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吳裙已經可以開口說話了。
可大約是這麽多年太過憊懶, 小公主只願意和道士說。
“謝泊。”
她又輕聲叫了聲。
小嗓子軟軟的,幾乎要将人化了。
清鶴藍袍的年輕道士微微轉過頭來,眉眼溫和。
誰能想傳言中殺名赫赫的邪帝謝泊竟是這樣的。
吳裙彎了彎唇角:“天下馬上要大亂了。”
那是和氏璧昨日給出的預言。
此話一出,滿朝皆驚。
連隐于暗處的江湖勢力也蠢蠢欲動。
隋帝面色未變。
自為帝以來, 這位清明的帝王早已喜怒不形于色。
李淵背上的朝服已經濕透了,可這個時候卻沒人敢笑他。
帝王一怒,伏屍體百萬。
隋帝撚弄着玉玦的手頓了頓,突然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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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愛卿何在?”
他語氣淡淡玩味兒, 聽不出變化來。
獨孤峰微微低着頭。
李淵心并未落下, 這朝堂上靜靜地, 連針尖落地也聽的清清楚楚。
高育連忙道:
“宇文大人偶染風寒, 今日已是告假。”
這時候染了風寒。
衆人心中各有念頭,只是不知帝王如何想了。
龍涎香緩緩燃盡,灰燼掉落在寶殿上。
高育額上汗珠慢慢滑入衣領。
隋帝眯了眯眼, 卻是輕笑了聲:
“近日風寒雨重,可亦有告病者?”
無人敢應答。
慈航靜齋持和氏璧預言之事,已在這泱泱王朝之下埋了粒種子,誰也不知這種子何時會發芽。
寶殿沉寂。
隋帝微閉着眼像是睡了過去。
可那身龍袍卻震懾衆人不敢擡眼。
已近未時。
今日才剛晴起來的天又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
雷霆震震, 階上流水順着高臺流下。
像是血液流動的聲音。
許久,雍貴帝王慢慢睜開眼來:
“諸位卿家怎的還在此跪着?”
他雖淡淡問着,可并未叫他們起來。
獨孤峰與左右互看了眼,沉默不語。
這是帝王之威, 君要臣死, 臣便不得不死。
楊堅見衆人不語, 輕笑了聲:
“再等等。”
衆人始終不知道要等什麽。
直到暮色将至。
踏踏鐵騎順着宮巷而至才陡然驚醒。
隋帝九年八月。
慈航靜齋妖言惑衆,門下教徒盡數入獄,帝踏峰被裴矩率鐵甲軍包圍,三月不得而出。
宗教與帝國之戰迅速拉開帷幕。
吳裙聽聞這個消息時彎了彎眸子。
隋帝早有心思對這些個妄圖以天命制人的教派動手,如今不過是順勢而為。
這天下向來是以暴平,以文治。
百姓即使多有怨言,也不會與生計過不去。
勝者總是有權利決定的。
謝泊身上裹了厚厚的大麾。
分明尚不如何冷,可卻顯得面容嚴寒。
寧道奇這幾日閉關而去,山上便也剩了他們兩人。
“你可有打算?”
過了許久。
吳裙都已被房中暖意熏的睡着,卻突然聽他問。
小公主眨了眨眼,看向窗外雲雲霧色。
這裏到底比墓裏好多了。
“不知道。”
她看着看着卻突然笑了起來,眉眼彎彎的,像輪月牙兒似的。
瞧着天真動人。
謝泊嘆了口氣:“我要走了。”
他語氣溫和,眼中卻是有些複雜。
那是一種很安靜的眼神,像他道袍上的清鶴,明明暗暗。
吳裙細想了半天,有些憂愁的晃了晃腳腕兒。
“你要去哪兒?”
墓中多年,華山相伴,她第一次問他要去哪兒。
謝泊淡淡笑了笑:
“還記得我曾告訴過你嗎?”
