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自那日見過那幅畫後, 米有橋便更留意了些。
他趁徽宗不在時偷偷潛入書閣中查探。
果真在其中找到了些蛛絲馬跡。
那日日瞻仰的美人冊背面的印章竟上有四個字:重和元年。
米有橋忽然想起當年一件奇事來。
三年前,宋金結“海上之盟”,金人為表誠意,遣十二位金縷閣衣高手渡海而來, 護送一件珍寶前往中原。
金人有珍寶十九,俱以畫冊相呈,徽宗卻獨獨看中了一幅畫中畫。
這本也無甚,畢竟陛下喜書畫花鳥已是多時, 可那畫中畫的卻是一個美人, 一個誰也沒有見過的美人。
為了迎接那幅畫, 徽宗曾作為交換将自前朝傳下的一條以鲛紗織成的宮裙送與金使, 畫中人怎會換衣?當時亦是引為風流韻語。
這也正是最奇怪之處。
當年金人送與徽宗挑選的樣畫上美人持傘側立,只一個側面便已美的天地失色。
可所有人都記得,她穿的是一件雪白的雲紗。
而前日方應看的畫中, 那美人卻是穿着前朝的古煙長宮裙。
正是徽宗當年所送。
米有橋想到這兒,心中竟是生了些寒意。
且不說那畫中人是否存在,便是真的存在也應早已死在了三年前渡口一役中,又怎會活生生的換上古煙長宮裙來作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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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沉。
雪冷冷地飄落在屋檐上, 關七已經來了。
他一生光明磊落,唯一做的一件錯事便是殺了一個手無寸鐵的無辜女子。
因為這個女子,他多年劍氣毀于一旦,竟是生了心魔。
他殺了那個美人, 也夢見過那個美人。
很多個夜晚, 這心魔不知是為誤殺而生還是欲念而生。
溫小白走了, 雷損死了,昭弟死了。
可他總會想起那個倒在血泊裏,靜靜地閉着雙眼的女子。
他記得她身上的衣裙,記得她高雲微散的發髻,記得她是金國獻給徽宗的禮物。
更記得他親手殺了她。
可他一直不承認,于是他入了魔。
在三日前見她時,他還是不承認。
他已經騙了自己三年。
灰衣英俊男人慢慢轉過身去,他已與那日大不相同。
若說三日前還有幾分渾濁瘋癫的話,今日便已完全清醒了。
關七已入了魔,吳裙從第一眼見他時便知道。
所以她等了他三天。
那梅花樹下已站了一個人。
她依舊那麽美,像這冬日裏的雪,清冷如霧。
“我已了結了迷天盟舊事。”
關七突然道。
吳裙微微颔首。她在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關七的目光突然有些奇怪。
因為直到此刻,他終于發現了不對。
他以為她是來尋仇的。
她記得那個雪夜裏發生的所有事,所以她終于來找他了。
可如今,她的目光陌生冷清,卻是像在聽一個故事一般。
“你難道已經忘了?”
關七心頭忽然泛起一種複雜的感覺。
像是慶幸,又比這更殘忍一些。
穿着古煙宮裙的女子面色未變,她只是靜靜地撐着傘。
“豔鬼總是會忘記很多事的。”
她語氣淡淡,連落在長睫上的雪也不舍消融。
關七深深地看着她,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漠然,溫柔漠然的無情。
“是我殺了你。”
灰衣英俊男人緩緩道。
他終于将這句話說出口了。
可那面容沉隽的美人眼神卻依舊淡淡的。
她的眼裏沒有任何人。
關七面上已有風霜之色。
低沉的聲音在雪夜中格外清晰:
“重和元年,大宋要與金國結盟,這件事無論在朝堂還是民間反對之聲都極大,可蔡京與傅宗書等奸臣向徽宗進讒言,并以一幅畫相誘。”
“我們誰都沒有見過那畫,只知那畫上是個很美的女人。”
“明知與虎謀皮,徽宗卻還是答應了,他已被那絕色美人勾住了魂。”
于此同時,暗閣之中,方應看手指輕叩,挖出鑲嵌于牆上的磚塊來。
那是方歌吟藏了三年的筆記,記錄了這江湖中許多密事。
小侯爺靜靜地翻着書頁,忽然他的目光頓住了,有一頁的字跡很亂,塗塗改改幾乎很難辨認:
‘江湖中稱那為渡口血案。
在金使下船的那一夜,迷天盟七聖主關七率四位高手劫殺金人,以阻會盟。
金縷閣十二銅人盡數死于那一役。
徽宗派人來援時便只剩了一捧灰塵。’
“你說是你殺了我?”
