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沒亂裏春情難遣
從前關倦弓在世的時候,關霄是金陵頭一號混世魔王,軍棍怎麽揍也揍不掉一身張狂,仗着好樣貌和衣架子身材亂穿一氣,豆沙、芋紫、荷綠這些顏色穿在別人身上不忍卒看,他穿卻明亮飛揚。
現在沒人打他軍棍了,他反而收了心,既然要在參謀本部裏握霧拏雲,索性一年到頭除了軍裝和訓練服也就是黑白西裝,從背後乍一看倒像是留洋回來的大人,但一轉頭就是漆黑的眉目,嘴唇有一點圓,唇角天生向上挑着,總是一股少年氣。他就這麽攬着黑風衣,一路吹着口哨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廚子老李追出去問:“三少!三少晚上回來吃飯吧!帶上朋友們都來!”
聲音已經遠了,車子發動的聲音也不明顯,老李懊喪地走回來,“這算什麽?佛跳牆熱了再熱,鹿筋都要炖爛掉了呀。”
大小姐和三少都忙,這些年來家裏幾乎很少正經開火,劉媽笑着數落他,“早就讓你少做些了。”
老李也不灰心,平時不敢,但仗着過年,大着膽子撺掇林積,“大小姐,叫朋友們來吃飯吧,再不吃真的要壞掉了。”
林積只好摘下眼鏡,很無奈地給他看剛拆出來的請柬,“我也有應酬。”
曹祯戎在年初時挂印從北系政府出走,成了壓垮北系政府的最後一根稻草,但顯赫名望依舊是“三省檢閱使”這五個字。曹督軍要來國民政府的老家金陵,這消息早在一個月前就傳出去了,近來場面上的應酬有一多半都與這個有關。
曹祯戎祖籍是金陵鄉下,這麽多年隔着家國天塹不能返鄉,眼下其實只是為了回鄉祭祖罷了。但這幾十年來三個人有九種主義,個個不同,這幾年更有不少從陸軍學校畢業的學生進了各廳,趨新的要改良,守舊的要清黨,直将局勢攪得波詭雲谲。
三省督軍一提返鄉這一茬,不管他是獻兵金陵還是荊軻刺秦,人人各打算盤以意逆志,曹祯戎人還沒動身,已經将半個金陵轟得沸反盈天。林積平時慣例在自己的飯店請人吃個西菜,都經常能碰到有軍官跟人吵得臉紅脖子粗,還有幾次有人喊着“老子棄任捐資回東北”,差點走了火。
其實五年前若不是跟鋒山府鬧翻,曹祯戎的膝下獨子也不會甩開扈從南下,更不會被革命黨刺殺,曹祯戎那時雖然賣了林積一個面子,但是兩家如今畢竟十分芥蒂。加上這些年局勢緊張,關霄又身份敏感,無數雙眼睛盯着,鋒山府和曹祯戎其實不大來往,也就比別人早兩天知道曹祯戎的高級秘書要先一步來探探路。
高級秘書早兩天就到了,但沒有大張旗鼓,只低調行走了幾家,而今晚的宴會是高級秘書在英國海軍學校的同窗們主持的正式接風宴,為了避嫌,再加上年輕人多,索性設在猶太人開的美濃飯店。
天幕已經是藍墨水色,滿街都是裹得圓滾滾的孩子,拿着糖和風車跑來跑去,白氣一團團升起。這時節街上的車子比人多,本來就堵,結果司機連按了好幾次喇叭,那群小孩子反而手拉手在這輛格外顯眼的雪鐵龍前扮鬼臉。司機氣得咬牙,又只好踩着剎車,“大小姐,遲這一會不怕吧?”
他一邊說,一邊從後視鏡看了一眼,林積有點出神似的,半天才回答:“沒事。”
林積話少,車裏半晌沒人說話,司機也不覺得什麽,只隔一陣按一下喇叭,車子紋絲不動。
車窗被人咚咚咚敲了起來,十分輕快,林積朝外一看,只見一張明豔無俦的年輕女子面孔,正在比劃着叫她下車,柔柔的嘴唇有點肉,笑得格外嬌憨,十個指甲上塗着豔冶的紅蔻丹,就像十顆亂閃的星星。她終于笑了一下,推開車門,“不遠,我走路去,今晚不用車。”
司機知道這種場合,三少是必定要列席的,到時候一家兩人兩部車,又讓外人多嘴,于是點點頭,“大小姐當心。”
林積推開門,還沒站穩,陳雁杯已經晃晃悠悠地把她抱了個滿懷,歡呼道:“恭賀新禧!”
