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夜月西沉。
侯希白回來時屋內的燭火還亮着, 她一向膽小,睡覺時總要身旁有人才安心。
男人看見榻上靜靜蜷縮着的美人時,心頭軟了軟。
侯希白嘆了口氣,伸手微微環住那孱弱纖細的身子, 綢緞似的烏發微散在男人略帶薄繭的手上,吳裙身子輕輕顫了顫,卻聽身後人溫柔道:“別怕,是我。”
白衣公子安撫地拍着她後背, 一遍又一遍重複。
他聲音溫和, 像是哄孩子一般, 吳裙微蹙的眉頭終于舒展開, 靜靜靠在了男人懷中。
她已睡熟了,許是不再擔驚受怕,連唇角也微微彎起。
燭火搖曳映照着那柔和眉眼, 美的驚人。
侯希白輕拍着的手慢慢停了下來。
他看着懷中美人,忽又想起石師日前的話來,目光微沉。
風雨欲來,這寧靜不知還能維持幾時。
邪王身兼花間派與補天閣兩宗之法, 世人只知他是花間派傳人,卻不知那暗處還有一人。
一明一暗,能繼承邪王衣鉑的卻只有一人。
花間派功法在于極于情而忘情,石之軒十年前入情, 可至今未得而出。他希望自己的弟子能迅速堪破情關, 于是為他選了師妃暄。
石之軒了解侯希白心性, 他自然知道慈航靜齋的仙氣只能給予男人一時心動,而那層面紗被揭開後,便是最有利于破情而出。
這一切都很順利,江湖中誰人不知多情公子對慈航靜齋師仙子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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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一切變故都出在一月前。
一月前在巴蜀醉春樓中,侯希白以黃金萬兩為一個青樓女子贖了身。
自此便在江湖上銷聲匿跡。
一個男人若對女人動了心,自然希望與她歸隐田園。
石之軒微微挑眉,眼中神色莫測。
他給了侯希白一個考驗:在三月內找出暗處的人并且殺了他。
而侯希白不知道的是,他同樣也給了楊虛彥一個考驗:三月內殺了侯希白與屋內的人。
明日這考驗便要開始了啊。
男人負手立在竹林中淡淡勾起唇角。
天快亮了。
侯希白靜靜地看着懷中女子,目光複雜。
那暗中人目标是他,若他留在小屋中,必會給她招來麻煩,他知她一向喜靜的。這小屋除他之外,便是連石師也不知道,總歸比跟着他安全。
白衣公子指尖微頓,輕輕替她撚好被子,緩緩消失在了霧色中。
吳裙醒時雞已叫了。
天色濛濛,不知何時已下起了雨,打着窗扉滴滴答答。
她赤着腳踩在白毯上剛要下地,卻不期看見了榻上一支鑲了木蘭的簪子。
那簪子玉色通透,倒是清雅別致。
吳裙輕輕勾起了唇角,心中已是知道昨夜并非錯覺。
那人果然回來過了。
木蘭玉簪是侯希白請魯妙子專程打造的,簪內暗璜處藏有十三枚毒針,只要感受到內力勁氣便會自動射出。
他總是希望對她再妥帖一些。
若非害怕暗處人注意到這小屋,也不至于放她一人在此。
侯希白已經走了。
吳裙坐在鏡子前蹙了蹙眉,只将玉簪斜斜地插在了雲鬓上。
她向來不會梳發,原本還有那道士上心,現在卻不知還有誰了。
她對着鏡子看了會兒,微微垂下眼來。
晨時雨大,到中午時便已溫柔了下來,如細絲般潺潺落着。
吳裙打開窗子,支手看着濛濛天色。
她看着看着便又想起隋宮的玉瓦高牆與滿園桃花。
不由有些無趣兒。
微風将桃花吹落在雪色的皓腕上,像是潋滟的胭脂。
青衣美人靜垂着眼枕在衣袖上感受着腕上涼意,忽然赤着腳向門外跑去。
那雨還是柔柔地下着,粉色花瓣打入泥土中煞是好看。
吳裙跑到院中秋千處便停了下來。
也不管那玉板上濕意,坐在上面輕輕搖晃着雪腕兒。
她雙手抓着扶繩,卻感覺後背突然多了雙手。
帶着薄繭也很有力。
滾燙的熱度緊緊貼在青羅緞子上,讓人心尖發癢。
她看到了那策衣邊角,便知是昨天院子裏那個人。
“這樣高嗎?”
宋缺輕輕推着秋千問,他聲音低沉,貼着耳邊滑過時讓那雪膚也沾了些粉色。
吳裙搖了搖頭,握着繩子的手卻緊了緊。
“再高些。”
她本有些害怕,不知為何卻硬是要逞強。
策衣男人輕笑了聲,猛然收了手。
那秋千蕩的很高了,幾乎要到院牆外。
吳裙閉着眼嗓子澀澀的,指節亦有些發白。
耳邊忽然有人嘆了口氣,吳裙睜開眼時便已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裏。
宋缺抱着她淡淡道:“你可以不必防備我。”
他語氣略有些自嘲,環着她腰的手卻很溫柔。
吳裙微微垂着眼不語。
當年那粉衫桃髻兒的小姑娘已成為世間少有的絕色,沒有人知道她這十年流落在外是如何過的。
宋缺輕輕替她推着秋千。
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
那雨依舊靜靜下着,順着男人策衣緩緩滑落。
吳裙感受着腰間傳來溶溶暖意,微微偏過頭去。
宋缺也不在意,只是低聲問:
“病好了嗎?”
