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天蒙蒙将亮。
昨夜不知何時竟下起了雨, 今晨起來窗外還是霧氣胧胧。
吳裙支着手看着外間細雨纏綿。
華山之上風景與隋宮大不相同,一個繁榮到了極致,一個卻清冷到了極致。
她身上還穿着那日藍白的清鶴道袍,遠遠望着倒也像是道門仙姑。
寧道奇那日話語已盡後便不再多言。
他雖提醒她小心樓鶴, 卻從不限制二人交往,每日只是靜靜地坐在屋頂上打坐。
像他這般境界,尋求的不過是一個突破。若是過不了那一關,前塵種種都是揚沙幻露。
吳裙靜靜地看着清鶴自谷中飛起, 又突然俯沖而下, 吓得枝頭麻雀簌簌飛走。
那細雨打濕山上落紅, 埋在泥土中。
這世間一切都很靜, 仿佛是一種玄妙的道境。
吳裙微微閉上眼,似也随着那白鶴騰于雲間,衣袖揚揚落入溪谷之中。
那種感覺很舒服。
許久, 面如桃靥的美人輕輕彎了彎唇角。
“公主很有天分。”
寧道奇眼中帶了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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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裙長睫顫了顫,終于睜開眼來:
“這便是寧道長的道?”
她眼中直白,即使不語也能讓人明白。
寧道奇緩緩搖了搖頭:“這是樓道友的道。”
他語氣淡淡看向遠處。
吳裙也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卻見雲霧細雨之中,一人持紅梅古傘緩緩而至。
鶴冠白羽, 眉目舒然。
他走的很慢,藍白道袍似隐了層清寒之意,遠遠望着高不可攀。
吳裙微微彎了彎唇角,眼眸也似月牙兒一般。
寧道奇嘆了口氣已收回目光來。
“你來了。”
那小公主趴在窗柩上一字一句道。
羽冠仙人目光微微柔和了些:
“喜歡嗎?”
吳裙輕輕點了點頭, 面上也帶了絲笑意。
樓鶴伸手揉了揉那柔軟的發髻, 溫和道:
“我今日要下山去, 阿裙可要一起?”
雨絲順着古傘滑落于窗柩之上。
嘀嗒嘀嗒的響着。
吳裙微微有些猶豫,轉頭望向屋頂上閉目養神的寧道奇。
那目光才急切。
寧道奇嘆了口氣終于睜開眼來。
他并未看向目光惹人憐愛的小公主。
樓鶴眉目舒然,靜靜地由他看着。
這是一種很坦蕩溫和的姿态。
寧道奇知道他是不屑于說謊的。
他或許無情或許殘忍,卻從不說謊。
這時間很長。
久道吳裙有些失望的垂下眼來。
卻聽那寧道奇淡淡道:
“去吧。”
那老道士說完便又閉上了眼。
小公主眸光陡然亮了亮,唇角笑意竟讓沉沉天色也生了清光。
樓鶴笑着将傘遞給她。
直到兩人背影消失不見,寧道奇才睜開眼來。
道意凝境。
倒是好大手筆。
樓鶴本就有舊疾在身,如今這般卻是不知究竟想要幹什麽。
只為一個爐/鼎魔胎,卻是不必如此。
細雨泠泠,一個穿着藍白道袍的清俊道士牽着一個小姑娘緩緩離去。
以樓鶴的武功本就是不需要傘的,兩人已行走多時那道袍之上依舊滴水未沾。
那傘自然是帶給小姑娘的。
吳裙撐着梅傘看了眼兩人指尖握着的地方,微微彎了彎唇角。
出了道場便是山門。
華山高險,這種雨天自是不能步行。
萬丈峭壁之下,白鶴清鳴了聲,忽然疾沖而上。
它白羽上沾了些水珠,到了璧上時微微抖了抖翅膀,顯得精神極了。
樓鶴安撫了白鶴,溫和問:
“害怕嗎?”