她穿的是昨天的火紅狐毛披肩,裏面是林積也有一件的水波紋旗袍,耳邊的水晶墜子卻不見了,換上了一對直垂到肩上的翡翠,搖搖晃晃,整個人就是一身的“亂花漸欲迷人眼”。林積一看就懂了,這一定是徹夜未歸,剛剛起床,于是贊嘆道:“早生貴子。”
陳雁杯信手把她的手袋拽過去,“借老板吉言,祝我早日嫁與良人!我昨天是不是把口紅塗了你一臉?我那口紅哪去了?還我。”
那口紅在洗澡的時候被關霄玩了半天,最後被林積奪過去扔了,現在自然還不出來。她大步朝前走,面不改色道:“我沒見到啊,你去公司挑幾支新的好了。”
滿街燈光流成車河,陳雁杯也不管腳上踩的是将近十公分的高跟鞋,昂首挺胸走了一會,在“新片上映,陳雁杯主演”的大招牌廣告下站住,突然轉回頭來,“那個什麽曹祯戎的高級秘書——林積,你見過他了?”
前幾天曹祯戎打電話來是關霄接的,當時鋒山府的早餐正吃到一半,關霄聽完電話,一一言不發,“砰”地摔門走了。
他雖然沒說,但林積也知道那個“探路”的高級秘書是什麽意思。她一直不嫁人,倒顯得像是曹祯戎要她給曹爾明守寡似的,現在就算是大西南也是新式社會,畢竟不好看。高級秘書本來就是心腹,此行為的是探路,但也有別的意思,她想不想結交都得奉承,否則曹家白給了她這幾年面子——自然,更多的大概是要刺探她的立場。
但林積自認不是什麽好人,生意做到了這樣大,一點風吹草動都要囊于掌中,心甘情願地送上去,一面被刺探,另一面也豎起耳朵聽風,只不過披着風花雪月的皮,誰知道會不會弄假成真。
街道上的小孩子在放炮仗,林積捂了捂耳朵,向一邊躲開,“見過,就是年前你逃掉的那次慶功宴上。”
陳雁杯一點都看不出林積有結婚的意思,沒想到動作這麽快,啞然問道:“你覺得他怎麽樣?”
林積很無所謂的樣子,“我覺得怎樣又不打緊。”
陳雁杯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說:“不是你說了算?”
林積也駐足擡頭看巨幅的海報,“是我說了算。可我該說什麽?”
舞廳樓頂風針上的金馬被風吹得呼呼轉圈奔馳,海報上的陳雁杯戴着誇張的假睫毛,細細彎彎的眉弓壓下,神情端莊貞靜,如同葛烈泰嘉寶,卻掩飾不住眼波流轉的活氣。海報下的陳雁杯“啪”地一拍纖細的手掌,十分想得開,“那不就得了,你說自己不想結婚,哪怕說破喉嚨,不懂的人還是不懂。我們什麽時候說了都不算,沒辦法的事還管他做什麽。冷不冷啊?快走,去喝酒。”
林積哭笑不得,“你才剛醒,又喝酒?”
陳雁杯才不管是醉是醒,一口氣拉着林積跑到了美濃飯店。宴會早已開始了,車流如織,門內一片暖融融光線,門外霓虹閃爍,就像一片泛濫的光海。
美濃是猶太人開的,不過老板是林積讀書時的朋友,大臻近年來也參股不少,林積一個月總要來幾次辦事。現在金陵各處戒嚴,美濃尤其,隔着一條街就是荷槍實彈的衛兵,不過都認識林積和陳雁杯,只是驚訝她沒坐車子,各自後退一步讓開。
門前的侍應生跟她們伸手檢看請柬,陳雁杯指着自己的臉,又指指馬路對面的大廣告牌。侍應生面紅耳赤,又跟林積要。林積訝然挑起一道眉來,侍應生被她看了半天,才想起這也是自己的半個老板,連忙後退一大步鞠了個躬,紅着臉說:“大小姐過年好!”