他少年時尚不知何為道。
只覺這天地不應該是這樣的,獨尊儒術,百家之言皆為旁門。于是拜入道家門下。
清修二十載,方知世間有魔。
那坐在棺材蓋兒上的小姑娘将枕下舍利丢給他,告訴他:
“與其在百家之中求同存異,倒不如自成一派。”
謝泊心中突然湧出一股奇妙的感覺。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魔。
她知他心中所想,他們不容于世,這便是魔啊。
謝泊目光溫和地看着那梳着粉桃髻兒的小姑娘。
她好像永遠都是這副樣子。
天真任性,又無情的動人。
吳裙任由袖口被山風吹的散開。粉色流雲緩緩飄蕩在雲端。
她支着手臂想了想,又微蹙着眉不想說出來。
謝泊輕笑了聲,替她道:
“此生所求唯願長生。”
小姑娘靜靜地斂着眉眼。
長長的睫羽落在鼻梁處蒙了一層陰影,連髻上桃枝兒都微微黯淡了下來。
謝泊心中柔軟,目光卻堅定。
他心中已定,便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改變。
白鶴清鳴一聲忽而從溪谷裏一躍而起。
這山風很冷。
吳裙輕環着手臂,微微撇過頭去。
她從來是寒暑不侵的,可或許是那地下實在太冷了,如今也學會取暖。
鶴冠白羽的道士輕嘆了聲。
替她攏了攏大麾。
那冰涼指尖劃過小姑娘細膩柔軟的皮膚時微微頓了頓。
許是因為癢了,吳裙微微彎了彎眸子。
那雙月牙兒似的剪瞳盈盈地看着他。
謝泊也笑了,他笑意溫柔:“還冷嗎?”
小姑娘搖了搖頭。
暮色遙遙,雨氣微寒。
山崖上吳裙擡頭看着他:“你要去尋找你的長生了?”
她聲音磕磕絆絆的嬌軟,雖是問句,心中卻早已知道了答案。
鶴冠白玉的年輕道士目光溫和不語。
吳裙輕輕笑了笑,聲音清脆,在濃濃霧色中讓人也不由彎起了唇角:
“我可能也要去別的地方了。”
她頓了頓又道:
“不過以後還會回來。”
謝泊笑意溫柔:
“會再見的。”
他指尖冰涼,撫過那人精致眉眼。
那白鶴已等不及了,清鳴一聲扇着翅膀。
謝泊已經走了。
皚皚崖壁上,吳裙抱臂坐着,最終卻是一言不發。
玉門之外。
楊廣看着手中信箋微微眯了眯眼。
許久卻是笑了。
“王爺?”
軍師有些疑惑。
卻見那眉目沉寂肆意的殺神淡淡道:
“時機到了。”
心中不由一凜。
是夜,一隊精兵秘密潛入隋宮之中。
夜色已深。
那白鶴悄無聲息飛入帝踏峰中。
石之軒率兵在峰外候着。
見來人不由挑了挑眉。
“謝泊。”
那鶴冠白羽的道士微微點了點頭:
“我來做最後一件事。”
他語氣淡淡平靜。
石之軒目光微頓,卻是不語。
昨日還深不可測的邪帝,此刻竟已是散功大半。
連冠中發絲亦隐隐有成雪之跡。
兩人沉默相對。
天快亮了。
謝泊淡淡往峰中走去。
“大人。”
手下鐵甲将見狀不由有些着急。
卻見那青衣疏狂的男人輕輕搖了搖頭。
帝踏峰中如今唯一可堪守護的便是和氏璧了。
和氏璧千年不散,亦可通靈。
齋主正坐在堂前念經,卻見一藍白道袍,衣袖清鶴的年輕道士慢慢走了進來。
他目光溫和,卻不知為何無端讓人心底生寒。
“深夜叨擾,貧道”
“――想借玉璧一用。”
他頓了頓又溫然而笑。
齋主敲着木魚的手頓了頓:“你五髒破損,被人當了爐/鼎,要這玉璧也救不了。”
修目疏眉的年輕道長淡淡搖頭:“我知道。”
他話音剛落便已出手了。
他作道家裝扮,使出的卻是魔門功法。
老尼目光微暗。