這是他第二次問這個問題。
吳裙輕輕搖了搖頭。
“不怕。”
她在那人手中認真寫道。
樓鶴點了點頭。
聽得一聲輕笑,那白鶴便已沖天而起。
它看着溫順,飛起來卻迅猛。
迎着風雨沒入重重青山之中。
許是飛的太快了。
那雨絲逆着風向落在臉上竟有些疼痛。
吳裙微微蹙眉,便已被人攬入懷中。
“這樣可有好些?”
耳邊傳來一道清隽溫和的聲音。
小公主輕輕在那懷中蹭了蹭,微閉上了眼。
樓鶴的懷抱很冷,并不若那目光溫暖。
反倒如這細雨天氣一般冰涼。
白鶴飛的很快,不一會兒便到了山下。
他們來的尚早。
路邊酒肆的老板娘剛蒸了籠包子出來,便見白鶴從天二降。一時間便想到華山雲境之上隐居的仙人來,連忙俯身祈願。
吳裙彎了彎眸子,看向樓鶴。
見他點頭才伸手拿過籠上新鮮包子來。
兩人背影已漸漸消失,老板娘才回過神來。
卻見那包子蓋上多了一錠銀子。
這銀子別說上買包子,就是買下這半個酒肆亦不誇張。
老板娘拍了拍臉,方覺剛才不是幻覺。連忙又對着仙人還了願。
吳裙手中拿着熱騰騰的包子,邊走邊咬上一口。倒是吸引了不少人目光。
她本就長的玲珑剔透,雪白的面上眸若月牙兒一般,笑起來好看的很。連賣糖葫蘆的攤販忍不住也塞了根新做的給她。
“小道姑要去哪?”
他笑問。
吳裙眨了眨眼看向身旁鶴冠白羽的修士。
“我們去城裏買些東西。”
樓鶴掏了錠銀子給小販,小販正準備推拒,可看到小姑娘沖他眨了眨眼,便也笑着收下了:“二位若要去城裏,倒是不能錯過件大事。”
他收了銀子,便也講了些有趣的事。
而這江湖中近來人人都在議論的事,便是被稱為天下第一刀的霸刀岳山要與一人與煙波湖上決戰。
煙波湖就在距此不遠的地方。
樓鶴微微挑眉看向躍躍欲試的小姑娘,輕嘆了口氣:
“多謝老板。”
他目光縱容,顯然已是答應了。
吳裙彎了彎眸子。
她笑起來真是好看,小販愣了一下,卻見兩人已走遠了。
煙波湖上細雨蒙蒙。
連刀光也于大開大合間卷起幾番春水。
吳裙靜靜地趴在窗上看着。
這裏向來是賞雨的好地方,一座千金,不少人便是買也買不到的。
那水面之上已分不清人影,樓鶴卻不緊不慢地坐在堂前飲茶。
倒似那小道姑更像個江湖中人。
她看的認真,連眼睛也舍不得眨,對那些飛檐走壁的花樣實在羨慕。
樓鶴的茶已沏好。
雖是市井劣茶,經由他手中此刻竟也香氣袅袅。
兩人都很安靜。
許久,直到湖面上的水平歇了下來。
岳山立于長亭之上嘆了口氣:“後生可畏。”
他只說了一句便已離開了。
吳裙歪着頭有些不解。
樓下觀戰者也是疑惑,到底是――誰贏了?
樓鶴飲了口茶,微微搖頭:
“那年輕人更甚一籌。”
他分明什麽都未看見,可卻說什麽都知道。
小公主彎了彎眼眸,只覺口中的糖葫蘆更甜了。
宋缺已收了刀。
天下第一刀的名頭已換了人。
他面色淡淡,似乎并不意外這番輸贏。
正準備離開時卻似心有所感,往樓上望去。
那樓上窗口處趴了位穿着藍白清鶴道袍的小姑娘,正笑着沖他招手。
她一句話也未說,明明是個小啞巴。可他卻感受到了。
冷峻疏狂的面上不由浮現出一絲笑意來。
樓鶴始終靜靜地坐在堂前。
宋缺自二樓上來時便見到了那位清隽高華的年輕修士。
目光微閃。
如他這般武功卻絲毫感受不到那人氣息,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那人不通武藝,二便是他的武功還要在自己之上。
思緒幾番卻見那小公主已笑着跑了過來。
“我看見你了,你很厲害。”
她彎着眼眸寫道。
宋缺也勾起了唇角,輕輕揉了揉那柔軟的發髻:
“你怎麽會在這兒?”
