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吳裙天亮剛醒便聽聞晉王被隋帝召去的消息。
不由微微挑眉。
昨日分明才見聖意, 今日卻不知又為何。
蒹葭見那小公主煙眉輕蹙,指尖頓了頓:
“可是奴婢手重了?”
吳裙搖了搖頭。
待蒹葭輕輕将銀鈴別在發髻上才露出一絲笑顏來。
她笑意天真,眸兒彎似月牙,讓随侍衆人慢慢松了口氣。
裴矩在外間書房等着。
他到底身負太傅一職, 九公主便是再任性,也得給裴氏幾分薄面。
昨日也算是個教訓。
裴矩輕笑一聲。
他負手立于屏帳外,不一會兒便見小公主提着裙擺慢慢走了出來。
她今日瞧着也心情不大好的樣子。
粉色的衫兒顯出幾分郁郁溫糜來。
嬷嬷小心地看了裴矩一眼,似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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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見吳裙微微擺手, 便只能退到了外間。
年輕太傅手中拿着冊書, 随意靠在窗欄:
“公主今日又要學什麽?”
他姿态灑脫清朗似并未将昨日閉門羹放在眼中。
吳裙支着手臂想了想, 卻道:“我聽聞太傅去過西域?”
她在桌上輕輕寫着。
這年紀的女孩子總是對未見過的東西存着向往的, 九公主縱使生于高門,可也未曾去過洛陽以外的地方。
裴矩眼中帶了絲笑意:“少年求學,西域三十六國倒也見得。”
他語氣篤定淡然, 卻比這朝中士子們多了些疏狂之氣。
吳裙歪頭看着他,緩緩眨了眨眼。
那一眼倒不似平常乖巧,反而透着幾分幼狐般的狡黠。
裴矩指尖微頓,已是明白這小公主的心思。
不由失笑道:“公主若想出宮去玩, 今日卻是不行。”
見她仍然有些不解,微微嘆了口氣:“獨孤皇後昨夜病重。”
他說到這兒吳裙便已明白了。
目光微閃:“太傅消息倒靈通。”
那白玉指尖輕輕蘸水點在桌面上,看似天真年幼的小公主彎了彎眼眸。
裴矩卻是疏然而笑:“昨夜宮牆之外動靜可不小。”
分明是皇家秘事,也被他說得磊磊光明。
吳裙微微垂下眼眸, 心中不期又想起隋帝召見晉王之事。
只覺風雨欲來。
她眉頭微蹙, 長睫如小扇般在雪白的面上落下一層陰影來, 叫人無端軟了心腸。
裴矩嘆了口氣,緩緩擡起那如玉面容來;
“阿裙,你是這世上最不該憂愁的人。”
他姿态輕慢,看着她的目光卻溫柔動容。
兩人眸光相對,只一瞬,吳裙便撇開眼去。
在這深宮中,最信不得的便是溫言軟語。
那話也曾有人對她說過,可他們卻總是讓她失望。
蒹葭上完茶後便退下了,她向來懂規矩,知道什麽該當做看見,什麽該當做看不見。
小公主與那人姿态親密,卻猶如懸在頸上的一把刀。
想起透過屏帳那年輕太傅冷寒的目光來,蒹葭心下微凜。
吳裙始終垂着眸子,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換她展顏一笑,便連隋帝也是小心翼翼。
裴矩帶着薄繭的指尖輕輕摩挲着掌下細膩的肌膚。
突然笑道:“公主生來尊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殊不知。”
他頓了頓緩慢着一字一句道:
“帝王之威,生殺予奪。”
這是他第二次如此說。
第一次是她問天下之時,如今竟帶了些蠱惑之意。
吳裙長睫顫了顫,卻是擡起眼來。
那是一種很動人的眼神。
既天真又哀愁。
像是懵懵懂懂間觸到了什麽邊緣,眷戀着徘徊不舍。
“你會幫我嗎?”
她在他心口寫道。
那指尖冰涼如玉,卻又孱弱動人。
裴矩伸手捉住那引人心亂的手。
他的心緩慢而堅定的跳着。
嗓音疏沉:“公主所願,裴某定一力斬之。”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這時節靠近夏露,已隐隐有蟬鳴之聲。聽着噪人。
女官們拿着紗網在草叢中尋覓着。
九公主喜靜,每年到這時候從中隐蟬都要被清掃一番。
蒹葭剛從小廚房出來,手中還端了些糕點。
吳裙伸手接過蓮子羹來,輕輕攪動着。
她神色淡淡,顯然并無興致。
玉雪面容之上憑添了一絲朦胧冷意。
裴矩在午時被晉王召去了東宮,這太熹宮中便安靜了下來。
“二哥是何時回來的?”
終是有些無趣。
小公主放下玉勺問。
她手指輕輕在細絨毯上劃過。
這珍奇物什是昨日晉王遣人送來的,說是請了江湖中人特意打造,寫于其上之字不會立時消褪,在光下總還有螢螢之色。
“巳時。”
蒹葭指尖微頓,卻是擡頭看了眼那食欲不振的美人,目光隐有憂色。
吳裙斂了眉目微微撇過頭去趴在窗柩之上。
她今日不知為何總有些心神不寧,連桃髻之上的銀鈴也聽着不喜。
窗外已無蟬鳴之聲,高瓦宮巷之中靜靜地。
天色昏沉。
這昏沉倒不似日落無光,反倒是陰雲将至。
瞬間便是起了風。
那早前桃樹上還未凋落的桃花被瑟瑟吹下。
連宮燈燭火也明暗不定。
“可要關了窗子?”
