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金箔吉百利
初三一過,鋒山府反倒難得清靜了好一陣,因為關霄被部裏派到申城去開會,一連十幾天連個電話都沒給家裏打過。
關霄年紀輕,不記挂家裏,忙起來經常這樣,又忌諱林積的生意,從不在家裏談公事,所以也沒人注意。
倒是林積居然也開始犯懶,沒去公司上班,在家一天照好幾次鏡子,因為臉上那塊傷好得飛快,好得越快就越擔心留疤,但竟然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現在的藥要多少有多少,都是上乘的,一點小磕小碰就像風過水無痕。
最後連她自己都不在意了,叫阿岚打電話去公司,通知下屬她明天去看賬,結果阿岚下了樓又上來,探個頭告訴她:“大小姐,老李叫我問您想怎麽吃蛇?水蛇羹,龍鳳翅,炒龍袍,椒鹽肉?”
林積在吃東西上一向不怎麽留心,大多數時候只是沒胃口,其實沒有什麽禁忌,反而關霄從來不吃蛇。她想了半天,“怎麽想起來吃蛇?”
阿岚眨了眨眼睛,“老李說蛇肉生肌,正适合大小姐吃。”又補充道:“說是三少叫人弄來的,他晚上要回府裏吃飯。”
林積沒想明白關霄怎麽會這麽主動,但設身處地,換成是林積自己,如果一回家就要吵架,那這個家她也不想回,但自己家總不能扔掉。
這麽一來,林積也松了口氣,窩在客廳的沙發裏看書,沒留神後面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有一雙細細軟軟的小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阿七姐姐,猜猜我是誰?”
聲音倒是很熟悉,林積在記憶裏逡巡半晌,“濃濃?”
顏濃濃一下子放開她,笑嘻嘻地沖白致亞伸出手,“賭輸了,阿七姐姐記得我,快交錢!”又一拍龐希爾的肩膀,“好兄弟,我們一起發財。”
龐希爾和顏濃濃從前很是暧昧過一陣,後來自是無疾而終,到如今卻像是全無芥蒂的樣子。龐希爾苦着臉說:“你真要發財,就去大小姐的公司找些事情做,成天坑我們是發不了財的,我們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你賭一局。”
他們是坐一輛車回來的,關霄當了司機,停好車才走進來,一邊脫制服外套一邊笑道:“你們就賭吧,遲早被她腐化。”
白致亞笑道:“難道你賭得少了?把我的桌子還我。”
顏濃濃隔着沙發背抱住了林積的肩膀,小聲說:“阿七姐姐,新年快樂。”又問關霄:“你怎麽進門也不打招呼?”關霄于是真的叫了一聲:“姐姐。”就像文明戲裏演父慈子孝似的。
白致亞從沒見過關霄這麽講禮貌,當即“嚯”的一聲,覺得顏五小姐淫威讓人開眼,被龐希爾拿膝蓋頂了一下才不說話了。所幸林積不跟他們計較,微笑着問:“畢業了?”
顏濃濃使勁點頭,“去年六……七月畢業,然後玩了一大圈,回來都過年了。”
林積笑道:“都五年了,不想家麽?”
這話說得老氣橫秋,但顏濃濃沒覺得,因為她的大學申請書還是林積寫的,別人沒資格問的事,林積可以随便問。那年她走後沒多久,林積和關霄就沒了父親,關于鋒山府的事,捕風捉影的事情聽了一大堆都鑽出了耳朵,顏濃濃一時只覺得林積變了很多,想來的确辛苦。
她點了點頭,“我不是沒回國,只是沒回金陵,我大哥二哥三哥都在北平教書,我家搬到北平了,這次是來玩我四哥家的小崽子的。顏泗郁那個笨蛋怕我把他兒子玩壞了,所以叫我來鋒山府找你。我本來想來的,但關霄說你在養病,他們又都要去申城開會,我就只好跟他們去玩了。”
把玩說得這麽理直氣壯的,整個金陵就只有一個顏濃濃。林積忍不住一笑,顏濃濃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我沒吃過蛇肉,就跟關霄說我想嘗嘗,結果他們都要我來蹭你家的好廚子。”
林積懶得吃飯,家裏廚房也懶得做,一大堆人喝了十幾天的粥,突然來了這麽一大撥人,劉媽和老李都很高興。老李撺掇着蛇肉火鍋,又說人不夠,索性把陳雁杯和徐允丞也叫來。
陳雁杯一進門就熱鬧了起來,先是從包裏掏出洋酒,“老板,你看,我自備酒水,”又讓司機提進點心來,“還自帶點心,”最後指着林積,“請陛下以後不要閉門謝客,徐先生怎樣,你扪心自問就好,但長眼的都看得出,我這樣的好客人一定是值得一請的。”
顏濃濃說:“閉門謝客?阿七姐姐不會閉門謝客的。”
陳雁杯很遺憾,“雨露均沾都是騙人的,對你不會,對我從始至終都會。陛下偏心不寵我,沒有辦法的事,想來還是你們年輕小姑娘有意思。”
顏濃濃被她逗得捧腹大笑,關霄換了衣服下來,“做什麽閉門謝客?姐姐,沒事的時候也叫朋友來打牌解解悶。”
他是存心挑事,林積沒有理會,低頭把碗上的蛇肉撥到一邊,徐允丞低聲問她:“忌口?蛇肉沒事的。”她搖搖頭,低聲說:“不想吃。”
徐允丞又問:“怎麽臉色不好?”林積只好言簡意赅道:“頭痛。”
陳雁杯這個人一向是走到哪裏都是會議主持,飯吃不了兩口,話卻有兩筐,笑道:“一口蛇肉把你們膩味成這個樣子,難怪頭痛,你不頭痛我都要頭痛。”
林積很無奈,給她撈兩塊肉,“胡說什麽呢。”陳雁杯雙手捧碗去接,嘴上還不饒人,“多謝陛下恩典,但你心虛什麽?”
