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天上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淅淅瀝瀝地順着卷簾滴下。
吳裙閉眼在窗柩上趴着, 那些水露落在小扇上無端動人。
蒹葭等人都已被趕出了殿外,此刻這太熹宮內靜靜地,便連庭院中的桃花亦是帶了幾分瑟意。
三日前四閥皆反,魔門與靜齋亦參與其中, 所有人都知道――大隋保不住了。
還有一日這宋閥的鐵騎便要破城了,久居內殿的老人們不由想起十年前洛陽那場大火來,不知一日後這煌煌隋宮究竟又會如何。
吳裙始終靜靜趴着,她像是睡着了般, 微側的面容上輕輕沾了瓣桃花, 雪膚花靥, 蛾眉輕舒間徐徐攝人。
徐子陵藏着屋檐上眼神微怔。
直到寇仲輕輕用胳膊捅了一下才回過神來。
“來不及了。”
寇仲做了個口型, 徐子陵微微點了點頭。
宋閥還有一日便要破城,可魔門卻是今晚便要入這隋宮了。
二人想到那青緞美人兒萬一落入魔門手中,終是放不下心來。
兩人正想着如何開口, 那屋檐上的水露便掉了下來,落在窗柩上。
吳裙長睫輕輕顫了顫,慢慢睜開眼來。
她眼中像是有星子,這陰沉雨天竟剎時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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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輕輕咳嗽了聲, 便見她微微擡頭。
“你們還未出宮麽?”
青緞美人柔聲問。
那目光真是很溫柔,寇仲面上紅了紅:
“阿裙不也沒出宮。”
他回道。
吳裙輕輕笑了笑,搖頭道:“你們快走吧,再晚些怕是走不了了。”
那美人輕柔目光低垂, 像是初見時一般, 雖是笑着卻有些許惆悵。
徐子陵心中一動, 咬了咬牙:“我們是來接你的,阿裙,跟我們一起出宮吧。”
“出宮後随便找個地方隐居就好。”
寇仲附和道:
“只要我們低調些,那些官兵總是找不到我們的。”
兩人言語俱是真誠,吳裙微微彎了彎唇角:
“謝謝你們了。”
她這樣說着,卻是仍未曾答應與他們一起。
那趴在窗邊的姑娘靜靜地看着院中落雨打濕桃花,姿态從容。
寇仲與徐子陵互看了眼,還欲勸說,便見那美人微微回過眼來。
她溫柔的看着他們,可眸中神色卻是堅決。
“再不走天就要黑了。”
她輕輕道。
徐子陵微微搖了搖頭,便聽寇仲突然笑道:
“我不走了。”
他這時似張揚了起來,像揚州街頭肆意的小混混,倚着手背靠在屋檐上:
“今夜四閥混戰,難得一見,若是走了豈不可惜。”
他挑了挑眉,翹着腿直直躺着。
徐子陵也笑道:“我也不走了。”
他目光溫和地看着那窗柩前趴着的美人。
這世上能在江湖中磨練了許久卻仍舊少年意氣的人實在不多。
吳裙微微嘆了口氣,心中卻已有些喜歡這兩個少年。
那雨下的更大了。
芭蕉葉點點清愁,像是這隋宮即将昏暗的天。
吳裙攏了攏身上披風,那原本桃色潋滟的唇瓣兒有些發白。
可她的姿态依舊很美。
腳步聲漸漸傳來,寇仲斜倚在屋檐上的身子慢慢崩了起來。
徐子陵也屏住了呼吸。
卻見來人步履匆匆,手中拿着一道聖旨。
“公主。”
低着頭的侍衛微微行禮。
“二哥呢?”
