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吳裙醒來正逢午時。老道士考了地瓜在火爐之上。
聞着香氣撲鼻。
寧道奇見她醒來不由笑道:“公主可要先喝口水?”
她這一覺睡的時間着實有些長了。難免有些不舒服。
紮着桃髻兒的小姑娘點了點頭, 就着那白水抿了口,才覺喉間幹澀稍減。
樓鶴自昨夜送她回來後便已不知所蹤。
此刻袇房中只剩了兩人,瞧着空蕩蕩的。
寧道奇伸手抓出地瓜來吹了口遞給她。
他向來不會照顧小姑娘,能記得溫涼已是不錯。
吳裙也不介意, 撕開外面熟皮來輕輕咬了口。
這時候天色還是不好,雨絲淅淅瀝瀝的下着,連道場上的古松也蒙了一層雲霧。
老道士嘆了口氣,竟似睡過去了般, 慢慢閉上了眼。
那地瓜甜甜的, 若放在往常吳裙必是要多吃幾口的, 可不知怎的, 今日卻沒了胃口。
只隐隐覺得心中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麽東西。
“樓鶴呢?”
不知過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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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道奇微微睜開眼來,便見小姑娘輕輕寫道。
那紙上墨跡未幹, 她的手還抓着他道袍。
老道士心下嘆息:“再等等。”
“他去了魔門。”
他只說這一句便不說了。
吳裙微微斂下眉眼來。
袇房裏靜靜地,那小姑娘不知何時竟跑到了道場外的崖邊。
支着手安靜地等着。
白鶴并未随主人去,此時溫順地落在崖壁上守候。
她身上又換回了那件粉桃衫兒,細雨溶溶落在上面, 又順着桃枝緩緩滑下。
寧道奇曾問她為何不穿樓鶴給她的道袍。
卻見小姑娘笑了笑:“這條裙子鮮豔些,他若回來便能一眼看見我。”
她安靜寫道。
吳裙不通武藝,自是不知對于這些可堪天境的宗師來說便是連松樹上的紋路也看得清。
老道士看了眼天色,只道:“帶把傘去。”
吳裙亦是沒想到這一等便是等了三天。
華山雲峰之上落雨不絕, 連白鶴也顯了幾分疲态。
小姑娘坐在崖邊等着。
她自那日醒來後便安靜了許多, 這變化倒不知是好還是不好。
已經入夜了。
這兩日陰雨未曾見月, 道場上黑沉沉的。
可樓鶴卻一眼便看見了她。
小公主已是困了,微閉着眼便要睡着。
卻覺一雙溫然的手撫上了帶着絲絲涼意的發髻。
“謝泊。”
她順着那掌心輕輕蹭了蹭,輕聲道。
吳裙那日醒來時便已經會說話了。
許是許久未曾發音,那小嗓子磕磕絆絆的,卻讓人軟到了心裏。
鶴冠白羽的清俊道士微微勾起了唇角。
“你記得我。”
他道袍整潔,藍白衣袂随風拂動,可露出的冷雕一般的手上卻緩緩滴着血珠。
與那高湛清和的面容相對竟有絲攝人心魄的感覺。
吳裙輕輕點了點頭:
“你叫謝泊。”
她軟聲磕絆道。
分明是天真可愛的小公主,誰曾想竟會在地下埋了那麽多年。
謝泊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她時的情景。
他少年求道,誤入齊國朝公主墓葬。長明燈下,沿襲壁畫無一不是那位被帝王視若珍寶的帝女生平。
生時尊貴,為王九女,因美色揚名諸國,求娶者衆。
可那壁畫在十六歲時便停止了。
只餘一條粉桃流光的水袖裙子,孤零零地置于高閣之上。
‘及笄之年,朝公主夜見白鶴,許為長生。’
謝泊自璧中緩緩讀道。
心中竟是隐隐有絲興奮,他為一本醫帛追查至此,所求亦不過長生之秘。
諸子百家,萬千聖賢都要在黃土中化作屍骸。
唯有長生啊,才知世間天地如何。
他手中火筒未熄,卻聽一聲輕嘆:
“那是騙人的。”
那聲音嬌軟動人,卻帶着幽然之色。
那墓在地下塵封已百年,竟不想還有生人。
謝泊雖求長生,卻不信鬼神之語。
只坦然溫和問:“姑娘怎知是假的?”
