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暮色微沉。
夕陽入山色連綿, 映的隋宮玉瓦殘紅。
兩人嬉笑着打馬躍入宮牆。
嬷嬷等人還在殿外候着,小公主彎了彎眸子,側眼看向身旁清狂男人。
她笑意天真,像只餍足的小狐貍, 裴矩眼中也不由露出了絲笑意。
“你不進去?”
吳裙拉着他的手輕輕寫道。
掌心柔嫩的觸感讓年輕太傅指尖微頓,卻是搖了搖頭:“今日授課已畢,微臣也該走了。”
他語氣清淡,倒讓小公主有些失落。
低垂着眼眸看向腳尖錦玉。
裴矩輕笑了聲, 伸手揉了揉那早有些散亂的桃髻, 挑眉道:
“只要公主明日不賴床, 微臣必是準時赴約的。”
那人指尖有細細的薄繭, 摸着涼涼的。吳裙歪着頭輕輕蹭了蹭,終于也笑了。
唇角淺淺的梨渦在夕陽下仿佛呈了玉液,甜的醉人。
裴矩微眯着眼, 看着那天真的小公主緩緩步入內殿。
涼風吹落桃葉,順着枝頭陷入泥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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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矩轉身時腳步微頓,卻是看向了高臺屋檐之上。
策衣疏狂的年輕閥主手中正拿着一壺酒。
兩人目光相對只有一瞬。
裴矩轉身時微微勾了勾唇角。
宋缺指尖微頓,叩在刀鞘之上的指節慢慢收緊。
第二日時, 吳裙早早便起了,可裴矩卻并未來。
她持着書趴在桌上已等了一柱香,不由輕輕蹙起眉來。
這世上從未有人叫她如此久候過,此刻縱使對那年輕太傅微有好感, 也不由有些惱了。
嬷嬷看了蒹葭一眼。
那女官便已懂了。
沉香緩緩燃盡, 星火幾點熄滅。
吳裙看了眼窗外, 卻見蒹葭已經回來了。
她看了一眼那眸色淡淡的小公主低聲将所聽聞之事一一道來:
“裴大人今日本是要來的,沒想被朝堂之事絆住了。”
蒹葭頓了頓道:
“陛下有通河之思,那裴太傅曾游歷西域諸國,對此多有見解……”
她說到這兒吳裙便已明白了。
可她讨厭一個人向來是很快的。即便那人曾予她好感,也能頃刻間斬的一幹二淨來。
隋帝自是明白她的脾性的。
已近寅時。
寶殿之上空寂寂的。
那年輕太傅剛自殿中出去,隋帝便半阖上了眼。
運河之事讨論許久,也是大興土木。
殿內靜靜地,高育小心站在一旁不擾了隋帝淺眠。
龍涎香霧缭繞,漫上那深沉帝王面上。
隋帝手中摩擦着半枚玉玦,突然問:
“公主今日如何?”
他未睜開眼,也并未說明是哪個公主,可高育便是知道。
在隋帝心中公主從來只有一個。
那個并非皇室血脈,卻比獨孤皇後子女還要尊貴的九公主。
不由低眉道:“公主今日早起等太傅不至,卻是有些惱了。”
他話音落下,不由小心地看了帝王一眼。
卻見隋帝指尖微頓,嘆道:“阿裙這些年被我寵壞了。”
他雖說着這樣的話,語氣卻帶着沉沉笑意:
“誰若讓她惱了,那此後便縱使心意再多,也無濟于事。”
那孩子有多無情,無人比他更知道。
隋帝聲音淡淡,冷峻延貴的面上看不出神色來。
讓高育愈加感嘆帝王權術莫測。
隋宮之中的日子總是有些寂寞的。
縱使吳裙身份尊貴,打發時間的東西卻多也無趣。
隋帝與宇文化及自各地搜羅而來的珍奇都被散亂的丢在一邊。
小公主眨了眨眼,軟軟地趴在窗邊看着院中風景。
這風景也是一日勝過一日繁複。
桃樹,秋千,與宮燈。
總歸是無趣。
涼風吹落枝頭。
巒巒宮牆外突然飛入幾只螢火蟲來。
停靠在叢叢郁草之中。
小公主眨了眨眼,卻是突然有了興致。
一旁侍立的蒹葭眼中也帶了絲笑意:
“公主可要撲螢?”