林積放下筷子,“陳雁杯,如今時代不同了,朕雖然不能封殺你,雪藏你還是沒有問題的,希望愛卿不要行差踏錯。”
她說了這麽一大篇,結果陳雁杯只一邊吃肉一邊還了她一個字:“呸。”
顏濃濃和白致亞等人頭一次見林積吃癟,一時都很佩服陳雁杯。顏濃濃說:“陳姐姐,我還以為你就跟電影裏一樣呢。”
陳雁杯說:“還以為我是正經人?”
顏濃濃笑得眼睛變成兩彎小月牙,“我知道你要編排我說你不正經。真要說起來,大家都不是什麽正經人,我才不往你的坑裏跳。”
關霄這趟去申城開會開得不見天日,十幾天沒吃過合口味的飯菜,一時低頭吃飯。他不愛吃蛇肉,不過夾一筷子放在碗邊,當是給老李面子,這時提起公筷給顏濃濃夾了塊甜膩膩的無錫小排,“說誰不是正經人呢?你們不正經別拉我下水。”
白致亞說:“也別拉我下水,你們天天嫌我這個嫌我那個,原來都不是什麽正經人,那想必只有我是正經人了。”
陳雁杯“切”的一聲,林積把她按下去叫她吃飯。顏濃濃啃着排骨抗議:“關霄,誰正經都行,你正經?”
龐希爾預感不好,蹦起來去外面找汽水,果然顏濃濃憤然道:“害我蹲號子的事我就不提了,難道你反串茶花女的事做得很地道?”
白致亞“噗”地噴了關霄一臉,關霄一腳把他踹開,連林積都掌不住笑了,陳雁杯和徐允丞一頭霧水,“三少?你反串?”
關霄讀書的時候不老實,政府禁什麽他就做什麽,越是出格越是開心。有一次鋒山府和顏府的人全都去鄉下給曹家的老太太賀壽,只剩他一個人在金陵跟顏濃濃搭夥惹事,治安隊新來的隊長也不知道這是鋒山府公三公子和顏府的小小姐,開來一輛卡車把舞臺上的年輕人全拉走了。
其他人一個個被家人繳鋪保贖回去,只有關霄和顏濃濃不但不服軟,還在牢裏整天教地痞流氓順口溜,讓他們把光明帶到深牢大獄之外,“有一偉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麗,慈祥,遍身有大光輝,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治安隊才不怕這種傻學生,只是一味加鋪保。最後等到龐希爾悄悄打電話叫林積回來,這兩個人的鋪保已經加到了空前的五千塊。
當時林積自己也是個窮學生,跟隋南屏又關系緊張,手頭一向不寬裕,那五千塊巨款還是跟林碧初借的。她一向不跟人伸手,那次破了例,所以心情差得空前,從開車回家的路上開始就開始眯着眼睛笑,一手搭着方向盤,另一手的拇指就摸一摸自己上揚的嘴唇。
顏濃濃不明就裏,高高興興地謝過阿七姐姐要下車,還很奇怪為什麽關霄滿臉乞求地拉着她的袖口不撒手,“關霄,你拉着我做什麽?”後來才知道鋒山府那晚搬出了家法,關倦弓雖然不在,但林積比關倦弓還厲害,關霄抽了自己整整十軍棍。
不過那件事雖然好笑,但沒過多久,來金陵做客的曹爾明就跟鋒山府鬧翻了,又過幾天,從南方傳來消息,曹爾明死了。鋒山府的好日子從那時起就到了頭,再往後的事情全都快得滾挾風雷:關倦弓遇刺、隋南屏病逝、林積鸠占鵲巢、鋒山府舊部分家,然後就是這幾近蹉跎滄桑的五年。
顏濃濃被龐希爾一瞪,一下子發覺自己說錯了話,立即岔開話題。所幸林積和關霄都是場面上客氣慣了的,只當玩笑是玩笑,林積還想起一件事,問她:“你們現在還玩話劇嗎?”
