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大殿上靜靜地, 簾帳外的香屑緩緩被風吹散。
寇仲與徐子陵互看了眼,低聲道:“奴才喚作範大,家兄喚作範二。”
他話音剛落藏于袖間的手指微微彎了彎,卻被另一雙手捉住了。
徐子陵搖了搖頭。
那聲音無端有幾分熟悉, 清俊青年低着頭,心中幾番思量。
正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
“陛下,九公主來了。”
左士跟在身後輕聲提醒道。
炀帝擺了擺手:“退下吧。”
他剛從死獄出來, 一身煞氣, 可到了這勤政殿便瞬時溫柔了下來。
大門被緩緩推開, 寇仲與徐子陵心中陡然一驚, 連忙跪在了地上。
楊廣微微眯了眯眼,陰骜地目光掃過殿前低着頭跪拜的青年:
“你們是何人?”
左士剛欲退下,聽聞此話便立馬跪在了地上:“陛下, 白日裏您吩咐要在殿前移種些桃花,這兩個奴才是花園那邊的花匠。”
他說完便低着頭,豆大兒的汗珠順着額前緩緩滑落。
那花匠二人亦是誠惶誠恐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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炀帝冷笑了聲。
腳步聲越來越近,寇仲與徐子陵餘光互看了眼, 握在袖中的手緊了緊,已作出若是被揭穿便殺出隋宮的準備。
左士後背已經濕了,風動門扇吱吱作響。
寇徐二人掌心汗濕,慢慢屏住呼吸。
正這時忽然聽到一道軟軟柔柔的聲音, 吳裙略有些困頓地眨了眨眼:“二哥回來了麽?”
許是剛睡醒, 那聲音還帶着幾分嬌憨, 聽得人心尖□□。
楊廣身上煞氣漸漸散了下去:“吵到阿裙了?”
他聲音溫柔,徐子陵和寇仲尚未來得及松口氣便聽見了那個熟悉的名字。
“等了二哥好久。”
吳裙輕輕笑了笑從屏風後漫步而出,她語氣親昵,即便是撒嬌抱怨也讓人聽的心頭溫軟。
青緞袅袅地散在臺階上,像一朵溫柔的水蓮。
徐子陵餘光掃到一抹青色時心神大震。
阿裙,九公主原來是她。
寇仲袖中手握得緊緊地,低着頭看不清眼中的神色。
楊廣輕輕揉了揉那綢緞似的烏發,順着她輕哄道:“是二哥不好。”
這姿态實在不像外間傳言暴虐嗜殺的帝王,可吳裙卻已習慣了,像從前一般歪頭輕輕蹭了蹭那手掌,彎着月牙兒似的眸子笑道:“二哥回來就好。”
她話音剛落又嘆了口氣,對着地上跪着的二人道:“你們下去吧。”
寇仲與徐子陵對視一眼,便見左士連忙叩頭,轉身朝二人道:“還不快走。”
這炀帝明明在殿中,左士卻聽了九公主的,二人心中驚駭,卻也識時務慢慢退了下去。
出了殿外,那大太監微微吐了口氣:
“也算你二人運氣好遇見了九公主,要不然陛下心情不好,今日小命都得丢在這兒。”
寇仲與徐子陵連忙稱是。
待離了這天子起居之處才松了袖中手。
“子陵。”
寇仲突然道。
徐子陵像是知道他要說什麽,微微搖了搖頭:
“無論如何,她今日救了我們。”
誰能想到那在洛陽郊外小院裏遇見的絕色美人便是這大隋最尊貴的九公主呢。
今日一切倒似幻夢一般。
寇仲點了點頭:“我想再多留一天。”
“你還想去偷那花名冊?”
徐子陵皺眉。
炀帝已經對他二人有印象,若是再來恐怕連命也沒了。
岳山的魔氣只是破壞體內經脈不能練武,此刻看來卻比在炀帝眼皮子底下偷東西安全。
寇仲嗤笑:“誰在意那老家夥,我只是想去問問阿裙願不願意跟我們走。”
他總怕她是被脅迫留在這兒,畢竟這後宮裏的胺贓事誰能說得準呢。
徐子陵目光柔和了些,伸手拍了拍寇仲肩膀:“我陪你。”
兩人性子一靜一動,少有的在這件事情上一致了。
想到那穿着青緞溫柔孱弱的美人,徐子陵嘆了口氣:
‘或許那人早已認出了他們。’
夜色沉沉,清涼月光斜照在這宮牆玉瓦琉璃之上,無端有些寂寞。
勤政殿內:
吳裙拉着那溫柔帝王來到案幾前。
“二哥閉上眼睛。”
她輕聲道。
楊廣挑了挑眉,笑道:“阿裙又要玩什麽?”
他語氣随意,也樂意配合她,在那美人伸手時微微閉上了眼。
吳裙趴在男人背上,輕輕笑了笑:“再猜。”
她語氣肆意,像個任性的小霸王,絲毫不複在別人面前溫柔孱弱的模樣。
炀帝眯了眯眼:“抓阄游戲?”