她話音剛落便見那粉衣丹瓊的美人已站起身來。
連忙将雪緞披風替那人系上。
吳裙手中拿着扇簍輕聲自殿外而去。
女官們剛想跟上,便見她微微擺了擺手。
那螢火蟲膽小,多人驚擾了也是不好。
這殿內衆人都不敢違背九公主的意思,只得苦苦候在門口。
吳裙輕手輕腳的靠近草叢,眼眸兒彎彎的,已帶了絲笑意。
那扇簍快要落到細弱微光之上時,那螢火蟲卻突然飛了。
吳裙微微蹙眉,卻是雪色披風劃過草葉弄出了動靜。
那螢螢光點已經飛了。
小公主回頭看了眼殿內,搖了搖頭,卻是慢慢跟了上去。
她讓女官們別跟着,自然無人敢出來。
暮色已至。
那螢火蟲慢慢飛着,吳裙拿着扇簍輕輕跟在後面。
雪色披風慢慢沾了些灰塵。
月亮彎彎的挂在天邊,一人一蟲不知覺間竟走的偏了。
突然,那螢火蟲落在了冷門殿外的獸頭之上。
微微抖動着翅膀卻是不動了。
小公主眼中露出絲笑意來,慢慢靠近那螢光。
獸頭臺雕旁便是液池。
吳裙從前貪玩亦是來過,自然小心避開。
卻見那蟲兒突然往一旁飛去,腳尖失重竟是落到了水中。
小公主蹙了蹙眉便要游上岸,腳下卻突然被一雙手抓住。
那手指甲很利,抓的緊緊地,拼命要将她拖下水。
吳裙一時不察,竟被那雙手拖入了水底。
粉桃髻兒散散的漂浮在水面上。
那人雪色面容越發蒼白。
唯獨濕潤的唇瓣兒朱色生香。
老妪眼中殺意一閃而逝,手已漫到了那細嫩的玉頸之上。
沉沉液池之中,忽而一寒光閃過,竟似雷霆震怒,金玉碎山一般。
那殺狂刀氣徑直斬落在水面上,浮上橫橫血色來。
老妪掐在小公主頸上的手已被齊根斬斷。
宋缺眼中閃過一抹暗色,那老妪剛想入水而逃,便被刀氣阻住了退路。
最後只能睜大眼睛沉入水中。
咽喉處血湧如泉,将金粼太液之水慢慢染成朱紅。
吳裙嗆了口水,慢慢浮出池面。
她本就通水性,少了老妪牽制之後便得以自由。
此刻正仰頭望着岸邊策衣疏狂的青年。
她看了許久,卻突然笑了,月牙兒似的眼睛彎彎的,甜蜜動人:
“你一直在跟着我?”
她并未張口,宋缺卻讀懂了那眼中意思。
淡淡合上刀來,便要離開。
吳裙眨了眨眼,忽而伸手拽住那人衣角。
宋缺腳步頓了頓,便見她伸手寫道:
“你在生氣?”
那語氣似有些困惑不解。
涼風吹過,吳裙抱住胳膊微微顫了顫。
披風早在落水時便掉落了,此刻那小公主只着了一件粉桃兒色的水衫,薄薄的貼在身上。透過月光甚至能看見肩頭細膩如雪的肌膚來,朦胧攝人。
宋缺眸光微暗:
“公主還待在水中呆到何時?”
他語氣清冷,吳裙卻笑了。
浮在水中乖乖的張開手來。
‘你抱我。’
她輕輕眨了眨眼,濕潤的眸中泛起點點星光。
策衣寒眉的閥主眉頭微挑。
夜裏靜靜地,那原來飛走的幾只螢火蟲也回來了。
幽幽的環繞着年幼的小公主。
吳裙手臂已有些僵了,不由輕輕垂下眸子來,月色落在其間竟顯出幾分憂色來。
忽聽得耳邊一聲嘆息。
吳裙睜開眼來,便已落到了那人懷中。
不由輕輕彎了彎唇角。
宋缺脫下外衫裹住懷中美人。
靜靜抱着她往太熹宮走去。
那小公主此刻也安分了下來,乖順的靠在男人懷中。
男人的心跳很沉穩。
吳裙仔細聽着,慢慢紅了耳尖。
那一點桃色映在雪白玉膚之上更顯剔透。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一直走到太熹宮外。
吳裙看着宮內燈火赫赫,不由伸手拉了拉男人衣袖。
他們這般樣子,若是被人看到。
小公主眼中已有了些祈求之色,濕漉漉地像初生小鹿一般可憐。
那緊拽着的手指細嫩的有些泛白。
宋缺淡淡揚眉:“公主害怕什麽?”