顏濃濃順口道:“有人在玩的。有些留洋回來的同學們自己辦了出版社,翻譯劇本,出月刊。”
時下最流行易蔔生和蕭伯納,但顏濃濃又說:“王爾德。他們翻譯王爾德和尤金奧尼爾,不過沒有地方演。”
白致亞覺得很可惜,看着林積的眼睛說:“三少喜歡看王爾德,也說沒有地方看。”
他們是關霄的手下,關霄一直沒有女朋友,他們鬧着順水推舟是自然的,而且王爾德本來就“不合時宜”,不合時宜的東西最應該體面地存在,話說得也沒錯。林積便吩咐阿岚打電話去公司,叫他們留一間小劇場,又說:“最近國片沒什麽好看,但外國片還不錯。有一部是大明星到處推薦的,叫大明星包場請你們。”
陳雁杯頗有魯智深之風,一旦喜歡一部片子,推薦起來必定不遺餘力,就算是垂楊柳也要倒拔起來塞進影院去觀賞,竟然立即從手袋裏掏出戲票分發,結果大家接過一看,都是過期的。陳雁杯當即氣得滿屋子找打火機,衆人又是一陣哄笑。
林積想起還有個電話沒打,溜上樓去打電話。她不把生意帶回家,但是有時候難免有急事,百歲公司的經理把下次開船的日子和貨單報給林積,她提筆記下,卧室外面有人敲了敲門,顏濃濃探頭進來,“阿七姐姐,徐先生說你病還沒好,我們先走了。”
她便點點頭,挂掉電話說:“我送你們。”顏濃濃沖她的房間扮了個鬼臉,跟她一起下樓,抱着她的胳膊悄悄說:“你怎麽在卧室放酒櫃?”
自然是因為關霄要放。林積笑着說:“我習慣了,當水喝。你在巴黎讀書,你一定知道。”
顏濃濃有點心虛,連忙點頭,鑽進關霄的車子裏跟她揮手告別。徐允丞和陳雁杯也一前一後走了,林積抽身回去,偏廳裏兩個人正在等關霄回來開小會,遠遠地聽見龐希爾的聲音,“三少本來又沒想請顏小姐來,你為什麽要吹那口風?”白致亞滿不在乎,“怎麽了,三少和顏小姐不是挺好的嗎?”
林積側身走進去,那兩人立刻噤聲。林積不以為意,從桌上摸了一支煙夾在手裏,拂開亂紙看那張表格,“差多少?”
關霄不常把處裏的事情帶回家,這次是他們有急事,那些東西有很多是機密,白致亞連忙要拿回去,龐希爾低頭說道:“七千。”
林積便也不問,拿過支票來簽。龐希爾解釋道:“這次不是什麽要緊事,只是軍校四期生的野戰訓練服定制款,部裏也有撥款,但總是不大夠,等一等也是可以的。”
部裏當然亂得很,處長比秘書多,秘書比幹事多,人人都有兩只手,經費就算原本很夠,一層層經手下來也就不夠了。林積從不過問這些原委,想了想,又簽了兩張一萬塊。但龐希爾繼續解釋,“大小姐,三少今天剛回來,這件事不急,原本不是這個意思。”
她換了筆簽字,搖搖頭,“龐秘書,你也說不是什麽要緊事。”
龐希爾便垂頭說:“是,憑大小姐定奪。”
白致亞雖然一早就跟他們混在一起,但畢竟剛來參謀本部,這下才明白為什麽關霄的手下從不像別人那樣瞻前顧後,原來是背後有龐希爾這臺吃裏扒外的印鈔機,關霄要是知道了多半要揍人。
他擡起食指指着龐希爾搖頭,只聽林積又說:“不憑我定奪。家裏的事,部裏的事,三少的事,該是如何便是如何,水漲船高,船到橋頭,我不過只能看風行船。你們也用不着給我上眼藥,我不姓關,這家裏是三少說了算,三少自己也是三少說了算。鋒山府想要誰來,三少自會開口請。三少想要你們猜他的心思,你們才能猜得對。”
白致亞本想撺掇一下關霄和顏濃濃,這才意識到林積今天是動了氣。龐希爾把他拍到身後去,給林積點了煙,又送走林積,才轉回身來拿支票戳他的肩膀,“一次兩次的給大小姐看臉色下絆子,你有沒有腦子?這鋒山府裏誰才是這個,”他比了比大拇指,“你怎麽還沒數?”
白致亞氣得轉頭就走,“給三少找個女朋友她也這麽多話,讓她趕緊嫁掉!”
龐希爾在後頭壓着嗓子罵:“等她嫁了,你喝風去!”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大家!昨晚上沒寫完被鎖在小黑屋QAQ今天補上!
【注】“有一偉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麗,慈祥,遍身有大光輝,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來自魯迅《野草》。
【注】陳雁杯,一個著名電影營銷號(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