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吳裙醒來時那人正坐在火爐旁添火。
他面色蒼白清寒, 在爐中火焰映照下倒也好看。
“你準備關我到幾時?”
她冷聲問。
蘇夢枕輕咳了聲:“方應看已經查出了你的身份。”
他聲音清淡,加火的手卻并未停下來。
“那又如何。”
穿着古煙宮裙的美人緩緩道。
雪白的腳踝隐隐在裙下拂動,盈盈如玉竟比這白毯還要動人。
蘇夢枕不說話了。
吳裙輕輕打開窗子。
昨夜雪停風住,溶溶日光輕撒在冰雪之上已有些消融。
豔鬼伸手遮住半面微光, 斜倚在一旁,過了很久才緩緩道:
“你不過是怕我出現,引得陛下再起結盟之心而已。”
那爐中火剛生起又被窗外寒風熄滅。
蘇夢枕微微垂下眼來,一遍複一遍的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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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家國大義, 兄弟情深, 卻唯獨對她不好。
那爐火終于重新燃起了。
青袍公子微微咳嗽了聲, 也看向了窗外:“等到春天時, 我便放你出去。”
屋檐上的落雪未消,寒梅樹上卻已隐約露出些豔色。
還有三個月便是春天。
吳裙慢慢轉過身來。
這世上美人宜靜不宜動,可她卻是怎樣都好看的。
高雲發髻微散, 像細碎的鴉羽拂過面頰,更襯着膚色如雪,眉眼動人。
她盯着那病容青年看了很久:“你快病死了,怕陪不了我三個月。”
她語氣淡淡, 話語卻惡毒。
蘇夢枕卻笑了,他目光中有種難言的東西,像是黃昏細雨的小刀,又像是這屋外的檐檐白雪清冷:“阿裙, 你會活的很久的。”
他緩緩道。
明明是這人親手殺了她, 可他卻告訴她:你會活很久。
吳裙剛要開口嘲諷, 卻覺額頭微痛。
隐隐約約有些片段閃過,可那記憶又太過模糊,生前與死後,本就是兩個世界。
她隐于袖中的手握的緊緊地,心中忽然泛起了些戾氣。
窗外冰雪消融。
水露滴滴答答地順着屋檐流下,像是春日裏蜿蜒的小溪。覆雪碾落紅梅,幾點花瓣兒順着小溪不知向何處流去。
這是個好天氣。
蘇夢枕翻着舊書的手卻頓住了。
“你在看什麽?”
吳裙輕輕按住那冰涼的指尖,雪色交融間竟有些難言的溫柔旖旎。
她的語氣很輕,膚色也若雪一般透明。
青袍公子并不應答。
他是個很能忍的人,面色依舊清冷。
吳裙微微蹙眉。
那如玉的指尖已順着那青色的衣袍滑過。
她輕輕拿起那舊書。
泛黃的書冊在雪脂中遙映着。
那是一本佛經,可拿着它的卻是一只美的勾人的豔鬼。
她就坐在他面前的書桌上,雪腕兒輕晃着打翻了墨汁。
連煙色的宮裙也沾染了些許。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那美人雲鬓散亂滑過雪膚,眉目清冷,聲音也如那隔世的古卷一般沙啞動人。
她沒有看任何人,只是淡淡地念着佛經。
可眼尾處勾魂的淚痣卻像雪中紅梅一般,縱再清心的僧人也無法無動于衷。
蘇夢枕淡淡挑眉,卻見那朱紅的丹蔻已漫上了衣袍,古煙裙擺下微微露出一截雪色的腳踝來,香減清羅。
吳裙輕輕支着手,那盈潤丹蔻已落到了那人心口處,她的經書也終于念完了。
就那樣靜靜地看着他。
明明是香豔旖旎的動作,可她眼中卻一片清寂,像這雪山上終年孤冷的古梅,沉隽無聲。
蘇夢枕忽然想起三年前。
他是最早見到她的人。
那穿着宮裙的美人靜靜地站在雪地中告訴他:“我不想死。”
他說:“好。”
打動他的是她眼底的神色,惆悵清寂,有着世間美人都沒有的孤獨。
像是年少沉疾的蘇夢枕,心有不甘。
所以他殺了畫中人,卻留下了豔鬼。
以自己心頭血喂養了三年。
而今,那個美人微微靠近他,側着臉靠在他肩上,告訴他:
“你會愛上我的。”
青袍公子緩緩勾起唇角,眸光晦澀。
方歌吟死了。
這在江湖中剎時掀起了驚濤駭浪。
誰有能力殺死他?
