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吳裙這一睡便睡了三日。
屋內沙漏靜靜地走着, 榻邊紅梅已有些凋零,微微散落在雲鬓外。
大雪覆城已是幾日不歇。
蘇夢枕已經走了。
在找到他之前,狄飛驚至少會留着那帝王的命。
山上的腳印已被新雪覆蓋,沿途望過去只有幾片落梅。
那榻上的美人終于醒了。
煙色的裙擺袅袅拂過細絨白毯, 吳裙伸手輕輕推開窗戶。
冷風剎一吹進,爐內火搖曳幾下便已滅了。
可坐在爐邊加柴火的人卻不見了。
吳裙恹恹地看着落雪漫天,那白茫茫的山頭一個人也沒有。像是她剛死的時候。
一個人冷冷地埋在渡口的河裏。
她已然有些想起了。
來渡口截殺她的有四個人,可實際上卻只來了三個。
那最後一個人啊, 安靜地, 溫柔地在船上站着。
他既沒有動手也沒有離去, 因為他來得太遲了, 這厮殺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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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白衣的幹淨少年只是站在大雪紛飛的船上靜靜地等着。
他是最後一個看見她的人。
可惜看見的卻是她的屍體。
她遠遠地沉在冰冷的河水裏,看着他沉默着抱起那靜靜地躺在雪地裏的美人。她面色還是那般動人,像是睡着了一般。
乖順地靠在少年單薄的懷裏。
吳裙想他身上一定是沒有味道的, 像這冬日裏最幹淨的雪一樣。
可那冷的令人發顫的河水卻掩住了她的口鼻。
“你要将我埋在土裏嗎?”
她問。
那少年并沒有回答,或許他是聽不見的,他只是抱着她沉默地在雪地裏走着。
那答應要放過她的青袍公子走時放了把火,馬車中的珍寶書畫都被燒了個幹淨。可唯獨, 唯獨她留了下來。
在這冰冷的河水中無法掙紮。
直到過了很久。
塵土慢慢填平了河水,她感到很渴,青色的衣袖緩緩拂過美人眉眼,帶着藥草的香氣。
那是人血的味道。
豔鬼微微仰起頭輕吻上那青色的脈絡。
“你若寂寞了, 便跟着他去吧。”
一道疏冷的聲音道。
他似乎在咳嗽, 吳裙舔了舔唇角血漬, 有些疑惑。
她已經忘了很多事,只記得那利器刺入心髒的滋味。
雪下的更大了。
這渡口似已沒了生氣。
吳裙又看見了那白衣少年。
他懷中抱着一個穿着古煙宮裙的美人,靜靜地走在雪地裏。
他已走了很久。
“不要将我埋在地下,冬日裏的泥土太冷了。”
她輕聲道。
她以為那少年是聽不見的,說完便有些惆悵的嘆了口氣。
她坐在街角拐彎處的臺階上,而那少年便在離她不遠處。
狄飛驚卻停了下來。
他說:“好。”
他的聲音很清淨,也很溫柔。
吳裙很想笑,她想彎一彎唇角告訴他:‘剛才是一只豔鬼在和你說話。’
可她沒有笑出來,因為腦海裏的聲音說:不能笑。
一笑陽氣就散了,就要回到河裏去。
吳裙怔怔地看着心口,這才記起她是要複仇的。
那白衣少年已經走了。
渡口空無一人,豔鬼只好跟着他,看他要将自己的身體帶去哪兒。
狄飛驚并未走很遠。
他在離去的河岸口停了下來。
吳裙看他輕輕将鶴麾褪下,将懷中人小心置于其上,然後跳入了河裏。
這雪依舊下着。
河面上隐隐有冰屑浮動,那少年甫一入水便不見了。
“傻子,你在幹什麽?”
豔鬼抱着手臂問。
可惜沒有人回答。
渡口很與其說是河不如說是海,誰也不知道它的盡頭是哪裏。
吳裙沉在河中時便已知道,這地方啊,實在太冷了。
她等了很久,這夜已過去了大半,雪也越下越大,連那高雲發髻上也沾了些霧色。
豔鬼輕輕抖落長睫上落下的雪花,心中想着:他再不上來怕是要死了。
終于到後半夜的時候。
那少年自水中冒出了頭,他手中還拖着一塊很大的寒冰。
吳裙靜靜地看他将寒冰放在地上,又潛入了水中。
心中隐約有些明白了。
河中比岸上更冷,深處冰眼裏也凝了些寒冰。
過了很久。
白衣少年終于回來了。
他的面色更白了,唇上失了血色連發絲上也凝了些冰晶。
可他低着頭的樣子還是那麽安靜溫柔。
吳裙嘆了口氣。
她實在有些搞不懂這個少年。
對一個死人為什麽要這麽費心呢。
這雪冷冷地覆在寒冰上,狄飛驚沉默着用匕首雕着冰棺。
天色昏沉,像是沒有日出一般。
渡口裏的雪也接連下了好幾日。
吳裙支着手看他雕着,将那寒冰一塊一塊溶在一起。
他始終低着頭,讓人看不清眉眼來。
可下颌的弧度卻孤秀的好看。
“雕枝梅花吧。”
豔鬼道。
少年蒼白的手頓了頓,竟真的雕了枝寒梅出來,栩栩如生的印在棺底。
第四天的時候,冰棺終于雕成了。
吳裙微微站起身來,這渡口外有條小路,零星總會路過一些人。豔鬼閑時亦去過,可卻沒有一個人能看見她。
她知道,這少年是看不見她的。
狄飛驚輕輕将鶴麾上沉睡的美人放進冰棺裏,替她理了理衣袖。
“你怕不怕水?”
