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自從有了太傅之後, 吳裙倒也不似往日憊懶。
她向來尊貴,隋帝為免其煩憂,那些尋常貴女要學的東西卻是很少觸碰,多是由着興趣來。
這麽正式上課也是頭一次。
裴矩來時便見那小公主正襟危坐地持着書坐在案幾前。
不由輕輕咳了聲。
殿內女官們唇角彎了彎卻是不敢笑出聲來。
吳裙新梳的桃髻蹭在桌上已有些歪了, 手裏書冊竟也是拿颠倒的。
此刻聽了那帶着沉沉笑意的聲音,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來。
許是睡得久了,那雙清軟的眼睛裏濕潤潤地,朝露似的玉珠挂在長睫上欲落不落。
“公主幾時起的?”
裴矩清了清嗓子, 笑意清淡的問。
嬷嬷看了那正揉着眼睛的小公主, 心下軟了軟:
“公主未免讓裴大人久等, 卯時便起了。”
卯時不算早, 可對于錦衣玉食的吳裙來說便已是極限。
裴矩擺了擺手,那嬷嬷便已退下了。
心中卻還希望那芝蘭玉樹的裴大人不要像朝中那些腐士一般與九公主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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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裙放下書冊,微微眨眼看着年輕太傅。
勾尾處輕翹的弧度竟是緩緩彎了起來, 像月牙兒似的,柔柔的撒嬌。
文帝平日裏最是受不了這樣的眼神,每次小公主這樣一笑,她想要什麽, 他便都給了。
裴矩卻似視而不見一般。
伸手拿起那桌上書冊随意翻了兩頁。
“公主想學什麽?”
他淡淡擡眼問。
吳裙歪着頭想了想,伸手在桌上寫了兩個字:
“天下。”
四書五經乃至法道經典皆可入學,可這天下又該如何教?
裴矩面上卻帶了絲笑意。
“公主可知天下為何?”
他聲音沉沉,似臨風吹落樹梢, 顯得篤定坦然。
吳裙轉頭望向窗外落花。
今日天已晴了, 宿積雨氣被溶溶熹光蒸發, 妙曼可愛。
她望着簇簇繁枝卻又想起了隋宮金殿之上的琉璃玉瓦來。
心中若有所悟。
“生殺予奪。”
那細弱指尖輕輕在桌上寫下四個字來,又緩緩被暖陽蒸幹。
裴矩執書而笑:
“公主所言不錯。”
他眼中朗朗俊狂,卻是毫不掩飾其中野心。
吳裙微微收回指尖卻被男人緩慢按住。
“要想習得天下可不能在這香沉宮牆之中。”
裴矩輕輕挑眉,語氣帶了絲蠱惑之意。
小公主靜靜地看着那雙沉狂雙目,彎了彎唇角。
殿外女官們燃了奚香,絲毫不知帳帳畫屏之內已空無一人。
洛陽馬市中,吳裙被人牽着穿過攢動人群。
面上拂紗在光下跳動着,看着好生歡喜。
醉華樓:
策衣寒眉的青年指尖微頓。
“宋兄?”
聞常有些疑惑。
卻見那年輕閥主望着樓下人群微微搖了搖頭:
“許是看錯了。”
這時間小啞巴又怎會在這兒呢。
宋缺回過頭來,斜倚在高欄之上悠悠倒了杯酒。只是心中卻不期想起那拂動的面紗來。
吳裙任由裴矩拉着一路跑過。
直到江邊花樓處才停了下來。
那樓色鮮豔,牌匾上還挂了籠紅花,瞧着豔麗的緊。
小公主微微轉頭望向太傅,眼中有些疑惑。
“公主不是要看天下嗎?”