齋堂之中只見兩道人影交錯,連原本晴日裏要出的太陽也遮蔽了。
帝踏峰上靜靜地。
天亮了。
謝泊嘆了口氣,拿起架上溫潤的玉璧來。
那齋主閉目坐在角落中竟是已經氣絕。
和氏璧與聖舍利相似卻又不同。
聖舍利是先人将自身內力儲存于其中,終有斷絕。
而和氏璧卻是天地所蘊,生生不息。
慈航靜齋保管已有多年卻始終不知如何用,只說代天擇主。
鶴冠白羽的年輕道長微微閉目。
嘴角竟已流出一絲鮮血來。
他五髒破損,本就無救,此刻強行吸了這和氏璧中能量無異于自尋死路。
那玉璧漸漸黯淡了下去。
分明已近白日,帝踏峰中卻不見天光。
謝泊眉頭緊皺,高冠所束竟已皆白。
凡人壽命不過百歲。
他曾借她千年壽命,如今也該還給她了。
草木搖落,頃刻間凋零。
衆人不由大驚失色。
站在外間的石之軒微微眯了眯眼。
卻已認出了道心種魔大法。
華山之上。
吳裙支手坐在窗邊。
那松鼠不知什麽時候找了過來,抱着尾巴立在她肩頭。
它今日也格外乖順,似是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安安靜靜的。
天明明将亮。
心口處忽然傳來一陣絞痛,那痛意只有一絲,很快便過去了。
吳裙低頭怔怔地看着鞋尖兒。
忽而落下一滴淚來。
那白鶴載着藍白道袍的青年已經走了。
它飛了很遠,從南至北。
在靠近皚皚險峰時卻突然俯沖而下。
謝泊冠發皆白,目光溫和地看向雲巅。
“阿裙,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今天下已趨大亂,和氏璧預言之人江山易主勢在必得。
可那玉璧一日不散,便始終會有下一個。
如今和氏璧多數已被他以邪帝舍利相吸,如今只剩最後一次了。
最後一次。
阿裙便要解脫了啊。
謝泊微閉上眼任由白鶴沖入深淵。
那道袍之上竟已皆是血跡。
“道士,你怎麽還不走?”
穿着粉桃衫兒的小姑娘輕晃着腳尖問。
謝泊搖了搖頭:
“你一個人在這兒太冷了,我陪你。”
他目光溫和,倒叫人不好拒絕。
吳裙眨了眨眼:
“長生真的那麽重要?”
這人已在這兒磨了她二十年,始終就是不離開。
鶴冠白羽的年輕道長靜靜看着她。
他看了她很久,從柔軟的桃髻到那二十年始終未變的容顏。
墓室中靜靜地。
久到蠟油也燃盡緩緩滴落,才聽見那人溫柔道:
“很重要。”
吳裙靜靜斂下眉眼來。
第三十年的時候。
他苦心研究道心種魔大法,為破邪帝舍利之謎,身受重傷。
回到墓中時那血腥味便格外重。
可卻給她帶回了最愛吃的八珍糕。
那糕點已經有些涼了,吃着酸澀的很。
小姑娘指尖微頓,突然道:
“你将魔種放在我身上吧。”
她目光天真柔軟,似乎并不知道自己這話中含義。
謝泊臉色卻沉了下來。
他沒再說話。
直到失血昏迷之時,才聽耳邊有人嘆氣:
“我要睡啦,希望再次醒來還能見到你。”
這一睡便是千年啊。
他看過許多朝代,也走過許多地方,如今終于是等到她了。
天邊烏雲終于散去。
白鶴清鳴一聲,緩緩跌落在了谷底。
隋帝九年十月。
晉王帶兵突回洛陽,與宇文閥裏應外合,直入隋宮。
行宮火光一夜未熄。
史稱:末秋之役。
PS:因為有些小天使不看作話,所以在這兒強調一下,這個世界沒有完。阿裙之後還會回雙龍時期的。到時候和求而不得的男神們就是相逢修羅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