吳裙伸手輕放在心口處神色怔怔。
她點了點頭又搖頭。
過了很久才道:“謝泊死了。”
宋缺推着秋千的手頓了頓,掌心血跡斑斑。
吳裙依舊低垂着眼:“謝泊死了,他為了給我治病死了。”
她語氣淡淡的,平白有些惆悵。
宋缺輕笑了聲,心中忽然有些悲涼。
這世上只有一人能讓他這般,可那人卻是世間最無情的人。
他第一次見她時便應該知道的。
宋缺攬着吳裙腰間的手驀然緊了緊,低聲嘆道:
“十年了,楊堅死了,謝泊死了。”
“可你知道活着的人是怎麽過來的嗎?”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你知道我是怎麽過來的嗎?”
那腰間手握的緊緊的,隔着青衫薄霧幾乎要将人燒灼成灰。
吳裙輕輕咬着唇瓣,低着頭。
她真是很美。
這世間男人都願意為她駐足,即使那輕顫的長睫下藏着冰刃。
一刀一刀刮着人心。
宋缺在這屋中見了三個人。
将她藏在這兒的侯希白,還有他跟着來的寇仲與徐子陵。
她對他們都很溫柔,卻開始防備起了宋缺。
多好。
男人微微俯身,看不清眼底神色。
懷中人很孱弱,纖腰袅袅一只手便可以折斷。宋缺嗤笑了聲,指尖鮮血順着雨水滴落。
他的吻很溫柔,卻像是抵死纏綿。
雨下地越大了。
吳裙長睫顫了顫終于睜開眼來,她眼中帶着笑意。
潋滟若秋水一般。
她看着那策衣疏狂的男人柔聲問:
“宋缺,你為何要等我?”
那是驚鵲臺上天真又無情的小公主啊。
他等她十年,為救她舍棄宋閥助楊廣造反,決戰霸刀與魔門為敵,甚至如今殺了傅采林的弟子搶奪長生訣至此。
他知道她怕疼,費盡心思查到長生訣去處,只望那奇書再生之效能讓她好受一些。
他知道她會回來,即使讓他一直等下去。
可她問他:‘為何要等她?’
男人沉聲肆笑,宋缺怎至如此!
雨霧濛濛,院外腳步聲輕隐于牆邊。
侯希白已經走了。
那殺人者也該來了。
影子刺客并未親自來,因為那院內不過是個不通武功的弱女子。
補天閣的殺手有十人。
風吹桃花微落,埋于濕泥之中。
宋缺慢慢轉過身去。
他的刀已經動了。
那是很凜冽的一刀,刀芒閃過便是凄寒之色。
這天空中似有閃電雷鳴。
吳裙靜靜地看着,直到那刀下血流成河。
她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她在逼宋缺入魔。
她要他手中最鋒利的刀。
最後一個人已經倒下了。
宋缺策衣上血跡斑斑,未束冠發斜落額前,像青年時一樣肆意疏狂。
他在雨中站了很久。
任由雨滴洗盡面上血跡,緩緩掩下眼中暗色。
吳裙靜靜地坐在秋千上。
她衣裙沾濕,青羅錦緞上微微染了些泥土。
赤着的雪足被雨水打的瑟瑟蜷縮,青澀又誘惑。
她那樣看着他,眸光軟的像水一樣。
“你受傷了。”
那美人緩緩自秋千上下來,赤足踏在泥土中向他走來。
她握着他的雙手細細地查探了一番,微垂着的眉眼溫柔多情。
掌心處有道劃痕。
那是很深的一道傷痕,連着掌心紋路一起斬斷。
這是宋缺自己斬出來的。
“疼麽?”
吳裙靜靜看着他,忽然低頭輕輕舔了舔那傷口。
雲鬓微微散落在掌心周圍,無端發癢。
宋缺眸色漸深,垂眸看着面前美人。
雨滴打落在雪白的面容上,像是芙蓉徐徐輕展。
她還像是初見時那般,可宋缺卻已沒有更多的十年了。
吳裙輕輕眨了眨眼便聽一道嘆息:
“小啞巴,跟我回嶺南吧。”
這雨下的更大了。
吳裙凝眸看着面前策衣疏狂的男人。
她初見他時只覺他風姿攝人,比常人都好看些,後來才知這世間越是漫不經心的人越是深情。
她看着宋缺彎了彎唇角:“我會害死你的。”
她笑意天真柔軟,已不知騙了多少人,可這一句卻是少有真心。
宋缺輕笑了聲,将滴着血的刀遞給她:“我寧願被你害死,也不想一個人再等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