“進去便知道了。”
裴矩輕笑一聲,忽而伸手握住了那細軟柔嫩的小手,往花樓裏走去。
隋朝民風開放,舞姬樂師備受追捧。多稱為大家。
今日這樓上便也是請來了聞名天下的單大家。
兩人選了三樓的角落裏,聽着樓下竊竊私語。
吳裙自是不知這單大家是何人的,可瞧着這滿座賓客皆是暗含期待,不由也有些好奇。
裴矩自顧自喝着酒卻是已不再說話了。
到了午時,絲竹之聲漸漸響起,花樓之中的紗曼遮住了樓外春光,正中高臺陡然暗了下來。
一黑紗裹體的妙曼女子自紅綢之中緩緩而降。
那女子長的真是很美,體姿婀娜,極态盡妍。衆人都已看癡了。
吳裙眨巴着眼睛望着,便見面前多了杯酒。
微微轉過頭去,便見裴矩眉頭輕挑,疏落笑道:
“這酒不錯。”
再好的酒總是沒有隋帝自各地搜集來的珍貴。可那小公主也不介意。
雙手捧着酒杯輕輕舔了口。
她喝酒時更顯得可憐可愛,深色酒盞映着雪桃腮兒,嬌軟動人。
吳裙本只想嘗一口,未想卻是整杯都已下肚。
她看了眼空空的酒杯,又看向一旁放着的玉壺。濕潤的眼睛似已泛起一層籠籠的薄霧。
裴矩眼中不由泛起一絲笑意來:“公主還想要?”
他手中執着酒杯,瓊液在遙遙的燈火下微微晃動着。
吳裙輕輕點了點頭,桃髻的粉帶也随着主人拂動。
卻見那年輕太傅緩緩搖了搖頭:“這果酒雖甜,後勁卻大,若是公主回去長醉不醒,下官可擔待不起。”
他這話自是笑言可卻讓小公主着了急。
待那骨節疏明的手指将酒杯送到唇邊時猛地咬了上去。
那瓷杯已入唇,另一邊卻被人咬住了。
裴矩不由挑了挑眉。
卻見小公主伸出舌尖來輕舔了口,微微彎了彎眼眸,笑得像個偷腥的小狐貍一般,濕潤的眼中水汽緩緩散開。
‘這杯中果酒已被她标記,裴太傅總不至于再喝吧。’
裴矩自是讀懂了這意思。
淡淡勾了勾唇角。
吳裙歪了歪頭,便見那芝蘭玉樹的青年陡然湊近:
“公主可是想錯裴某了。”
他笑意沉沉,卻是順着那杯盞一飲而盡。
直到柔軟的唇上傳來厮磨之意小公主才猛然松開杯子來。
吳裙雪白的面上慢慢浮了層粉色,竟像新摘的桃子一般滟滟可口。這時已不敢再看那年輕的太傅,只撇過頭去專心看着樓下表演。
裴矩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卻是已接住了那本應落在地下的酒杯。
這姿态端是風流,惹得那粉雕玉琢的小公主長睫顫了顫,最終卻緘默不語。
樓下單大家表演已至尾聲。
衆人都已謝席離去。
裴矩卻突然笑道:“好戲才剛剛開始。”
吳裙定睛瞧去卻見一玄衣男子跟在那方才表演的舞姬身後進了內閣。
此時座席疏落,若不是角落位置也是看不見這些的。
吳裙盯着那男人背影看了會兒,卻是輕輕彎起了眼眸。
“李淵。”
她蘸着茶水在桌上寫道。
裴矩淡淡颔首:“公主可知那舞女是誰?”
小公主微微搖了搖頭,認出李淵蓋因曾多次在隋宮之中見過。而那舞女……
吳裙正有些猶豫卻聽太傅嗤笑:
“魔門陰癸派這一代入世弟子祝玉妍。”
‘魔門弟子?’
吳裙眨了眨眼卻是已經明白了。
裴矩輕笑着搖了搖手指。
此時花樓已是空蕩。
祝玉妍引李淵入甕之後便已卸下了僞裝。
“單大家?”
玄衣男人撫須看着手中紙條有些猶豫。
卻見那黑紗女子緩緩而笑:“閥主認不出奴家難道還認不得這天魔帶嗎?”
她話音剛落那原本柔柔的輕紗迅速纏上男人脖頸,李淵面色一變,卻見那薄紗又緩緩松了下來。
黑紗女子手指曼麗拂過男人後頸,香氣微吐:“奴家名喚祝玉妍。”
李淵自然是知道祝玉妍的,這位魔門高徒自入世後便一直被拿來與靜齋傳人梵清慧相比。
如今……
祝玉妍見男人神色變化,不由低聲笑了笑:
“閥主近來好生落魄。”
她話中意有所指,讓李淵眼神暗了暗。
自靜齋預言開盛世者為李閥子弟後,隋帝明面不顯,暗地裏卻折了隴南多處勢力。甚至連世民也被迫送入宮中為質。
祝玉妍此話正是戳到了他痛處。
吳裙在房檐上看着,微微蹙了蹙眉:
“他會倒戈嗎?”