陳雁杯笑得快要掉到地上去了,林積把她撿起來拎進去,放在光色琳琅的吧臺邊,陳雁杯立即又坐了起來,風情萬種地沖金發碧眼的酒保撩了撩卷發,“我要甜甜的那種玫瑰露,背面寫着‘玫瑰花放香如海’的那種。林老板,我給不給面子?”
那種玫瑰露是大臻的酒莊才有的,藍眼睛的摩洛哥酒保微笑着替她兌了,又用夾生的中文問林積:“小姐,你呢?”
林積稍想了一下,還沒想出來,已經有人在她身後說:“大小姐當然要香槟。”
她一回頭,見是訓練總監部下面的訓練處處長,叫高侖,雖然不是關霄同部裏的同事,但也是關倦弓的學生,早七八年前就認識了。她笑着打了個招呼,“高處長。”
高侖擺擺手,“大小姐別折煞我。我只是過來打個招呼,大小姐新年如意。”說完果然走了,陳雁杯過了好一會才醺然推了林積一把,“有你在真麻煩,喝個酒都不安生。”
林積接過香槟抿了一口,沒好氣道:“好了好了,一年就這麽兩天麻煩。”
陳雁杯正要接話,林積懶洋洋地仰脖子喝光了香槟,然後指點道:“來了,這就是你問的高級秘書。”
那人停在她們面前,脫帽笑道:“什麽高級秘書,林小姐就叫我徐允丞好了。陳小姐好,久聞大名。”
徐允丞的相貌十分堅毅正派,鼻梁上架着一副銀絲邊的眼鏡,陳雁杯跟他對視一眼,倒沒被私塾先生般的氣勢吓倒,反而差點噴了酒,“你也太像王蓉諸了,我還以為自己又回片場拍戲了呢。”
王蓉諸是當下最紅的國片男演員,林積聞言也笑了一會,“倒是确實像明星。”
徐允丞脾氣很好,無奈笑道:“難怪都說我做不了地下工作。”
徐允丞是時下最難請的客人,今天說是接風宴,但一多半人都是來揣摩他的意思的,加上本來林積的氣度長相都是出奇惹眼,陳雁杯更是像顆煙花彈,一時美濃飯店的大廳內不少眼光竄來竄去,挾着電波信號來往,一時沒人注意剛溜進來的參謀秘書。
白致亞總算找到關霄,喘着粗氣傾了傾身,“三少,我聽說大小姐來了?是不是真的?”
林積麾下最有名的的是大臻電影公司,一般的演員寧肯得罪大總統也不肯得罪她。本來關霄面前的小明星正在發嗲,一打眼看他姐姐果然來了,立即正襟危坐。關霄“啧”的一聲,十分沒意思,“她愛來不來,沒她別人不用過了?”
鋒山府大小姐跟三少以前是什麽樣早就沒多少人記得了,反正他們如今關系不睦人盡皆知,林積名聲又差,對關霄自然很不利,白致亞剛調到參謀本部,也是剛發現關霄确實很不喜歡林積,耳濡目染,索性慣例拿這個把柄替關霄清場,吓唬完小明星,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關霄瞪了他一會,把酒杯墩在桌上,小明星瞧科了,松了口氣,連忙閃身溜走。
白致亞這才從侍者手中接過香槟,坐在他身邊,笑着跟舞池中的姑娘打了個招呼。他是百歲公司家的獨子,也是一身豪奢氣,所以遠遠一看,倒像這兩個年輕軍官是來豔冶留情的。
滿場都是酒精、香水、煙草和英腿蛋的氣味,混着杯盞撞擊聲,白致亞的聲音壓得極低,“查過了,十一月二十三號,有個女人從大沽乘船過來,帶的行李只有兩箱,但是雇了四個腳夫,兩趟才扛上美濃飯店的336房間——是十一月二十六號開始才開始有革命黨失蹤的,時間也對得上。她訂了一個月的房間,卻不要客房服務,全當公寓住,但我派人暗中去檢看過,沒了。人去樓空,箱子都沒了,可也沒人再見過那個女人。”
關霄微圓的眼睛眯了一下,沉思道:“黑左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