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吳裙生來嬌貴, 昨夜落了水,此刻神情便有些恹恹。
軟軟地趴在窗口看着蒹葭幾人掃着院外落花。
裴矩在太熹宮外站着。
他已經站了一個時辰了,那宮門卻還未開。
“裴大人。”
那嬷嬷看了眼殿內小心道:“公主今兒個心情不好,您在這兒等着也無濟于事。”
卻見那年輕太傅微微搖了搖頭:
“昨日是裴某爽約, 公主怪罪也是應該。”
他姿态高華,頗有玉樹篤然之風,倒讓嬷嬷不知說什麽。
蒹葭拿着掃帚的手頓了頓,從殿外收回目光來。
便見那小公主半阖着眼竟是漸漸睡着了。
這姿态實在可憐, 纖長的眼睫在雪白的面容上落下一層陰影。
被桃髻壓住的水袖微微露出半截玉藕似的胳膊在春光下溶溶動人。
許是睡得不舒服, 吳裙輕輕蹙起了眉頭。
女官們互相看了眼, 蒹葭卻是已走了過去。
俯身微微抱起那身形纖弱的小公主來。
Advertisement
吳裙懵懂間只聞一縷淡淡清香, 睡得倒也安心。
裴矩始終在宮外站着。
太陽已近落山,斜照在隆隆高牆之上,巍峨瑰麗。
酉時時分, 宮門終于開了。
一頂玉攆自朱門之中緩緩而出。
那玉攆之外輕紗丈許,天未徹暗,宮燈卻已點起了。
裴矩眼神暗了暗。
卻見那玉攆徑直而過,未曾停落半分。
透過重重紗霧可見那粉桃衫的小公主正趴在塌上玩着斛珠。
斛珠晶瑩剔透, 卻不及那人指尖雪色。
她未曾看他一眼。
蒹葭走在最後,看了一眼那青衣寒俊的男人,猶豫半晌卻是道:
“晉王殿下由邊疆勝還,公主今日恐回來遲些, 太傅還是明日再來吧。”
那珠簾玉攆已漸漸走遠, 裴矩緩緩松開手開。
“九公主。”
男人輕笑一聲, 目光微沉。
蒹葭所言卻是不錯。
九公主素與晉王親近,此次晉王自邊關得勝而歸,她自然要去的。
玉攆緩緩而行,不多時便已到了東宮外。
此時未立太子,晉王卻住在東宮,讓人不由多想。
可當年當衆惹怒隋帝之事,又使人不得不感慨聖意難測。
楊廣離朝已有三年,一個時辰前回洛陽尚未來得及休整,便見隋帝身旁大太監奉旨而來。
高育低頭行了一禮才緩緩宣讀聖意。
楊廣神色未變,低頭接過聖旨來。
“公公路途辛苦,可要坐着喝杯茶水?”
一旁随侍上前道。
高育搖頭笑道:
“老奴猜九公主不消便要到了,多留倒是惹了公主不耐。”
他話音剛落便聽門外傳聲響起:
“九公主到。”
朱門光影錯落間便見一粉色人影踏入了殿中。
吳裙彎着眼眸沖高育眨了眨眼,她來的巧,自然是聽見了殿內取笑之語。卻也不介意。
“阿裙莫要調皮。”
楊廣輕笑一聲,才見她收回目光來。
高育舒了口氣,連忙擺着拂塵退下了。
吳裙看向座上風流肆意的男人,微微撇過臉去。
她不高興時總是這樣的,明明已是及笄,卻任性的像個小孩子一般。楊廣心中軟了軟。
“長大了。”
楊廣伸手揉了揉那飄着帶兒的桃髻,有些感慨。
他離都時她尚未及笄,如今竟已袅袅長成。
吳裙眯着眼在那人掌心蹭了蹭,竟是落下一滴淚來。
她明明是笑着的,可眼淚卻是止不住,順着雪白的面上緩緩滑落。
