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天氣炎熱, 吳裙靜靜地趴在男人背上。
她身體本就不好, 這一趟颠簸後便愈差了些。雪白的面上水珠緩緩滴落,順着細頸沒入衣領裏。
雪衣美人眼前模糊,側臉貼在男人身上, 過了會兒才輕聲問:“你要去哪兒?”
帶着雪蓮微冷的氣息拂過,卡盧比指尖頓了頓, 低聲道:“帶你去醫館。”
那異族人有着深灰的發色, 襯着蒼白的面容冷峭幽深。吳裙見過許多人,卻都沒有他好看。
她疼的面色雪白,輕顫的長睫若小扇一般在睑下落下一層陰影。卡盧比聽見那柔弱的姑娘輕輕笑了笑:“別去了, 他們治不好我的。”
他知道她沒有說謊。
習武之人最忌走火入魔時強行運功,她這半身修為實則已經廢了。
低着頭的男人腳步頓了頓,在感受到身上那越來越輕的呼吸時眉頭微皺:“你還好嗎?”
林中靜靜地, 那原本嬌氣柔弱的姑娘已不說話了。
卡盧比看了眼天色, 腳步頓了頓,往城中客棧而去。
天色漸漸暗淡了下來。
夕陽映着長安城中街鼓嬉戲格外繁華。
穿着錦衣的胖商人邊哼着小曲兒邊打算盤,胖胖的手指竟也十分靈活。
餘晖映照,這客棧原本還亮堂着不知何時卻被一道身影給擋住了。
“客官是打尖兒還是住店吶?”
櫃臺前的胖商人并未擡頭, 只是随口問。
直到眼前多了錠金子。
這年頭用金子住店的人可不多,縱使有錢如藏劍山莊也沒有那麽奢侈。
老板打着算盤的手停了下來, 慢慢擡頭便見門外立了一個裹着黑色披風的異族人。
那身材修長的異族男人看了眼客棧, 用生疏的中原話道:
“我要包一個院子。”
男人眼神幽深鋒利, 老板連忙翻了翻帳簿, 随即笑道:“您今日可真是趕巧了, 前幾日有位軍爺剛退了院子。”
“要不,給您安排着?”
胖胖的男人擠出一張笑臉來問。
他目光掃過異族人懷中雪色時眸光微閃,快的讓人以為是錯覺。
烏發雪膚的美人輕輕蹙着眉頭,許是因為熏熱,連面上也泛了層淺淺的粉色,像是一支欲燃的海棠,無端愁煞人心。
那是一種極清極軟的美,男人見了她都想捧着她的發絲輕輕嗅一嗅。
這樣的顏色便連閱美無數的風流浪子也要啞口無言,難怪那看起來俊美冷峭的異族人如此大手筆。
卡盧比微微點頭,抱着懷中姑娘進了門。
老板心中嘆息,卻不敢再看第二眼。只是低着頭将二人引進了後院中。
這長安城中近來并不平靜,先是天策軍嚴把城門,盤查內外人員。又有康雪燭與柳公子大鬧萬花谷之事。
許多門派已嗅到了風雨欲來的味道。
坊間酒樓裏:
李承恩端着酒杯喝了口,肆意英俊的眉眼看的旁邊姑娘紅了紅臉。她眉目含情地看了男人一眼,又為他添了一杯。
“統領。”
阿古身邊坐了個穿着紅衣的女人,不由有些局促。
李承恩笑着扔了壺酒給他:“小子,放輕松些。”
“這溫柔鄉不知多少人想來,怎到你這兒便如此拘束。”
疏狂俊美的男人嗤笑一聲,阿古想起統領往日在秀坊的風流債來,張了張嘴,最終卻什麽也沒說。
酒已喝到半夜。
李承恩酒量很好,今日卻有些暈暈乎乎。
阿古無奈的扶起男人:“統領去哪兒?”