那穿着古煙宮裙的美人靜靜地轉過身來,裙擺袅袅的垂在雪地中,像是雲霧一般美好。
關七目光中有偏執有癡迷,忽然又清醒了過來。
像無數次夢裏一般。
他沒有說話,因為該說的已經說完了。
這雪啊依舊下着,覆了古傘紅梅。
像是那人眉目寒霜。
吳裙輕輕嘆了口氣:“剩下的三個人是誰?”
關七搖了搖頭:
“對你出手的人是我。”
他已不願說了。
吳裙并未再看他,她撐着傘像來時一般安靜地離去。
她沒有殺他,甚至未多看他一眼。
好像他是不打緊的塵埃一般。
關七卻笑了。
他笑容肆意,如那雪夜中初見之時,力敵十二位高手,意氣風發。
彼時他尚且不知道他要殺的人是誰。
毀宋金之盟,他從未後悔過,可那心魔卻也糾纏了他三年。
吳裙已走了很遠。
那小巷中的雪更冷了。
關七指尖劍意成形,嘴角緩緩留下鮮血來。
他只希望當年之事在此終結,關七從來是個敢做敢當的人。
或許他也希望她能回頭看他一眼。
可那美人始終沒有回頭。
當那灰衣男人倒在雪地時,吳裙心髒驟疼。
這種疼痛很奇怪,像是利刃刺入心口,可卻又不致命。
豔鬼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疼了。
眼前的雪地好像化作了無數虛景,吳裙倒下之時只感受到一雙修冷清延的手,帶着淡淡的藥香。
蘇夢枕目光複雜,最終只是嘆了口氣,抱着那美人安靜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吳裙醒來時是在一間清雅的房間裏。
那房子布置和金風細雨樓很像,卻又更精致些。
連腳下也被鋪了細細的絨毯。
吳裙緩緩掀開被子,這地毯很舒服,她索性也不穿錦鞋,輕輕向門外走去。
看天色隐約已是夜裏,不知這雪是否還下着。
可她剛碰到門邊便被彈了回來。
手指處像是被燒灼一般,雪脂之上亦染了抹豔紅。
這門上被貼了符紙。
豔鬼自然是也知道了。
她微微轉眼看向一旁靜靜看書的病容公子。
他容貌清寒孤冷,燭火之下更顯風姿攝人。
“蘇夢枕也會做這種事?”
吳裙淡淡問。
她已不掙紮了,只是随意坐在堂外圓倚上支着手看着緊閉的窗戶。
無論是誰遇見這種是總會很驚慌。
可房內兩人卻都很坦然。
一個高華不似囚禁的人。
一個随意不似被囚禁的人。
蘇夢枕并未說話。
這房間裏靜靜地,只餘火爐“啪/啪”的聲音。
豔鬼支着手看了會兒,忽然輕輕向前走了兩步。
她先是伸手碰了碰窗上白花,收回的指尖白皙柔軟,并未有燒灼過的痕跡。
宮裝美人眉眼微微柔和,緩緩打開了窗子。
那泛黃的符紙貼在窗後,在這牢籠裏倒是貼心。
窗外已是白雪漫天。
映地院中幾棵梅樹煞是好看。
這地方像是在山上,雲霧缭繞,宛若仙境一般。
那雪越下越大,冷風簌簌吹入窗戶裏,連爐中火亦是飄搖不定。
蘇夢枕輕輕咳嗽了聲,翻着書的手卻未停頓。
吳裙轉頭看向他:
“你冷嗎?”
