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雪依舊靜靜地下着。
吳裙等了很久, 才見一個穿着白衣的少年自雪中而來。
那少年那樣溫柔安靜,可他腳下卻俱是鮮血,一滴滴染紅了雪地。
豔鬼指尖頓了頓,忽然有些想笑, 可她沒有笑,她只是沉默着看着那少年一步一步跋涉而來。
雪順着眉眼滑落,像是春寒料峭,好看的驚人。
那白衣少年已走到了窗前。
門上的符咒鎖得了豔鬼卻鎖不了人, 可他卻沒有進去, 只是安靜地在窗外站着。
吳裙微微柔和了眼神, 輕輕替他拂過衣領落雪。
她的眼神很動人, 像是經年古畫裏的仕女一般溫隽疏秀。
“蘇夢枕死了。”
狄飛驚忽然道。
豔鬼拂着落雪的手頓了頓,眉眼清淡:“我知道。”
她的身體已近透明,落在肩頭的手比窗外的雪還冷, 可卻依舊美的驚人。
她快要消散了。
鬼死後又會去哪兒呢?
白衣少年緊握着的掌心已血跡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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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魂之術之所以有違天理便是因為它要以真龍之氣續命,以天子之命換陰間人的命。而養鬼人的心頭血便是藥引,若是沒了藥引,一切都會前功盡棄。
狄飛驚等了很久。
他甚至算到了蘇夢枕不會給他最後一滴血, 于是他想要殺了他。
他是第三個人,本也該死。
可他卻沒算到,那吊着一口氣的帝王會在此刻駕崩。
這風雪天氣竟也雷鳴電閃。
米有橋手中端着的藥碗猛然碎在地上,顫抖着伸出手指來。
那面色青白的帝王卻已然沒氣了。
雪地裏人影交纏。
狄飛驚一身所學皆出自雷損, 可卻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比雷損更年輕, 也更狠心。
那披着青袍的公子嘴角已溢出鮮血來, 袖中婉轉多情的小刀卻瞬息而發。
養鬼本就反噬,豔鬼的記憶蘇醒,他便一日不如一日。
蘇夢枕咳嗽了聲,面色已是慘白。
狄飛驚也受傷了。
可他的手卻已插入了男人心髒。
雪靜靜地落着。
似也掩蓋了馬蹄聲。
“在來之前我給方應看遞了封信。”
蘇夢枕忽然道。
那白衣少年依舊很安靜,他的手已握住了那跳動的心髒。直到蘇夢枕說出最後一句話:
“我服了□□,心頭血已是沒用了。”
他聲音艱澀,比這冬日裏的雪還要冷。
那是他唯一愛過的姑娘,他曾以心頭血喂養她,可也是他――親手斷了她的生路。
那馬蹄已越過宮牆,踏雪而來。
狄飛驚唇角緩緩留下血絲來。
遠處忽然傳來喪鐘長鳴之聲,米有橋凄聲道:
“陛下,駕崩了。”
雪靜靜落在青袍公子孤寒眉眼之上,那喪鐘之聲一遍一遍在耳邊回響。
蘇夢枕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來,眼中竟已有血淚。
徽宗死了。
多可笑。
他慢慢閉上了眼,胸口血洞裏不停往外流着血,染紅了青袍與雪地。
蘇夢枕忽然又想起那日初見,她穿着婉轉的宮裙站在船上,靜靜地看着落雪。
她看了許久,才轉過頭來告訴他:‘我不想死。’
他知道她在害怕。
渡口的河水很冷啊。
青色披風已被埋在了雪裏。
方應看在宮門處停了下來。
他沒有說話,狄飛驚也沒有說話。
他只是沉默着,安靜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那溫柔俊秀的少年啊,任由雪落了滿身。
“候爺?”
身後人上前一步,卻見方應看微微擺了擺手:
“去看陛下。”
狄飛驚走了很久,終于走到了小屋裏。
那穿着古煙宮裙的美人靜靜地倚在窗邊等他。
她伸手接住雪花的樣子很美,斂下的眉眼顯得安靜溫柔。
“蘇夢枕死了。”
她說:“我知道。”
她只是輕輕替他拂去肩上落雪,神色溫柔。
這天也漸漸黯淡了下去。
雪覆紅梅煞是好看。
吳裙忽然道:“你還記得我喜歡梅花嗎?”
狄飛驚勾了勾唇角:“記得。”
“第一次見你時,你讓我給冰棺上也雕了枝梅花。”
豔鬼點了點頭:
“你現在還能再去替我摘朵嗎?”