世人皆知李閥頗受靜齋贊譽,魔門這番挑撥離間倒是有趣。
裴矩感受着掌心柔軟的觸感,眸色漸深,卻是搖了搖頭。
“李淵是個聰明人。”
他并未說話,那疏狂聲音卻已傳到了吳裙耳中。正是淨念禪院的傳音之術。
吳裙彎了彎眼眸,正待書寫卻見一道劍氣橫橫斬來。
那劍并非是向着他們,而是屋內那位魔門高徒。
祝玉妍嘆了口氣,幽幽道:“你這尼姑好生無禮。”
那朱色門扉被風吹開,外面站的正是方才談論的梵清慧。
那女子身着白衣,瞧着倒是一副聖潔之态,只是手中利劍卻是毫不客氣。
“祝小姐挾持李閥主至此,怎的卻還怪罪起貧尼來了。”
她說的自然,卻讓房檐上的美人樂不可支。
‘這尼姑倒是尖牙利嘴。’
她做了一個虎牙口型,微微露出白生生的牙尖兒來,像幼獸學舌一般,卻是比樓下尼姑可愛的多。
裴矩心中一動,卻是伸手點了點唇角,露出一絲清淡笑意來。
他眼神玩味,卻讓小公主想起方才酒杯之事來。雪白的面上不由染了層胭脂。
樓下梵清慧已與祝玉妍拔劍相向。
這兩位自入世以來便被比較的高門傳人打的不可開交。
“閥主切不可聽魔門妖人挑撥,靜齋向來代天擇主,口中未有虛言。”
梵清慧此話剛落便聽祝玉妍笑道:
“害李閥主至此的難道不是你們這群尼姑嗎?”
“說什麽代天擇主,我看李閥隆隆氣運便是被慈航靜齋給敗光的。”
她這話說的戳心,梵清慧面色一變,手中竟已下了死招。
裴矩眼中閃過一絲嘲諷之意。
“代天擇主?”
吳裙緩緩寫道:
“老尼姑倒好大的口氣。”
小公主眼神懵懂,也是實在疑惑一個未坐高位,未掌兵權,未理天下的尼姑庵為何敢如此口出狂言。
裴矩輕笑了聲:
“你若将她們看做剃了毛的猴子便不覺得奇怪了。”
這比喻既新奇又貼切,吳裙眼眸彎彎的,面上天真爛漫。
“可她還有頭發。”
她眨了眨眼睛寫道。
裴矩微微挑眉道:
“她馬上就沒了。”
他話音剛落指尖微點,疏落寒光便自房檐之上射出。
梵清慧正與祝玉妍打的認真便覺一道劍氣閃過。
閃避未及發髻竟已被削落,滿頭青絲齊根斬斷。看着好生吓人。
祝玉妍已收了手。
面上血絲緩緩滑落。那如花面容之上卻添了道血痕。
那劍氣漫出的房檐之上已空無一人。
吳裙被那人牽着自穿過鬧市。
此時夕陽已至,胡人小販挑着簍擔從城外而至。
前些日子種的桃樹還有些許,映着血色飄落在煌煌泥下。
小公主坐在裴矩懷中,策馬在從人群之中穿過。
衆人只聽一陣風聲,那粉絲衣帶便已倏忽不見。
吳裙手中還有一縷那尼姑的發絲來,馬蹄輕揚間微微散開,卻是彎了眼眸。
她未笑出聲,卻覺今日開心極了。
唇角笑意爛漫。
連向來清狂的裴矩眼中也不由疏散。
“天下當如隋帝:大權在握,生殺予奪。”
“但公主所厭,自有裴某一力斬之。”
他語氣淡淡,卻篤定朗然。
讓那小公主微微垂下眼來。
兩人自鬧市疾馬而來,卻不知太熹宮中早有人等候已久。
殿內沉香燃盡。
宋缺指尖輕叩着刀柄,目光微沉。