她的時候只是指桑罵槐,但近來戒嚴空前,人人自危,何況她有朋友在警察廳,知道槍擊案确實還沒有頭緒。
這麽一想,林積腳下立即轉了個方向,剛走兩步,就心裏一沉,因為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油腔滑調的南山腔,“小姐,您也出來過年?”
作者有話要說: 【注】沒亂裏春情難遣:《牡丹亭·驚夢》{【山坡羊】沒亂裏春情難遣,驀地裏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婵娟,揀名門一例一例裏神仙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