年輕人捏着鼻子問。
李承恩一巴掌拍到他腦袋上,等了會慢吞吞道:“城東拐角處的第一家客棧。”
統領常年宿在那家客棧,阿古之前也聽師兄們說過,因此也沒多想,只扶了醉醺醺的男人往城東而去。
夜色迷蒙,那朱色的牌匾也有些看不清。
阿古辨認了半天才松了口氣,扶着男人徑直往後院而去。
趴在櫃臺上的老板睡的正熟,像是沒有聽見這粗重的腳步聲一般。
“再來一杯。”
李承恩靠在阿古身上低呵,已是醉的不輕。
這漆黑的夜裏靜靜地,那醉倒的軍爺正要推門,卻被一把刀攔住了。
那是一把很鋒利的刀,通體烏暗,刀刃處紋路繡金。
“悲魔饑火。”
李承恩眼神依然有醉意,只是口中卻清醒地叫出了這把刀的名字。
阿古慢慢擡起眼來,便見黑暗處坐着一個人,可再想仔細看清男人面容卻是不能。
“離開這裏。”
卡盧比淡淡地看着醉醺醺的男人,語氣冰冷。
他是天生适合黑暗的人,若是不說話任誰也察覺不了。
那雙暗沉冷寒的眸子微眯着,像是一把無刃的刀。
阿古藏于袖中的手指頓了頓,全身已緊繃起來。卻見迷迷糊糊地李承恩忽然一把推開他攙扶着的手,徑直向裏走去。
那把聞名天下的兇刃果然出手了。
刀身喑啞,似有厮殺之聲,自黑暗的夜裏滑出一道光來。
可那醉了的軍爺也不畏懼,腳下步伐微錯,迷蒙間竟也避開了這一刀。
李承恩手中并無□□,可多年來自軍營中練出的本事卻也不差,他避過一招後腳步突然停下了。
阿古正覺得奇怪,便聽這安靜的夜裏忽然有人輕輕咳了聲。
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或許是一個很美的女人。
因為她的聲音實在好聽,像是江南溫柔的煙雨,将這風動夜裏的燥熱也平息了下來。
卡盧比微微皺眉看向屋內。
她疼的厲害,入夜時好不容易睡着,沒想到這時又被吵醒了。
房門外正劍拔弩張的時候,持着燭臺巡夜的客棧老板終于來了。
他先是看了兩人一眼,大驚之下又是苦笑:“軍爺,您不是已經退房了嗎,怎麽又來了。”
胖老板五官堆擠到一起,李承恩辨認了半天這才想了起來。
他這時酒意已有些散了,涼涼的夜風吹的頭腦清醒。
“統領?”
阿古試探地叫了聲,卻又被人一巴掌拍到了腦門上:
“退房了怎麽不早些提醒我。”
‘你也沒說呀。’
阿古心裏诽腹,嘴上卻沒多言一句。
胖老板看着那閃着寒光的刀刃眼神微閃,随即拱手道:
“都是誤會。”
“這位軍爺便是之前盤了院子的人,只是今夜喝醉,忘了已經退房之事,打擾兩位客官,實屬誤會啊。”
灰發自黑色披風中滑落,面容冷峭沉霧的異族人淡淡看了眼院中人,重新隐入了黑暗中。
客棧外的大紅燈籠搖晃着墜落。
這時間街上靜靜地,只有打更人的鑼聲依稀可聞。
阿古扶了李承恩出來,卻見那原本帶着醉意的男人慢慢直起了身子,眼神鋒利暗沉的像是一匹危險的狼。
他回頭看了那客棧一眼,又忽然笑了起來。
“走吧。”
見阿古還怔愣着,李承恩笑着拍了拍他肩膀,灑然而去。
他這樣子哪裏有半分醉意,若是在花樓中見過李承恩的都知道,這人分明就是千杯不醉。
加入天策府不過半年的小年輕這才反應過來:“統領是在裝醉?”
前面走着的男人嗤笑一聲:“你不是之前問我到底是丢了什麽東西,值得萬花谷與純陽宮如此不惜代價嗎?”
他語氣淡淡,阿古終于記起最初的疑問來。
“這難道與方才客棧裏的異族人有關?”
可這問題又沒有人回答了,因為那略帶痞氣的男人已消失在了夜色中。
客棧裏,吳裙輕輕推開窗戶。
迎面而來的夜風吹得人心頭清爽,那長久昏睡的迷蒙感也漸漸消散了些。
烏發雪膚的美人閉着雙眼仰頭笑了笑,唇邊淺淺的梨渦甜的醉人。
月色照在那輕顫的長睫上,無端叫人心軟。
隐于黑暗中的男人扣在刀刃上的手指頓了頓,便見那睜開眼的姑娘忽然回過頭來:
“你叫什麽名字?”
他們已經相處了一天一夜,可她卻不知道該喚他什麽。
深灰發色的俊美男人淡淡看了她一眼并不回答。吳裙也不氣餒,只是靠在窗邊掰着手指輕輕數着:“聽說你們西域人喜歡以數字為名,我叫你阿七好不好?”
她說着說着又笑了起來,漂亮的眼睛彎彎的,竟叫人想起了歌朵蘭沙漠中的彎月,溫柔的動人心魄。
“卡盧比。”
男人忽然道。
他聲音還有些生澀,蒼白幽峭的面上喑啞沉寂。
“原來你有名字呀。”
雪衣美人轉身看着他,輕輕眨了眨眼:
“卡盧比,我叫阿裙。”
那姑娘除非疼痛難忍,這一天中的很多時候都是笑着的。眼眸彎着的弧度像是不知世事的孩子。
可男人知道她什麽都明白,甚至明白自己活不過半年。
“你難道不害怕嗎?”
他忽然問。
快天亮時慢慢下起了雨,細雨輕慢地落在窗柩上。吳裙伸手感受着涼意落在指尖,微閉着眼的面容上忽然綻出一抹笑意來,像是春日裏正盛的海棠,灼灼動人:
“卡盧比。”
她又喚了聲他的名字,慢慢睜開眼。
握着彎刀的男人眼神頓了頓,便聽她道:
“我不怕死,我只怕疼。”
她笑得那樣好看,可卻要慢慢凋謝下去了。這是他遇見的第二個中原姑娘,在這繁華的長安城中無端令人惆悵。
卡盧比指尖彎了彎,将雕好的海棠花慢慢遞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