坐在棺材蓋上的小姑娘微微搖了搖頭:“朝公主及笄的那日晚上便已經死了,被她尊敬的父王以一杯鸩酒斷送。”
她聲音輕慢,似在講別人的事。可謝泊卻注意到她身上那件與壁畫如出一轍的粉桃衫兒來。
“一個父親為何要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
謝泊慢慢走入了墓室中。
小姑娘輕笑一聲:“因為和氏璧。”
“和氏璧可通曉古今,它告訴齊王,這江山終有一日會因一個女人而敗亂。”
而那個女人便是朝公主。
聽見和氏璧,謝泊微微眯了眯眼,卻問:
“那她為何還活着?”
“因為她亦是不甘。”
吳裙幽幽垂眸用腳尖踢着棺材板兒:
“人心可以生魔,不比那些道家醫家差。”
“她成功了嗎?”
換作是旁人,必是不信這番鬼話的。可以謝泊胸襟氣度,卻也陪她問了下去。
這世間儒道為尊,究竟是少了些狂生。
小姑娘細想一番,卻是搖了搖頭,那粉桃古髻看着玲珑可愛。
“她自是失敗了。”
“因為她将自己的裙子送給了我。”
她說完便覺有些無趣,重新躺回了棺材裏。
躺下時還細細的整理了一番裙上褶皺,待那流光粉裙若春日桃花一般才乖乖閉上了眼。
墓室裏靜靜地。
她這一睡便睡了一天一夜。
醒來時便見那鶴冠白羽的年輕道士還在墓中。
不由有些奇怪:“你還未走?”
她眼中清澈如水,在黑暗墓室中卻有種莫名動人的璨然光彩。
謝泊溫然笑道:
“我帶你出去吧。”
他未再問及長生,只是道要帶她出去。
這墓室四面封閉,唯一出路便是他來時打通那一條,這小姑娘在此間不知呆了有多久,無論如何總是要出去的。
他話音剛落卻見吳裙搖了搖頭:
“我答應她要替她守着墓室的。”
她只說了一半。
那位朝公主死的不甘,臨走之前卻也立下苦誓來:
‘以女子之身,禍王室之亂。’
她因那塊聞名天下的和氏璧而死,自此由和氏璧所擇之主便要:父子相殘,兄弟相殺,直至――江山易主。
華山之上風雨清寒。
可在這兒亦是能觀世間景色。
謝泊指尖血跡順着雨水緩緩滴落,可他的目光依舊很溫和:
“阿裙,走吧。”
他像當年一樣喚她。
小公主點了點頭,眼眸彎似月牙兒一般,任由那鶴冠白羽的清俊道士牽着。
她并未問他為何要去魔門,亦未問他是否受了傷。
既天真又無情。
寧道奇還在屋頂上坐着,遠遠見風雨迎袖滿懷,空氣中帶着絲絲血腥味兒,不由微微皺眉。
當看到樓鶴時,心下竟是無言。
他還是十年前那高華湛然的樣子,可一身功力卻已散了大半。
道心種魔,究竟誰才是魔?