豔鬼是感覺不到冷的。
青袍公子緩緩搖了搖頭,他指節泛白,面色也愈加清寒。
可那窗戶卻依舊開着。
吳裙斜倚在窗柩上,指尖輕點。
風雪落于長睫之上,又順着小扇落下。
她靠在那兒,便連雲霧的靈氣也壓了下去。
徽宗見過很多美人,可還是為那我花開後百花殺的美所癡迷。
見過她,便知這世間只有她這一種美人。
巍巍宮廷之中:
中年帝王專注地描着手中畫卷。
高雲鬓散,眉眼如霜。
連那眼尾處輕點的淚痣亦是動人心弦。
米有橋偷瞧了眼,又輕輕低下頭去。
那樣一個美人,便是連宦官也要動心。
他又想到了方應看手中的畫來,心中竟難得起了荒唐之測來:
或許當年有人放了她,她還活着?
這話已無人知曉了。
夜色已深,寒風微靜,那燭火也漸漸定了下來。
那穿着古煙宮裙的美人不知何時已已趴在桌上睡着了。
窗戶還開着。
幽幽風雪落于雲鬓之上竟如星點一般,她面色蒼白,唯獨唇色卻豔麗無端。輕抿着雪珠無端動人。
青袍公子眸光微深,慢慢壓抑住喉間癢意。
那美人安靜地靠在他懷中,像霧一般,很輕,也很柔軟。
那修冷手指松開時卻突然被人抓住了。
吳裙緩緩睜開眼來。
她眼中霧霭散盡,變的很冷,像是雪中紅梅。
“關七說是他殺了我。”
“可他死了我卻依舊得不到解脫。”
她輕聲道。
蘇夢枕靜靜地看着她,目光清寒:
“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
窗外雪落白紙,那紅梅枝頭亦被壓彎。
吳裙靜靜垂下眼來,她的側容很美,長睫若小扇一般動人。
冷淡的聲音中竟有絲輕愁:
“一夜盛雪獨吐豔,驚風疾雨紅袖刀。”
“我是死于紅袖刀下啊。”
大雪漫天,這房間裏也很冷。
蘇夢枕的目光依舊很靜,可那靜中卻又似蘊含了什麽別的東西。
他只是輕輕替那人拆下了雲鬓,微嘆了口氣:
“睡吧。”
他指尖冰涼,撫摸眉眼時卻是溫柔。
吳裙只覺心弦一松,慢慢閉上了眼。
京師:
自雷純叛門被逐之後,六分半堂如今主事之人便是大堂主狄飛驚。
那穿着白衣的,安靜俊秀的少年靜靜地站在門外。連風雪拂了滿身亦是不覺。
雷媚小心地等候在一旁,待雪停了才道:
“雷純在逃至燕州的途中被我堂弟子發覺,已是秘密處置了。”
狄飛驚依舊看着門外積雪,過了很久淡淡道:
“對外就說是死于金風細雨樓吧,這樣也好說些。”
雷媚應了聲不敢多語。
自雷損死後,這一直安靜無争的少年像是忽然變了,變得深沉難測。
又或許這才是他本來的樣子。
女人想到這兒微微打了個寒顫。
卻聽那少年輕聲問:“寒冰棺做好了嗎?”
雷媚指尖微頓,小心道:“還有半月。”
“半月啊。”
狄飛驚輕嘆了口氣:“下去吧。”
他話音剛落,雷媚便松了口氣,連忙退下。
這堂前便只剩了白衣少年一人。
狄飛驚靜靜地看着積雪消融,許久,溫柔道:
“阿裙,再等等。”
那紅梅枝頭的覆雪已經落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