他腳步依舊未停,再往前便有蒹葭在庭院中立着。
吳裙長睫上已沾染了水霧,她落水時尚未哭,這兒倒是委屈。
嫣紅的唇色緊抿着,微微撇過眼去。
宋缺腳已跨進院子裏,便見那豆大兒的淚珠順着雪白的面容緩緩滑落。
她很少哭的這麽可憐的時候,連鼻尖也紅紅的。
男人終于停下了腳步:
“你在害怕文帝。”
“你害怕他知道你衣衫不整的被我抱回來。”
宋缺淡淡道。
他聲音很冷,似寒刀一般直直戳入人心中。
吳裙指節泛白,卻是慢慢松開了抓着那人的衣袖。
宋缺已收了手,那小公主撇過眼便要離去。
卻突然被人狠狠锢住了腰肢。
夜風習習,吹落宮外桃花。
沾染在那人眉眼之上,更顯得純妩可愛。
男人手掌被那細弱的指尖掰開,吳裙低垂着眼,一字一句寫道:
“他不是我父親。”
這句話像驚雷一般炸開。
宋缺卻沉沉笑了笑:
“我知道。”
他道。
那雙常年握刀的手緩緩松開纖弱腰肢。
吳裙斂着眉目伸手褪下男人衣衫。
猶豫半晌卻還是還給了他。
她已走入庭院,卻聽那策衣隽狂的年輕閥主喚了聲:
“小啞巴。”
這聲終不似方才冰冷,倒像是那夜荒野之時。
不由微微轉過頭去。
她的眼神依舊很美,在月色下天真動人。
宋缺輕笑了聲,漸漸消失在了夜深處。
他沒有問她昨日究竟去了哪。
亦沒有問那裴矩是何人。
吳裙看着手中竹葉口哨來,微微彎了彎唇角。
殿內蒹葭等人早已等候多時,見九公主濕着衣衫回來,都不由吓了一跳。
“公主先換件幹淨衣裳。”
嬷嬷連忙拿來外衫。
吳裙微微點了點頭,任由她們伺候着梳洗。
她身子嬌弱,落了水難免有些不适。
此刻面上已染了層桃色。
“公主莫不是發熱了?”
蒹葭小心喂了口姜湯,伸出手背來試了試。
果真是有些燙了。
卻見小公主輕輕搖了搖頭。
‘別請太醫。’
她淡淡寫道。
蒹葭垂眸應了聲,伺候着那人躺下。
殿內已靜了下來。
吳裙卻并未睡。
她想到今夜池中拖她下水的老妪來,不由皺了皺眉。
那液池靠近常安殿,正是如今獨孤皇後居所。
她在那兒出事,那人必定難逃幹系。
獨孤皇後縱使嫉妒,卻也沒有那麽蠢。
會是誰呢?
天真的小公主眼眸微彎,竟是帶了笑意。
天蒙蒙将亮時竟是下起了雨。
洛陽城中青石流水潺潺,順着高臺緩緩流入濕土之中。
那花根處慢慢染了血色。
策衣隽狂的青年緩緩抽出刀來。
那煌赫女庵之中天女盡數被廢了武功,昔日缈缈仙氣也消失不見,醜陋姿态竟連普通女子也不如。
宋缺冷冷皺着眉。
今夜那老妪雖極力僞裝魔門功夫,卻到底還是露了餡。
自馬車之事後他便一直派人盯着獨孤皇後,自然知道非她動作。可那老妪卻處處将線索引向常安殿。
宋缺想到那日慈航靜齋的拜貼來,眼中殺意畢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