吳裙輕聲問。
年輕侍衛低聲道:“陛下已在船上,特命奴才來接公主上船。”
他聲音低沉,在雨霧中格外清晰。
世人只知運河蜿蜒,下可抵達杭州,卻不知還有一條路是通往南海的。
那暴虐嗜殺的帝王啊,早已替她留好了退路。
這雨靜靜地下着,穿着青緞的美人微微搖了搖頭:“你在騙我。”
她聲音輕輕地,有些遺憾:
“二哥永遠不會先我一步上船。”
屋檐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那始終低着頭的侍衛眸中厲色一閃而逝,卻是已經出手了。
淩厲的掌風被一塊石子打偏。
寇仲與徐子陵迅速向那人襲去。
來人武功并不低,二人偷襲也只占了出其不意,漸漸便要落了下風。
“你說他們誰會贏?”
耳邊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溫潤柔和。
吳裙微微回過頭去,便見一個眼角下有道疤痕的男人立于身後。
他的目光很溫柔,卻隐隐帶着煞氣。
“侯希白。”
不知是誰輕輕嘆道。
雨越來越大,血跡順着青石臺階緩緩流下。
那卷簾窗柩下已空無一人了。
吳裙靜靜地趴在侯希白背上,綢緞似的烏發掃過男人頸間,帶着些溫柔的癢意。
侯希白想起初見她時醉春樓上那個孱弱宛如青蓮的女子。
她很美,可他并非沒有見過美人,卻仍是出了十萬兩黃金替她贖身。
那時心底有聲音告訴他,不救她會後悔。
隋宮打殺聲已起,兩人安靜地自密道離開。
過了很久,吳裙突然問:
“你恨我麽?”
黑衣公子腳步頓了頓,啞聲道:“恨。”
他只說這一個字,卻讓背上美人輕輕笑了笑:
“那你救我幹什麽。”
她語氣親昵,冰涼柔軟的面容靜靜貼在男人背上。
侯希白淡淡道:“救你自然是為了折磨你,等你愛上我,我便殺了你。”
他語氣很冷,與從前溫柔的樣子截然不同。
吳裙微微彎了彎唇角:“你跟你師父真像。”
“一樣的口是心非。”
侯希白握着的掌心緊了緊,終于問出了那藏在心底很久的話:“你和他到底是什麽關系?”
她知道她騙他,知道她是當朝九公主,知道裴矩曾是她的太傅,知道她有不為人知的十年。
如今他只想親耳聽她說,她與石之軒到底是什麽關系?
這密道裏靜靜地,黑漆漆地看不清那人面上表情。
吳裙輕輕斂下眉眼,良久笑道:“故人而已。”
她語氣輕描淡寫,侯希白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寒心。
兩人已不再說話了。
出了密道便是渡口。
他方才的話并非全是假的,炀帝确實替她留了後路,也确實派了暗衛護送她上船去南海。不過那些人都已被他在半路截殺了。
侯希白微微冷笑。
楊廣并未在船上。
當年修建運河的人是裴矩,他對這裏水路走向極為熟悉,所以他必須拖住他――直到船只啓航。
溫雅疏狂的帝王想起早前占星所言,眸中竟有些癫狂。
“今夜是難得一見的霧天,船甫一入水便會難尋蹤跡,旁人縱使有滔天手段,也決計找不到。”
司天官看了座上一眼小心道。
帝王支着手微阖着眼,許久才道:
“派人護送九公主上船。”
“陛下,您……”
左士跪在一旁有些猶豫。
卻見炀帝擺了擺手:“朕來拖住裴矩,行船一事決不能有任何差池。”
左士應了聲,緩緩退出了殿外。
洛陽從未有這麽大的雨,似已要吞沒這繁華宮牆。
餘下精兵在城門前負隅抵抗,這偌大隋宮中已然空寂。
楊廣沉沉笑了笑:“阿裙,你自由了。”
他笑得肆意,緩緩從座前拔出刀來。
石之軒已經到了殿門外。