這話已無人能回答。
寧道奇嘆了口氣,緩緩消失在了夜色中。
自上一代邪帝向雨田歸去後,邪帝舍利便不知所蹤。魔門衆人皆是苦尋不得。
一日前:
魯妙子正準備回竹舍,剛入林中便已察覺到不對。
靜。
實在是太靜了。
連風動竹稍之聲也聽不見。
細雨綿綿落在林中濕泥土中,映出四雙腳印來。
那腳印分外顯眼,看着像是故意一般。
魯妙子指尖頓了頓。
他不說話,可卻有人說話。
“我們四人苦尋不得,甚至自相殘殺,卻不知這聖舍利竟被你這後生偷了去。”
一道陰恻恻的聲音陡然在林中響起。
灰衣青年心中警惕,擡眼便見前方竹舍中緩緩走出四人來。
那四人俱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惡人,随便一個便已讓人膽寒。此刻竟同時出現在了竹林小屋中。
尤倦鳥話音剛落便已動手。
他師承邪帝,在邪道高手中亦是前輩人物,武功自是不差。
魯妙子本欲向後躲開,卻覺後方掌風襲來。
左右同時出手,竟已被四方包圍劫殺。
丁九重冷笑:“小子若是交出舍利來,倒可留個全屍。”
幾人一言一語間便已定了那人生死。
魯妙子袖間微動,神色已凝重了下來。
他保管邪帝舍利一事從未有人知曉,這四位老魔又是從何得知?
離楊公寶庫建成只差一步……
聽得一聲嬌笑。
金環真長甲已至眼前,卻突然頓住了。
這林中原本是有雨的。
此刻竟像是靜止一般,那原本沙沙的竹葉也悄無聲息。
魯妙子微微擡眼,便見一道人影自林外緩緩而來。
那是一個鶴冠白羽的清隽道士,一身藍白道袍與這林間肅殺格格不入。
可卻無人敢小瞧他。
這種感覺很奇妙,魯妙子只在向雨田身上感受過,一種來自道境的壓迫。
“你也是來搶邪帝舍利的?”
他問。
尤倦鳥等人此刻已經能動了,俱是警惕地看着那清然道士。
謝泊搖了搖頭,淡淡道:“不是來搶,我是來拿回邪帝舍利的。”
他語氣溫和,卻篤定灑然。
這是一種絕對的自信。
魯妙子目光變化不定,便聽一道嘆息:
“你只能給我了。”
他話語剛落,那本欲偷襲的媚娘子金環真便已倒在了地上。
血順着腹部緩緩流出。
衆人甚至都未看見他是如何動手的。
尤倦鳥幾人對視一眼,心知在這道士手中占不了便宜,便已飛速掠走。
林中只剩了兩個人。
魯妙子緊握着的手緩緩松開:“邪帝舍利要交給誰?”
他知道他今日若不交出來,下場便和那金環真一樣,于是他只問這舍利要交給誰。
那鶴冠白羽的清俊修士已走出了竹林,藍白道袍也緩緩沒入了雨霧中。
“謝泊。”
“邪帝謝泊?”
魯妙子面上突然浮現出一種奇妙的色彩,終于釋然而笑。
謝泊并未着急離去。
因為他知道竹林外還有一個人在等着他。
那是一個穿着青衣的疏狂男人,風華氣度頗有芝蘭玉樹之态。
他靜靜地站在竹林外,目光奇異地看着這個閑庭信步的羽冠道士。
謝泊淡淡笑道:“你也要它?”
他目光清和,殺人時也談笑風生。
石之軒平靜搖頭:
“我十年後會來拿它。”
他語氣灑脫疏狂,已可見其宗師風範。
空氣中靜靜地。
雨絲落在兩人肩頭,與那相對的目光中。
“魔門有你很不錯。”
謝泊淡淡道。
石之軒不置可否。
如他二人這般,已不必自謙。
那清鶴道袍的清俊男人已離去。
石之軒突然吐出一口血來。
眼中緩緩劃過一絲暗色:
“道心種魔大法。”
“原來是你。”
他原以為阿裙是向雨田的爐/鼎,如今看來卻更有趣了。
石之軒想到那目光柔軟的小公主,微微勾起了唇角。
她身上到底有多少秘密?
生在深宮之中柔弱的菟絲花啊,真是讓人心動。
他目光溫柔,卻讓人心中生寒。
花間功法,向來便是極于情而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