“二哥。”
那小公主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只是哭的鼻尖紅紅的。
這宮中并非沒有他親生姊妹,可自小九來到宮中後,他便只對她一人好了。
分明是不知哪裏來的野丫頭,不知怎的竟能迷了晉王的心。
楊廣眼神微暗,伸手撫過那柔嫩雪頰。他在邊關三年,雖為皇子過的卻是刀尖舔血的日子,手上早已被磨出薄繭來。可卻小心地不讓那人感到不适。
吳裙長睫輕輕抖動着,任由他動作輕柔的擦拭。
只是抱着男人腰身的手又緊了緊。
這姿态端是可憐。
楊廣低嘆了聲,微微附下身去:
“誰惹阿裙不高興了,告訴二哥。”
“二哥去殺了他。”
他面上早前僞裝的溫厚沉和之意早已不見,隐約露出幾分年少觀花的肆意癫狂來。
随侍宮女面色頓時煞白,這才想起當年這位位極東宮的晉王是因何被貶的。
弑兄之罪,諸聖膽寒。
無人知道那日東宮究竟發生了什麽,天快亮時便見晉王手提着前太子頭顱漫步而出。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是弑兄逆亂綱常之事。
隋帝氣極本應一刀斬了晉王,可卻因九公主求情,最終只是貶到了邊關。
前太子之死對外自稱病倒,可她們這些随侍在旁的卻也知道些的。
天家亂象,死人亦不敢多言。
宮女們瑟瑟不敢出氣,只恨不得将身子埋的低低的。
吳裙微微搖了搖頭,眼中終于泛了絲笑意。
那眼尾處輕翹的弧度也彎成了月牙兒。
“桃髻亂了。”
她拉着他的手輕輕寫道。
知她不願多言,楊廣也不逼迫。
只是笑着感慨:
“阿裙從前的發髻一直是我梳的。”
他身上延續了隋帝的深沉莫測,卻又多了幾分浪蕩癫狂來。長眉微挑間風流肆意。
吳裙面上染了抹滟滟桃色,卻是偏過頭去。
伸手拆下髻上粉帶兒遞給那人。
她的目光依舊很動人,如星鹿般幹淨澄澈。
楊廣指尖微頓。
沉沉殿中銮香燃盡。
那鏡中坐着的少女緩緩眨了眨眼。
方才蹭亂的桃髻已被重新梳好。男人修長如刀的手靈活地穿梭在鴉羽似的發間,那是一雙殺人的手,這隋宮中無人不懼怕,此刻卻顯得溫柔難言。
吳裙伸手好奇地摸了摸髻邊銀鈴,眼眸彎了彎。
見她喜歡,楊廣面上也帶了絲笑意。
“這鈴铛是自淨念禪院獻上來的,據說有清心靜思之效。”
他語氣淡淡,絲毫不提其中血腥。
那天真的小公主自是不知道的。
天色黯淡。
牆外宮燈明明,映的隋宮樓臺幾轉。
“公主,該回去了。”
蒹葭上前低眉道。
她此話一出,殿內瞬時安靜了下來。
楊廣眉頭微挑,卻見吳裙微微搖了搖頭。
“我走了。”
她寫完後又輕輕彎起唇角來。
笑盈盈地看着面前風流肆意的男人。
楊廣心下一嘆想伸手揉一揉那發髻又思極是方才新梳的。
他向來殺伐果斷,此刻倒因這溫柔顯出幾分暖意。
吳裙突然踮起腳來親了親那人頰邊,便笑着跑開。
衆人都已低下頭去。
殿內靜靜地。
那粉衣雪膚的小公主早已離去,楊廣伸手摸了摸頰邊被親到的地方,緩緩勾起唇角來。
那笑意深沉莫測,讓人不由打了個寒顫。
“阿裙近日可有什麽不順心之事?”