沒有人能回答。
或許他是死于走火入魔,畢竟一個年少即有奇遇,肩負多家武功的人總是更危險些。絕世武功不僅可以殺人,亦可以自戮。
這是江湖中的一個謎案。
十一月十四日。
靈堂開祭,天下英豪盡來。
門前花圈如列,紙錢順着大雪鋪滿小路。
狄飛驚也來了。
“堂主。”
披着白麾的少年沉默着自下屬手指接過香來,恭敬祭拜。
六分半堂的衆人在一旁候着。
這些時日江湖中局勢變動實在厲害,狄飛驚,那個始終低着頭的,永遠隐于人後的少年已成為六分半堂之首,無人再敢小觑。
三柱香入爐,方氏家眷俱有悲色。
那溫柔俊秀的少年嘆了口氣,只道:“節哀。”
主持事宜的是方歌吟的義子方應看。那走馬觀花的小侯爺似終于沉穩了下來。面色沉寂的接待衆人。
聽了狄飛驚的話只是沉默點頭。
“狄先生這邊請。”
小童彎腰道。
狄飛驚安靜地走了。
方歌吟死了,這江湖中有人買方應看的面子,有人卻不買。
靈堂上不乏有人私語說:方掌門是被那認了宦官為師的義子氣死的。
方應看自然也聽見了。
他面色很沉,卻依舊很有禮。
因為方歌吟死了。
他曾經也想過終有一日要踢掉這絆腳石,可卻不是如今。與米有橋的關系本就是利益相間,随時都有可能作廢。在這種情況下,他更不可能失去方歌吟這棵大樹。
他不傻,也無心在這時候動手。即使他窺見了這位人前人人敬仰的大俠沉埋的秘密。
道貌岸然的方歌吟也會為美色所惑。
他面對着自己溫柔動人的妻子時想到的是誰?
方應看想到那日他自暗室中出來時那人臉上驚懼的神色,甚至隐有殺意。
“你看見了什麽?”
他問。
方應看已跪在了地上,他手中拿着一本秘籍,沒人看得見那眼底神色:“義父一直不教我血河劍最後一招,我一時鬼迷心竅。”
他猶豫半晌小心道。
方歌吟看見那秘籍名字竟是隐隐松了口氣:
“滾去後院罰跪。”
他眼神深沉,直到那人離開才收回目光來。
見暗室密磚封線完好才微微放松。
方歌吟慢慢從抽屜中拿出藥瓶來輕嗅了口。
他這些年來心神困擾,多有幻覺。這瓶中藥有安神之效,亦是經常抑制。
方應看已走出了院中。
發現暗閣本是無意,不過當看了那密磚下的筆記後他倒突然改變了主意。準備順勢而為,那抽屜中清心安神之藥已被他換作了迷魂丹。
他只是準備掌控那道貌岸然的義父,可第二日,方歌吟卻死了。
方應看察覺到了不對,可密室中的藥瓶與筆記俱已不見。
他自然知道自己被人當做了刀子。
天色漸漸黯淡。
祭拜之後衆人俱已散去。
狄飛驚也走了。
他披着鶴麾在漫天白雪中靜靜地走了。
“這是第二個。”
那溫柔,俊秀的白衣少年啊,低垂的眸子令人膽寒。
雷媚當然怕他。
因為她知道,那掉包了方歌吟的藥的人就是狄飛驚。
他殺了方歌吟,又握住了方應看的把柄。
卻若無其事的幹淨溫和。
沒有人知道他要幹什麽,狄飛驚不在乎六分半堂,着才正是最可怕之處。
夜已深了。
小屋中,穿着古煙宮裙的女子在睡夢中輕蹙着眉頭。
她忽然夢見了那跟着關七一同來的人。
他拿着一把劍,叫血河劍。
這冬日裏難熬的很。
蘇夢枕這幾日咳嗽的越發嚴重了。
甚至有時衣襟上也沾了血。
吳裙靜靜看着,她目光很淡,亦很無情:“你要死了嗎?”