他問。
他在問誰?
豔鬼微微有些怔愣,慢慢搖頭道:“有了棺材便不怕了。”
她聲音很動人,像是陳年隔世的煙隽一般,有些沙啞。
少年點了點頭:“這渡口外有朝廷的人守着,所以不能送你出去了。”
他頓了頓又道:“我知道河底有塊冰眼,你先在那兒睡着,我以後來接你。”
吳裙靜靜斂下眉眼來,她什麽也不記得了,不記得是誰殺了她,亦不記得為何朝廷要找她。
那雪下的很大。
可山後卻隐隐有日出之象。
豔鬼想了想道:“你以後來時可否為我帶把傘,一把染了古梅的傘。”
狄飛驚微微片過頭去,便聽她道:“我喜歡梅花。”
不由彎了彎唇角:
“好。”
他笑起來很好看,安靜又俊秀,可那樣一個少年卻始終低着頭。
吳裙也柔和了眉眼:“我想看看你,你為什麽不擡起頭來?”
“因為我身有殘疾。”
他疏然道。
這并不是什麽不能說的事,狄飛驚已經聽過太多惋惜了。
可豔鬼卻只是問他:“疼不疼?”
吳裙伸手輕撫了撫那凸起的椎骨,她的指尖很涼,像雪一樣,卻很溫柔。
“我被人刺了一刀就已疼的不行了。”
“你一定也很疼。”
她輕聲道。
狄飛驚靜靜垂着眼,他能感受到那冰涼如玉的指尖劃過脖頸,和衣袖間淡淡的梅香。
“你叫什麽?”
他問。
吳裙緩緩眨了眨眼,任由長睫上水霧落在雪白面容上蒙了一層陰影。
“我叫阿裙。”
“衣裙的裙。”
雪緩緩蓋過那煙隽道聲音,少年心頭幾番,口中慢慢道:
“我是狄飛驚。”
“你可以不用記得它。”
“為什麽?”
豔鬼輕靠在少年肩頭有些疑惑。
狄飛驚笑了笑:“我聽說人死後記憶會逐漸衰退,拼命記得一個人太辛苦了。”
吳裙低垂着眉眼聽他輕聲道:
“你不用記得狄飛驚,下次見面時我還會告訴你。”
他聲音溫和,卻讓豔鬼有些難過。
吳裙細細想了想,忽然握住少年的手來。
“你可以摸摸我。”
她握着他的手輕輕滑過眉稍眼角,少年的指尖微微有些澀意。
人死後總是會害怕自己變醜的。
吳裙頓了頓又道:“萬一我以後長的沒有冰棺裏好看,你也要一眼認出我來。”
狄飛驚輕輕笑了笑:
“好。”
這雪漸漸停了下來。
那冰棺也沉入了河底,渡口像來時一樣平靜。
狄飛驚等了三年。
那豔鬼終于又回來了。
雪山之上:
吳裙伸手接住飄落的雪花,看它在掌心凝成冰晶,不由有些惆悵。
她記起來了,那少年叫狄飛驚啊。
十二月五日。
徽宗病重。
這幾日各地名醫俱來宮中就診卻都束手無策。
朝堂已成蔡京和傅宗書二分天下之勢。
蘇夢枕知道這時候徽宗不能死,這岌岌可危的北宋已經不能失去一個掌權者了,即使他昏庸無能。
天色昏沉,披着青袍披風的病容青年慢慢踏入了宮中。
可那琉璃高瓦上卻坐着一個少年。
一個安靜地,低着頭的俊秀少年。
“狄飛驚。”
蘇夢枕淡淡道。
狄飛驚嘆了口氣:“我不希望你來。”
他的語氣依舊很溫和,像是不經事的少年,可就是那樣一個少年,做出了弑君祭天之事。
蘇夢枕輕咳了聲:“你知道我會來。”
他面色蒼白,豔鬼記憶漸漸蘇醒,他卻病的越發嚴重了。
養鬼本就是以命換命。
“你為何要殺了她?”
白衣少年低垂着眼問。
蘇夢枕指尖微頓,攏着青袍的指節泛了些白色:
“因為她不死,宋金合盟便不會斷。”
他語氣淡淡,聽不出情緒來。
狄飛驚笑了笑:“那你為何要引她成豔鬼?”
這殿外臺階上已落了層白雪,巍峨宮牆因帝王病重顯得有些頹敗。
這是蘇夢枕衷心耿耿的地方。
過了許久,那病容公子緩緩道:“她曾告訴我她不想死。”
“我終歸是騙了她。”
他已咳的不行,衣襟上也沾了血色。
狄飛驚靜靜地看着檐下落雪:“她在那裏睡了三年。”
他的眸光很安靜,只是輕聲問道:
“你知道那渡口的河水有多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