天氣昏沉,雷霆隐約映出兩人面容。
密道盡頭緩緩透出些光暈,侯希白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氣。
可下一秒他便頓住了。
吳裙嘆了口氣,緩緩拔出匕首來。
她并未傷及要害,只是讓他不能動而已。
侯希白捂住傷口眉頭緊皺,便聽那人輕聲道:
“對不起了。”
她目光很溫柔,像是小院中那個孱弱安靜的女子。
侯希白只覺心中艱澀,竟比身上還疼些。
“別走。”
他低聲道,聲音竟有些祈求。
四閥混戰,回去便是死路。
密道盡頭忽明忽暗,那青緞美人輕輕搖頭:“密道外想必有接應你的人,這傷一會兒便好了。”
她看着微微他頓了頓:
“後會無期。”
吳裙說完輕輕笑了笑,扶着牆壁慢慢返回了黑暗中。
勤政殿中:
兩人已動手了。
石之軒身兼花間派與補天閣心法後又融合淨念禪院佛理,集天下大成于一身,自是精妙無比。
可楊廣亦不遜色。
他征戰沙場多年,一招一勢都是直擊要害。
這天外雷雨陣陣,殿內亦是殺氣四溢。
臺前燭火被刀氣打落,跌落在帷帳上緩緩燃燒。
楊廣嗤笑一聲,手中刀越快了。
兩人勢均力敵一時間竟分不出上下來。
直到殿外傳來船只起火的消息。
左士跪在地上咬牙道:“陛下,運河起火了!”
炀帝猛然收了手。
石之軒亦察覺到了不對:“阿裙人呢?”
他狠聲問。
掌心卻不自覺攥緊了些。
炀帝并未回答,面目冷寒的男人看向地上的小太監。
那目光隐隐有些瘋狂,左士小心看了炀帝一眼,顫聲道:
“那船是往南海而去的,公主,公主此刻便在船上。”
這話像驚雷一樣炸在大殿上。
“阿裙。”
楊廣吐了口血,眼睛血紅,竟像是瘋了。
石之軒已向運河趕去了。
他只希望自己再快一些,那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面上難得驚懼。
雨依舊緩緩下着,順着庭階前滴滴流落。
這隋宮中一片死寂。
炀帝十一年立夏,四閥共反,逼位洛陽。
時夜值雷霆閃電,洛陽河岸船只因火而燃,運河紅霞漫天,竟與那隋宮血色相映。
夜裏殺聲漫天,屍骨如山堆積。
一日後獨孤閥閥主于勤政殿前被擊殺,天下三分,宋閥,李閥,宇文閥各占其一。
炀帝不知所蹤。
慈航靜齋內,師妃暄看着已經碎了的和氏璧微微嘆了口氣。
這天下似終于太平了下來。
三年後:
揚州街頭,寇仲與徐子陵坐在酒肆裏曬着太陽。
卻見幾個小孩拿着繩子嬉笑着往渡口跑去:“快走,往南海的船便要開了。”
走在前面的催促道。
身後稍胖一點的喘氣:“等等我。”
因當年奪位之事,已經為帝的宋缺與宇文化及落了病根,每年都要遣船只往東海尋仙藥,百姓們也都習慣了。
酒肆的老板娘看着撞歪的長凳,微微有些歉意:“小孩子有些毛燥,二位不要介意。”
徐子陵搖了搖頭:“出海新奇,難免興奮。”
那小孩已走遠了,寇仲猛地喝了口酒,他連灌三碗,忽然問:
“你喝不喝?”
徐子陵沒有說話,只是拿起酒壇又倒了碗。
庭院裏:
宋缺咳嗽了聲,執筆作畫的手卻未曾停下。
“陛下。”
暗衛低聲道。
宋缺微微擺手,直到最後一筆落下才問:“船走了嗎?”
“今日已走了。”
他小心道。
宋缺握着筆的手緊了緊,又陡然松開。
“下去吧。”
過了很久才那面色沉郁的帝王淡淡道。
這房間裏已空無一人了。
宋缺忽然輕笑了聲:“我不信你死了。”
他笑着笑着衣上便沾了血跡,眼中一片孤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