她問。
病容青年輕笑了聲:“總要撐過這個冬天。”
他坐在火爐旁靜靜地加着柴火,微側的面容竟有幾分溫柔。
那宮裝美人并未看他。
她只是倚在窗邊淡淡地看着窗前落雪。
她已在木屋中呆了很多天。
這天氣晴了又暗,雪也揚揚灑灑落個不停。
院中幾株梅花經霜後愈加清寒。
吳裙看着看着忽然想到了金風細雨樓中的梅花,和那樓臺上寂寞疏狂的男人。
“你死後,金風細雨樓怎麽辦?”
她忽然問。
那只是一個單純的疑問,沒有任何感情。
病容公子指尖微怔,淡淡道:
“金風細雨樓是天下人的金風細雨,不是蘇夢枕的。”
他說到這兒又笑了起來:
“更何況王小石和白愁飛也很好。”
“白愁飛很有野心。”
吳裙微微伸出手去接了片雪花,任它在掌心凝成冰晶。
蘇夢枕輕咳了聲,搖頭道:
“可王小石永遠能牽制住他。”
吳裙不置可否。
那雪花啊,依舊靜靜地飄着。
落在高雲發髻上宛如珠翠一般,顯得那穿着古煙宮裙的美人眉目愈加清冷。
十二月一日,值大雪覆城。
徽宗常年耽于享樂,身體已是不行。只是夜游園中賞了回雪,回來便已病倒了,面色蠟黃地躺在塌上。
“太醫,這……”
米有橋擔憂問。
老太醫拱手道:“大人放心,陛下只是偶感風寒,并無大礙。”
“微臣開付藥即可。”
米有橋讓宮女送太醫出去後,心中微微松了口氣。
天亮時,藥便已熬好了。
徽宗咳嗽了聲,接過藥來:“幾時了?”
“辰時。”
米有橋小心道。
徽宗微微點了點頭:“這幾日朝堂之事先交與太師與丞相二人吧。”
他聲音嘶啞,竟已有越發嚴重之勢。
米有橋心下一凜,卻是低聲應好。
六分半堂中:
狄飛驚小心将穿着古煙宮裙的美人放進冰棺中。
玄冰棺有溫養屍身之效。這三年來,他換了無數冰棺,只為保存好她的身體。
冰棺中女子安靜地像是睡着了一般。
長睫若小扇微合,靜靜在雪膚之上落下一層陰影。
狄飛驚嘆了口氣:“阿裙,再等等,待到真龍之氣吸收完,你就可以還魂了。”
這自古最利于陰間人的便是帝王精血了啊。
那安靜的,俊秀的白衣少年,為了豔鬼可以負盡天下人。
那皇宮之中的帝王這幾日病的越發重了。
竟已到了藥石無醫的地步。
分明只是偶感風寒,卻無論如何也不見好轉,昨日起竟是陷入了昏迷。
這病來的蹊跷,宮中太醫遍治不得。
城外雞叫時便已貼了尋醫的告示。
有人說,徽宗這是遭了報應。
小屋之中,檀香袅袅地燃着。
籠在那美人如畫面容上旖旎動人。
吳裙已睡了,在貼滿符咒的房間裏豔鬼總是有些疲憊的。
蘇夢枕立在窗邊靜靜地看着風雪漫天。
不一會兒,一只雪鴿逆着風飛了過來,停在青袍公子肩上。
蘇夢枕輕咳了聲,緩緩拆下鴿子腿上綁的紙條來:
“方歌吟死,狄飛驚欲弑徽宗以行還魂之事。”
病容青年衣襟上已沾了血,面容在風雪下更顯蒼白,可他的眸光卻很溫柔:
“下一步,便是要養鬼人的命了啊。”
那豔鬼,是以他心頭血一滴一滴溫養起來的。
他活一日,她便一日不散。
他以自己的命換她為豔鬼,而狄飛驚以天下人的命換她還陽。
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闱。
那雪下的越大了,京師之中暗潮湧動。
雪山上美人眉眼寂寂,睡夢中亦顯得有些孤獨。
蘇夢枕嘆了口氣,輕輕摘了枝梅花放在那美人枕邊。
他看着那美人很久,冰涼的指尖微拂過那眼角淚痣:
“阿裙。”
他眸光複雜,最終卻道:“你應該忘了我。”
天色暗了下去。
青袍公子緩緩消失在了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