面色浪蕩的男人沉聲問。
“慈航靜齋昨夜對九公主出手了。”
過了會兒,黑暗中一道聲音低聲道。
楊廣指尖微頓,眼中閃過一絲嗜血之意,卻是冷笑道:
“這幫老尼姑真以為我答應和她們合作便可以為所欲為了。”
這話中信息極大,殿內衆人不由面色慘白。
月色昏黃,挂在柳梢之上。
風吹竹影簌簌而動。
那東宮未明的窗內忽而傳來一聲輕笑:
“今日在場的都換了吧。”
吳裙回宮時已至夜中。
院邊小道寂寂。
那裴太傅卻還在宮外站着。
夜風微涼,那長身青衫之上已沾了些寒露,顯得清肅分明。
吳裙輕輕揭開紗帳,自玉攆中走出。
她始終未回頭,眸光天真無情。好像那曾令她生出無限歡喜的人也不過如此。
裴矩眼神暗了暗。
他自是知道那日惜別這小公主是真的心悅于他,可如今卻也是真的不再歡喜。
本以為是涉世未深的嬌弱公主,縱使有幾分難測也可掌控。
他想到這兒卻是勾了勾唇角。
‘如此倒也有趣。’
那桃髻銀鈴之聲緩緩消失在夜色中。
承明宮中:
高育靜立在一旁,只覺冷汗襟襟。
隋帝不入後宮多年,朝臣乃至天下萬民都以為是和獨孤皇後伉俪情深。
殊不知……
可今日竟有不長眼的送了加了藥的湯水來。
高育手指微顫。
卻聽那雍貴深沉的男人低聲問:
“公主在東宮呆到幾時?”
殿內靜靜得,只聽那太監顫着嗓音答:
“辰時。”
隋帝指尖輕叩在桌沿之上,面色莫測。
許久卻聽一聲輕笑:
“太久了啊。”
這話語意不明,高育始終低着頭。
帝王心思,自是生殺予奪。
想到那粉雕玉琢的小公主來,不由微微嘆了口氣。
太熹宮中燈火明明。
吳裙被伺候着褪了外衣,昨日畢竟落了水,嬷嬷還有些不放心,去小廚房裏端了碗祛風寒的姜湯來。
待那桃髻拆下時便遞了上去。
蒹葭将銀鈴輕輕放在一旁,伸手接過姜湯,試了試溫度,這才小心的喂給那粉衣美人。
鮮姜辛辣卻也最耐寒。
吳裙蹙了蹙眉,卻還是将就着飲了一小碗。
她吐舌頭的樣子極可愛,雪白的面上紅紅的,連嬷嬷眼中也多了絲笑意。
蒹葭已端了藥碗下去。
九公主向來淺眠,女官們也都識趣的守在了外間。
吳裙坐在妝臺前看着銀鈴,微微彎了彎唇角。
原是這樣。
那慈航靜齋的砝碼從來便不在李閥身上。
“李代天下”只是吸引隋帝目光的引子。
真正被選中的人卻是晉王啊。
想起當年東宮太子一事。
吳裙眸光盈盈動人:
是怕她成為晉王的污點嗎?
可惜已經晚了啊。
她笑意天真動人,卻無人可見。
靜齋之中:
梵清慧面色難看地跪在地上。
入世不過一年,靜齋弟子折損八千,分庵盡毀。
老尼每念一句,梵清慧面色就白上一分。
她本是一頭烏發,現在竟已落了戒疤。看着頗有些怪異。
待最後一聲落下,老尼面上已有嘆息之色。
“師父。”
梵清慧忍不住道。
卻見那向來和藹的庵主搖了搖頭:
“我本是中意李閥。”
“你為與魔門作對故意将砝碼壓在晉王身上,如今難道還要執迷不悟?”
這話已是重極。
“你自己看看這個吧。”
老尼将手中密函扔給她。
梵清慧頹然倒地:
“晉王既與我靜齋合作,便不會……”
她話未說完,可當看到那封信時便已頓住了。
‘代天擇主,所擇之人竟是弑兄逆黨,慈航靜齋倒是讓天下人大開眼界。’
這封信不知何由來,竟是将衆人費勁心機遮掩之事大白于天下。
老尼冷冷眯眼:
“你已鑄成大錯,現将把柄交與那晉王手中,為師縱使有心挽回也已無力。”
梵清慧指尖顫抖着便聽她接着道:
“今後靜齋之事皆交由秀心主持,你自去崖後思過吧。”
她說完後便帶着一旁靜立的碧衣少女離去。
梵清慧咬了咬牙,慢慢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