嬷嬷上前道。
她只着粉色薄衫,此刻突然起風難免要受涼,若是又淋了雨便不妙了。
吳裙微微搖了搖頭。
目光幽幽地看着遠方燈火,突然回過頭來示意蒹葭将桃髻之上的銀鈴給拆了。
這舉動倒是有些突兀。
蒹葭遲疑一瞬慢慢上前試探着拆了下來。
卻見那小公主面上終于有了些笑意。
殿內沉香只餘半柱,袅袅間稀落燃盡。
聽得“轟隆”一聲,那灰燼跌落在地上。
風打窗扉,雨滴淅淅瀝瀝而至。
吳裙微閉着眼,便聽女官腳步匆匆。
“公主,高公公到了。”
她跪在地上,雨勢兇猛,連衣衫也沾了些水霧緩緩低落。
高育在殿外等候着,生怕過了雨氣給那帝王心頭至寶。
身後太監穩穩端着托盤,白羽披風甚是顯眼。
年長些的宮女已然認出來了。
那是隋帝少年時以命易來的雪鶴所制。
隋朝初立時,那位威赫天下的帝王便是着這身祭受萬民跪拜。
小公主彎了彎唇角,将面前熱茶遞給高育。
她蹲着身子,看着越發嬌小。
那粉桃玉髻兒襯着如畫面容,叫這沉沉雨夜剎時生出一道光來。
高育始終俯着身子。
他既不敢接那杯茶,也不敢看那柔軟天真的眼神。
只是低聲道:
“今日又有異士獻上奇珍,陛下請公主前去一觀。”
他話已落下,殿內卻無人敢言。
夜雨兇猛,陛下向來愛護公主,卻為何今日……
蒹葭眼神微暗。
那小公主已站起身來。
高育微微擺手,便有女官上前替她系上白鶴披風。
吳裙斂着眉眼看不出神色來。
臨出宮門時,蒹葭上前一步卻見那小公主輕輕回過頭來。
她眼中仍舊帶着幹淨動人的光芒,卻似要被着沉郁天色浪湧打翻。
高育輕嘆了口氣。
驚鵲臺上長燭幽幽。
這高臺初建之時便多了一層,不過那喜新厭舊的小公主卻是從未來過。
危樓百尺,手可摘星。
隋帝斜倚在龍塌之上看着天狼星辰俯卧。
目光微眯。
他少年時亦曾走馬觀花,覺人生了了,何不縱狂。
可有朝一日真嘗到醒掌天下權後,便知這世間權欲之色不過生殺予奪。
因此對後宮從不上心,連獨孤皇後亦是少時情分,才給了分薄面。
可唯獨那人。
他一生清明都給了她。
他無數次慶幸,幸而遇見她時他尚已為帝,可以自那黑漆漆的墓室中将她救出。他殺了所有知道她來歷的人,給她天下珍奇,賜予她九公主的尊榮。
那是天下獨一無二的珍寶。
隋帝指尖雍然,目光沉沉中竟帶了絲笑意。
“阿裙。”
幸而那時你醒來了。
嘆息間便見帷賬被風吹開,披着如鶴披風的少女緩緩而來。
粉桃色的裙擺映着雪色長衫微微劃過心頭。
她的面容很美,那雙清澈的眼睛見了他便歡喜的彎成一輪月牙兒。
高育已然退下。
這驚鵲臺上守衛的人都是活不過明日的。
雷聲震震不歇,外面的雨更大了。
這裏是離天最近的地方。
隋帝目光沉沉地看着那被他護在掌心十年的小公主,無人知道他初見她時,她便已經這般大了。
那冰冷的棺木映着粉桃衫兒的美人,無端令人心軟。
那時隋朝初建一場戰事耗盡兵力,他不得已随軍途中借前朝遺珠一用。
卻不想見到了她。
她自棺椁中醒來時所有人都害怕,可他心中竟是歡喜。
他帶她回隋宮,替她遮掩;以隋宮龍脈替她溫養,看着她重新長大。
他小心翼翼了這麽多年,始終看不得她與別人歡言。
楊堅支着手忽然笑道:
“阿裙可否作舞?”
她是尊貴的九公主,這世間能讓她作舞的也只一人。
吳裙微微斂下眉眼來。
白鶴披風已緩緩落地,露出裏面鮮豔的衣裙。
她來時桃髻便已散開,如煙雲般披散在肩頭,端是美人如花。
他們之間隔了最後一帳屏風。
燭火幽幽晃動着。
映的人影朦胧。
那雙纖長如玉的手宛若蘭花一般柔軟亦折。
寬大的水袖緩緩滑落,露出一截藕臂來,輕慢婉轉。
這舞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覆雨翻雲手。
須手指修長,姿态昳麗之人方可得其精髓。
吳裙長睫若小扇一般落在瓊玉丹蔻之上,滟滟燭光下已是反彈琵琶。
那弦音仿佛撥在了人心上,無聲勝有聲。
隋帝指節覆在桌面上輕叩着拍子。
高臺之上靜靜地。
美人身姿柔軟,指尖婀娜妙曼。
微微側身回眸間讓帝王眸色漸深。
那一眼真美啊。
透過重重紗幔亦可見如霧桃色。
簾外夜雨越大,狂風吹滅燭火。
突見一道閃電。
高育跪在殿外,衣衫已被雨水打濕。
“獨孤皇後薨了。”
他咬牙高聲道。
雨聲震震。
那雷霆閃電緩緩劃過帝王莫測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