他記得她幼時最喜歡玩這個,太熹宮中的女官們無一不被那小公主作弄過。
吳裙微微蹙眉:“不對。”
她似有些生氣了,話音剛落便一口咬在男人肩上,小虎牙在龍袍上磨了磨,才賭氣道:
“二哥難道忘了今日是自己生辰?”
她聲音嬌軟,生起氣來也是軟軟糯糯的溫柔。
楊廣心中微暖。
自他持刀闖進東宮,四月初四便成了宮中禁忌。
四月初四是他生辰,也是太子的忌日,先帝在時無人不避諱,便連放頂紅燈也是不敢。
後來他登基為帝,阿裙不見了,這十年便是怎樣過都一樣。
他想到這兒微微笑了笑,竟有些凄寒。
大殿內靜靜地,似連沉香也有了聲音。
吳裙低頭輕輕蹭了蹭男人肩膀:
“我記得二哥從前想要把弓箭,阿裙便也做了件。”
她說着終于放開了手,從男人背上落了下來。
楊廣看見了案幾上用木頭雕成的弓箭,有些醜,靜靜地放在一旁。
是她雕的。
她雕東西時喜歡用左手,雕完還會在上面刻兩個小坑。
“二哥不喜歡?”
吳裙靜靜低下頭。
卻被一只修長的手輕輕揉了揉發髻:“阿裙還記得。”
楊廣聲音沉沉的,有些感慨。
他少時喜文墨,獨孤皇後說他會成為一代賢王。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呢。
他喜歡上了刀劍無眼的感覺。
刀劍無眼,可以殺想殺的人,他就可以保護她了。
那時太熹宮守衛尚不森嚴,太子經常帶着幾個人藏在假山後偷窺阿裙。
他想啊,要是有把弓箭便好了。
那些讓她害怕,讓她不喜歡的人都該死。
包括他。
楊廣閉上眼,唇角笑意瘋癫。
洛陽暗潮湧動,只一夜局勢便天翻地覆。
九公主并非皇室血脈。
這個消息乍一出現,便再無平息,連坊間酒肆裏也在談論。
爆出這個消息的是當年伺候過獨孤皇後的老嬷嬷,九公主身份尊貴,幼時便寄養在正宮皇後名下,當年亦有人猜測是否是文帝私生女,可最後都不得而終,直到今日才有人揭開這層面紗來:九公主是當年文帝随軍途中撿來的。
他對那孩子很好,以至于所以人都認為她是文帝親生骨肉。
當年開國登基時,官員亦是誤會,便将那女孩排在文帝子嗣的第九位,視為九公主。
知道這件事情的人很多,宮中老一輩宮女都知道,卻無人敢說。
因為帝王對誰好,誰才是真的貴人。
她們生在宮廷中,若想活命便只能閉嘴。
只是不知那伺候過先皇後的老嬷嬷為何要在這個時候爆出這件事。
侯希白微微眯了眯眼。
便聽旁桌大漢“噓”了聲:“我猜啊,是因為陛下如今對李閥下手,那獨孤閥約莫也要趁機反了。”
他所言不錯,慈航靜齋與魔門亦都是這樣認為的。
近幾日江湖人士頻繁出入洛陽便是最好的證明。
穿着黑衣的年輕公子微微低下頭,被刀痕劃過的眼角莫名有些暗沉。
她從一開始就在騙他。
阿裙,九公主。
想到那日雨夜在小屋中看到的場景來,侯希白眼中暗色一閃而逝。
隋宮中:
吳裙幽幽趴在窗柩前。
那些桃花如今開的正豔,粉瓣兒落在泥土中煞是好看。
這時節多雨,原本還晴朗的天此刻已陰沉了下來。
雷霆聲鳴春夜震震,閃電陡然劃過那青衣錦緞的美人眉眼。
勾魂攝魄。
“要變天了。”
她輕聲道。
蒹葭低頭不敢多語,只覺如今這隋宮便像是死獄,多說一句就要死。
昨日裏嘴碎的女官們皆被炀帝沉井了,連屍骨也無人敢收。
勤政殿上,燭火映着奏折上沉郁的血跡:
李閥、獨孤閥皆反。
嶺南宋閥反。
宇文閥――反。
“陛下,既然李閥與獨孤閥那些人是打着清君側的名義造反,不如……”
楊山話未說完,便聽一聲輕笑:“不如什麽?”
“朕這裏也有一個法子,中山王不妨說說,看與朕想法是否一致。”
炀帝支着手淡淡笑道。
楊山心中微頓,小心道:“不如将九公主交出去,至少可換得喘息之機。”
他自知炀帝對于九公主的珍重,語氣不由有些忐忑。
楊廣微微嘆了口氣:“這法子不錯,不過我卻還有一個更好的。”
他說着說着便笑了起來:“來人。”
“陛下。”
殿外将軍上前一步。
炀帝淡淡道:“将中山王拉出去喂狗吧。”
他語氣随意,連沙場征戰多年的将軍也打了個寒顫。
楊山掙脫侍衛,狠聲道:“我是為大隋好,楊廣,莫要讓先帝打下的江山敗在你手裏!”
楊廣執着酒杯的手頓了頓,隐在燭火中的面容深沉莫測,許久才輕笑道:
“與我何幹。”
他是個瘋子啊。
楊山心中絕望,死死拉住帷帳,卻依舊被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