她語氣輕軟,比這雪花還易散。
白衣少年已轉過了身去。
那梅樹就在前面,風吹着雪花簌簌抖落。
他伸手輕輕折了枝,卻不小心掉落在了地上。
少年彎腰去撿,唇角卻已緩緩流下了鮮血。
“我總不願意你看見我消散的樣子,一定很醜。”
吳裙柔聲道。
鮮血已沾染了衣襟,狄飛驚指尖微頓,卻是道:
“好。”
他對她從來都很溫柔。
吳裙輕輕笑了笑:“我要走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啊。”
她笑起來很美。
這茫茫天地,覆雪紅梅竟都被壓了下去。
可豔鬼是不能笑的。
因為她一笑便要死了。
狄飛驚沒有回頭。
他只是沉默着撿起了地上梅花,小心地拂去枝頭落雪。
過了很久才輕喚了聲:“阿裙。”
可惜已無人回答他了。
這雪山寂寂,只剩了一個白發的孤寞少年。
番外(最是人間留不住)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最初聽到這句詩時是狄飛驚十三歲那年,那時他尚未入六分半堂,只是一個住在渡口以渡船為生的少年。
他生的安靜俊秀,卻始終低着頭,新搬來的人總要跑去瞧上一眼。
她們看着看着便有些可惜,因為這麽好看的少年居然從未擡起過頭來。居住久了的人說,那少年幼時便已被房梁壓斷了脖頸,現在能活着已是不錯。
于是那些年輕的姑娘們啊,都漸漸歇了心思。
狄飛驚始終只是安靜地劃着船,他面色平靜,既無悲喜也無不平。
春天的時候,鎮上來了一個算命的,脾氣古怪,可卦象卻很準。
鎮上人都去找了先生,可那算命先生卻說:“不看普通人。”
這平凡的小鎮上又哪裏有不普通的人呢。
狄飛驚輕輕笑了笑,撐着船送他到另一個鎮上。
那先生手中拿着壺酒,躺在竹筏上時不時喝上一口,到了中午時已是微熏。
“小子可要算卦?”
張郎中忽然問。
他也許是喝醉了,連鎮中富賈也不算,居然問一個撐船的少年。
狄飛驚笑道:“先生不是不看普通人嗎?”
他笑起來也很安靜。
張郎中搖頭道:“我确實不看普通人。”
可狄飛驚卻不是普通人。
他隐忍,聰明,也不缺好運氣,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
張郎中眯着眼細細品着那生辰八字,猛地喝了口酒。
那是鎮上人自己釀的酒,烈的很。
一口灌下去胃裏火辣辣的。
他将酒壺扔給那個撐船的少年,長嘆沉吟: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狄飛驚也安靜地喝了口。
他那樣年紀的少年實在沉穩的過分。
張郎中嘆了口氣:“富貴鼎上漏雨,貴中有缺啊。”
他說着說着又笑了:“不過誰這一生能夠圓滿呢?”
狄飛驚将酒壺又重新抛了回去。
他一向不信命,可卻還是問了句:
“那缺憾是什麽?”
張郎中翹着腿看向默默青山:
“你一生都留不住你所愛的人。”
他的神情有些蕭瑟,說完便擊壺唱道: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啊。”
狄飛驚安靜地低着頭,卻将那句詩記在了心裏。
張郎中并不是個騙子。
他說狄飛驚會飛黃騰達,狄飛驚一個月後便果真遇見了位貴人。
那是一個夜晚。
一個很冷的夜晚,渡口還下着細雨。
他的竹筏上多了一位受傷的江湖人,那已經老了的男人叫雷損,是聞名天下的六分半堂的主人。
他将這個少年帶到了京師,因為這個少年救了他。
狄飛驚很聰明,他只用了五年便學會了旁人要用一輩子來學的東西。
他那樣的人,便連雷損也很驚奇。
可他知道,這個少年很重情,他對他很忠心。
于是在接到關七的截殺密信時他便叫他去了。
他已經老了,這江湖該是年輕人的天下。
渡口是狄飛驚少年時呆過的地方。可三年前卻因為一場大火變得很空寂。
他來的很遲遲到那場厮殺已經結束。
他站在船上看着那個穿着古煙宮裙的美人靜靜地睡在雪地裏。
她很美,也很安靜,像是陳年古畫中靜谧的仕女,沒有一絲人氣。
也像少年時一無所有的狄飛驚,孤獨又寂寞。
他抱起那姑娘,想尋個地方葬入土裏。
可豔鬼卻說:“地下太冷了。”
那是他第一次聽見她說話,像是宿命一般。
狄飛驚記起曾經渡船的河邊。
那裏冬天時有塊冰眼。她那樣漂亮的姑娘,一定不希望凋零。
冰棺雕成時她說想要枝梅花。
他說:“好。”
他記得豔鬼的樣子,像是夕陽落下時算命郎中的那首詩。
那是人世間留不住的美人。
可他卻非要留住她。
他用了三年時間查訪各地,終于找到了秘方。
弑帝便弑帝,便是殺盡天下人,狄飛驚又怎會怕呢?
從關七開始,一個接一個。
他想要她活。
那渡口的河水實在太冷了啊。
雪下的越大了。
狄飛驚輕輕咳了聲:“阿裙。”
口角已溢出鮮血來。
這世上人想要得到某樣東西便得付出代價來。狄飛驚想要死人複活,于是便要承受天譴。
那安靜,孤寞的少年微微閉上了眼。
他手中還拿着那枝溫柔的紅梅,像是渡口靜靜等待的撐船少年。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他終究還是輸了。
“你要走了?”
低首的少年淡淡問。
穿着古煙宮裙的美人腳步頓了頓輕輕轉過頭來:
“你要跟着我嗎?”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