他聲音疏狂,對着她卻多了幾分溫柔。
吳裙眨了眨眼寫道:
“我是跟着樓師叔來的。”
她目光天真,不知不覺間又替樓鶴添了一層身份。
樓鶴喝茶的手頓了頓,不由微微挑眉。
卻見那小公主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細雨朦胧印着那雙剪月瞳兒,柔軟動人。
她什麽都想要,任性又無情。
可像她那般的姑娘也很少有人能拒絕。
鶴冠白羽的清俊修士心下微嘆,卻是認同了她的說法。
“貧道此番下山,是為了與小師侄采買些東西。”
宋缺微微颔首。
“有勞道長照顧阿裙了。”
他語氣親昵,倒不知是有意無意。
自上樓後便注意到了那如出一轍的藍白道袍。
策衣青年眼神微沉。
卻見樓鶴淡淡擡眼。
“宋閥主可要喝茶?”
他手中新茶已沏好,餘味久遠。
吳裙已苦着臉跑開。
她最近被糕點養刁,竟連一絲澀味也嘗不得,生怕那道士讓她消食。
宋缺微微眯了眯眼,亦坐在了堂前。
他們來時便不早了,不多時,天便昏暗了下來。
吳裙支着手看着窗外景致頗有些不舍。
宋缺看在眼裏,又思極外間傳言她的病來,淡淡垂下眼來。
“你要走了?”
他冷聲問。
小公主微微愣了一下,卻是笑着點頭。
“再晚些便不好上山了。”
她在那人手掌中輕輕寫道。
樓外昏沉,那雪色卻是清光乍亮。
宋缺眼神微暗:
“還疼嗎?”
他這話問的突然,一時倒叫人反應不過來。
吳裙眨了眨眼,直到那手附上脈搏處才明白。
微微搖了搖頭:“現在不疼了。”
她寫道。
現在不疼,之前呢?
策衣閥主并未再問。
只是将袖中百葉瓶拿了出來。
似是瞧見了她眼中疑問,宋缺淡淡道:
“你以後若疼時,便吃一粒藥。”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不苦。”
那藥瓶中氣味獨特。
樓鶴挑了挑眉:“這是南越聖藥?”
他精于醫理,倒是一眼便認出來了。
宋缺淡淡點頭。
他此番與岳山決戰便是為了這百葉聖藥。
那藥淬以南越聖草練制,有治百病奇效。本是岳山拿與面上已有微瑕的祝玉妍的,卻被宋缺以一刀之差奪了過來。
吳裙揭開蓋子輕嗅了口,笑着點了點頭。
樓鶴的茶已喝完。
他們也确實要走了。
那梅傘已撐開。
宋缺突然道:“你若想下山來,便吹一口竹葉哨。”
“我一直都在。”
他語氣淡淡,握着刀柄的手卻緊了緊。
吳裙回頭看了一眼,那雙柔軟動人的眸中帶了絲笑意。
漸漸消失在了雨霧中。
許是走了一天有些累了。
小公主坐在鶴兒上時便睡着了。
樓鶴指尖微頓,輕輕脫下大麾來替她披上。
吳裙睡得并不安穩,連眉頭也微微蹙着。
她夢見了很久以前的事。
漆黑的墓室,閃着夜光的明珠,與一個鶴冠白羽的仙人。
那仙人撫着她的發頂告訴她:
要長生啊。
“謝泊。”
她長睫顫了顫,卻似被魇住了般睜不開眼來。
樓鶴輕嘆了口氣,卻是伸手抱住了她。
“我在。”
他一字一句鄭重道:
“阿裙,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